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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凌:穿透纪实与虚构的旅程

http://www.newdu.com 2019-01-04 北京晚报 袁凌 参加讨论

    游走在现实与虚构之间
    在成为记者之前,袁凌已经是一名诗人了。大学一年级的时候,他写现代诗,随后又抛弃了这条充满意象和象征的道路,开始寻求一种“传达真实经验”的诗歌形式。如今,袁凌仍保留了写诗的习惯,而“真实经验”也始终是他写作的基石。“我不愿超过我经验的限度。”袁凌坦言,“我还是愿意写我熟悉的东西,我会先去熟悉他,才会去写。”这是一名记者的基本做法,也是一名作家可能采取的做法。
    袁凌最初以出色的调查报道和特稿写作一举成名,而后“非虚构写作”的概念逐渐升温,他的名声也就随之溢出了新闻界,受到了更多人的关注。他是国内非虚构领域的第一批写作者,也是其中的佼佼者,尤其去年出版的特稿集《青苔不会消失》获得了业内诸多赞誉,总体销量相当可观。因而,当他接着推出自己的小说集《世界》时(其实他两年前已经出版过一部小说集《我们的命是这么土》),人们很容易将其视作一种文学化的“转向”。然而少有人知道的是,袁凌自始至终都是一名多面的写作者,自由地穿梭在诗歌、小说、新闻调查、新闻特稿乃至非虚构写作等不同的文类范畴间,而这些文类所框住的,往往是同一份经验。譬如《世界》一篇,它的故事原型是一名因矿难而失明的矿工,袁凌在特稿《血煤上的青苔》中曾略写过这个人物,如今这个人物成为主角,“这篇小说其实写于特稿之前,只不过现在才发表出来。我会用不同的方法写同一个人物,但一定严格遵循新闻与文学的界限。”
    在做调查记者的十年里,袁凌见证并参与了“特稿”与“非虚构写作”在中国的诞生。“我刚开始做调查记者的时候,只有新闻报道和文学创作,没有所谓的‘特稿’。于是,我在写作中一直很严格地区分这两者。后来有了‘特稿’,新闻与文学的界限就变得模糊。”袁凌在特稿领域最先交出了优秀的答卷,如今却明白表示他对于这种文类的怀疑,“我个人觉得特稿有一定局限性。问题就在于,它的视角明明是有限的,却想传达很多东西。”在袁凌看来,特稿的新闻性决定了它必须成为一个隐喻,必须要传达更宏大的意义。“我现在就想写人的生存经验、存在经验,不追求后面的意义了。”
    不过,袁凌疏离了新闻特稿,并不意味着疏离了非虚构写作。相反,他认为这是一个尚未开垦的土地,“个人认为非虚构写作是一个很丰富的概念。记者会把特稿当做非虚构写作,但我觉得那只是一个门类”。显然,他想发展出一种新的文类,一种不同于美国版Non-Fiction(非虚构文学)的类型。
    在美国语境中,“非虚构文学”的起点一般被认为是1959年卡波特基于凶杀案事实所写的《冷血》,但袁凌曾明确表示他对于这种“在事实调查上附加文学性的手法”的做法并不满意。他认为,正确的做法是“把握非虚构与小说、诗歌之间的界限与关系”,也就是说,“要找到‘穿透’非虚构文学与虚构文学界限的那个东西。如今我们还没有找到界限,更不具备穿透的能力。”
    在这个意义上,或许写出《一桩事先张扬的凶杀案》的马尔克斯,比写出《寻路中国》的何伟更是袁凌的异国知己,后者抱定新闻报道的“真实”要求,这种真实指向的是事件,而袁凌关注的是真实的存在经验
    “量化”对世界的感受
    真实、存在、经验,这都是抽象的词,而袁凌对此有非常具体、准确的定义。真实的经验,就是曾经历的、可感受的一切;存在状态,就是人如何与自己所处的环境共存,这个环境包括人周遭的一切——物件、自然、传统、记忆、想象乃至信仰等等。“不管是人还是自然界的万物,他们是在一起生活的,是一个交流的场;我不认为去抽象地、辩证地描写人性,就特别有意义。还原到生存环境里,人性才会得到安放,一个人的人性和物性,与他周围的物、世界上的生灵、记忆当中虚无的东西、灵魂等等有一个交流,这个人性才是真实的。”
    真实的人性,只会在人与物交流的环境中显现,或者说,只有人与物共存的世界,才是袁凌要写的“世界”。《世界》是小说,也是非虚构文学,那么,如何兼顾虚构与真实?仅仅说这些人物故事都有现实原型,并不是直接指向的答案。事实上,对于袁凌来说,在他所创造的世界中,恰恰是“物性”才保证了文本的真实。
    “那两天交警不严,普儿把两个老的一路带在摩托车后座上。刘树立从后面搂着妻子腰,好多年没这么密切过。妻子瘦成了一束刺,手指隔着衣服,能感觉按到了肋骨上。”(《世界》)袁凌的文字很简练,简练到了直接呈现人与物的地步,比如,妻子的瘦就是一束刺。李敬泽评价这样的文字是一种“高度体物的文字”,认为袁凌“写事物的时候就是事物上的事,当他写身体、写我们的感觉时,就是尽力准确地、用力地贴着我们的身体、贴着我们的感觉”。这种贴合感,来源于袁凌对外界敏锐的感知力,更来源于他对“物”的把握。能用写人的方式去写物,并不是一件难事;而用写物的方式来写人的存在状态,则需要写作者对人、对物、对人与物共存的世界有切肤的体会才行。
    “我不想作为一个旁观者去写戏剧化的文本。”袁凌表示他写小说并不在意情节,而尤其注重感受,“写作的过程是你跟人物同化的过程。”在感受并传达真实经验的时候,他作为调查记者、知识分子的理性思考也需要让步,因为“写一个人,就是一个人,个人的意义就是个人的意义”。感受是通向真实经验的唯一通途,袁凌只靠自己的一具肉身在捕捉各种感受,也只书写自己能感受的世界,这是他的“非虚构”,足以定义他写作的疆域。“如果经验不够,我就不写小说,而是写简单一点的小故事。”
    袁凌的创作观非常实际,他可以说出“小说”、“散文”、“非虚构文学”的技法规则,却不愿用技巧来区分自己的作品,而是选择“量化”自己的经验与感受。《世界》之所以被称为“小说”,不单是因为其中融入了袁凌的想象,更是因为它是充分的、完整的、人性与物性交织的世界。
    书写窄门外的芸芸众生
    在写作中分外注重具体感受的袁凌,却从不会避讳一些人看来有些抽象甚至宏大的词,比如“存在经验”,比如这本书的书名《世界》。在新书分享会上,李敬泽谈到“世界”的佛经源头,“佛经翻译出来‘世界’讲的是什么?讲的就是芸芸众生。所以和‘世界’相对应的是‘众生’。在佛经本义世界中不分什么叫作上层、什么叫作底层、什么叫作什么层,视这个大千世界的众生万物为平等的,在佛家来讲是要作等量观,这叫世界。”
    《世界》、《田园》、《旅行》……袁凌使用这些“大词”来命名自己的小说,使之变得坚实,有一种石头开花一般的诗意。坚实,是因为每个世界里都有具体的人、具体的物,因为它向芸芸众生敞开。“我们这一世界的人都是在走那个宽门、走那个大道,他们不巧,由于命运、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走的是窄门,甚至走的是门缝。他们走出了我们的世界,但是袁凌带着我们看看,跟着他们走,他们从窄门和门缝里出去了,袁凌带着我们跟着,说原来他们有一个天地、有一个世界。”李敬泽借用了圣经中“窄门”的说法,来进一步定义袁凌所展现出的世界,“我们可能永远需要对那样的一个窄门外世界张望的能力、感受的能力,这是对我们生命的一种扩展。”确实,袁凌笔下的人物,大多处于主流世界之外,都是“处于刀锋一般边缘的人”,这些边缘人往往还遭受了命运的敲打,不得不更努力地生存下去,或者接受彻底的失败。
    袁凌承认,《世界》是一本“失败之书”,因为里面写的是失败的人,同时也因为他在写作这本书时,正经历了返乡失败的人生低谷。失败,几乎是痛苦的代名词。读过《我的九十九次死亡》、《青苔不会消失》的人,总会觉得袁凌选择主动面对并承担了太多苦难,这似乎符合人们对有良知的记者、作家、知识分子的印象。但袁凌不认为自己是一个书写苦难的人,“我从不认为我写的东西是沉重的,它就是一种生存,是一种常态。人们总是这么生活的,在沉重之中呼吸清新的东西;试图把一些沉重化作不沉重。”他也不是一个沉重地行走的人,相反,他在谈论自己的创作时,总是流露出干净的笑容,好像这是一件再平常不过、也再美好不过的事情。在新书发布会现场,李敬泽、叶匡政、范雨素、在场读者以及他本人分别朗读了《世界》的一些选段。其他人朗读时,袁凌都侧过身,专注地看着屏幕,仔细地聆听一字一句,好像这些文字对他而言,仍然新鲜得如同清晨的露水。
    在袁凌心中,失败的经验尽管是一捧灰烬,也内蕴着跃动的火星。失败的人生,失败的世界,摸起来也是有温度的,也有保存的价值。“今天朗读的这些选段还是太关注那些苦难的经历了。我其实想给大家读一些描写自然的段落,一些美好的感受。”袁凌颇有些无奈地说。他曾想成为“世界的守夜人”,而他要守护的夜空不仅有阴翳,更有点点星光。
    袁凌写了很多个属于乡村的世界,但窄门之外还有更多。他总是写自己的家乡,那个名叫“八仙镇”的小村子,不仅因为那里是他的故乡,更因为那里有他充分经历过的美。童年经验里对自然、对乡村、对村里人的感触,牢牢地长在了他的身体里,滋养了他如此多的作品,以至于人们会觉得他是一名“乡土作家”。实际上,袁凌想要创造的世界,还有很多很多,即便是北京这样的大都市,也可能是他未来书写的对象,“其实很难把握北京,因为它太大了;但这两年来来去去的,我觉得我已经能够感受到一些它的气息,或许未来会写一个以北京为背景的作品。”
    袁凌是一个很有耐心、很沉静的写作者,他从上大学的时候就开始文学创作,直到近几年,在新闻特稿名气的带动下,他的作品才井喷式出版。《世界》之后,已有《生死课》、《孩子们》两部非虚构作品集和一部叫《漫游者》的长篇小说排上了日程,而他还在不停地写作,不停地感受,不停地探索。这一切,或许可以用保罗·策兰的著名诗句来描述:“是石头要开花的时候了,时间动荡有颗跳动的心。是过去成为此刻的时候了。是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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