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作家蒋方舟关于《洛丽塔》的解读引发诸多争议。她认为《洛丽塔》本质上是个道德故事。然而文学作品中必须承载道德功能或教化功能吗?去年台湾作家林奕含的自缢提供了我们今天理解《洛丽塔》的另一个样本。这篇文章认为要把洛丽塔还原成一个受伤害的人。 2017年4月27日,台湾作家林奕含因不堪抑郁症的折磨自缢身亡,年仅26岁,留下了唯一一部长篇小说——《房思琪的初恋乐园》。 这样含混复杂的安排最后又指向哪里呢?如果你是一个坚定的保罗·德曼式的解构主义者,你大可以回答说这样的安排就指向它自己,语言从来都只是语言自身的表演而已,不需要对现实负责。但是解构式的阅读或者形式主义阅读都有一个大前提,你需要忽略作者,你要用意图谬论把林奕含排除在外,让《房思琪的初恋乐园》自己把自己写成。林奕含用最决绝的姿态告诉了世界,这样的选择,是不道德的。 阅读《房思琪的初恋乐园》就必须要接受这是一个受到伤害的人在黑暗中燃起的微火,它既关于林奕含,又不只关于林奕含,它要让你在自己的小幸福小苦恼小忧伤之外意识到,有的人连经历这样的庸常时刻都不行,而“世界上没有人应该被这样对待”。 她离开之后,她的父母才告知世人:房思琪就是林奕含自己,这本书在很大程度上是她的自传。她在年少时曾遭受老师诱奸,留下了长期的心理创伤。当她面对镜头说“人类历史上最大规模的屠杀,是房思琪式的强暴”,并质疑文学艺术的“所谓真善美”,她所描述的痛苦,很多就是源发于她自己的感受。 这一令人扼腕的悲剧事件和“林奕含之问”,备受关注。人们讨论性侵,讨论“狼师”,讨论文学是否有欺骗性,但多半是立足于林奕含本人的经历和在视频中的表述。那作为她唯一的作品,一部虽有自传色彩却毕竟是文学创作的小说,《房思琪的初恋乐园》所表达的内容是否还有更多?书中的描写相当华丽,随处可见细密的譬喻,相比于新闻,这些曲折的、需要认真解读的文字是否蕴含着更复杂也更完整的真实?想要了解林奕含和她尝试讲述的痛苦,阅读这部小说大概才是最好的途径。 最近,《房思琪的初恋乐园》简体中文版正式出版,更多的读者有机会去细读林奕含精心结构出的这本小说。书评君今天推送的这篇文章,即是对《房思琪的初恋乐园》一书的解读。——一个提醒:文中会有对情节的泄露和一些原文片段的摘引,你可以选择先读书评,或先读书再回来看这篇文章。 如果我们暂停使用林奕含的经历去解读《房思琪的初恋乐园》,不再执迷于探究小说里谁是林奕含的化身,李国华究竟是哪位名师,如果这样的暂停可能且道德的话,《房思琪的初恋乐园》还是一本值得被阅读的小说吗?如果抽离了受害者控诉的天生道德优势,这个回环曲折的故事是不是就成为了施暴者的同案犯;精准的语言和繁复的比喻让只应该被谴责的施暴者披上了人皮,成为了深陷欲望的中年男子,甚至可能获取读者的同情?控诉的天然正义性和强奸的暴力,是不是决定了只能用最不加修饰的文字,重现暴力现场?依靠道德谴责的高分贝而不是语言的精准来指控施暴者? 《房思琪的初恋乐园》说——不是。 即使掩住正文前的“改编自真人真事”,《房思琪的初恋乐园》还是一本值得被认真阅读的小说;斧凿过的语言不是耽求病态审美、包庇施暴者的文字游戏,而是努力指向几乎无法言说的极致暴力;更重要的是,控诉假借文字和美感的施暴者不仅仅需要陈述事实,还需要从施暴者手中夺回对文字的掌控,夺回开口的权力,也要夺回热爱文字的权利。控诉最后不应该成为祥林嫂,而是夺回继续普通但是值得热爱的生活权利。 解构“符号” 让洛丽塔回到受伤害的活生生的人 作为一本描述少女遭受性侵犯的小说,《房思琪的初恋乐园》清楚地知道需要和谁对话。在纳博科夫之后,讲述中年男人和十三岁少女的情欲关系似乎没有办法绕过《洛丽塔》,洛丽塔也早已不再只是小说中的人物,而是修辞、不道德情欲的符号。 《房思琪的初恋乐园》和《洛丽塔》对话的力量正在于打破洛丽塔符号的僵硬表面,用“反欲望”的修辞让人看到洛丽塔内里伤痕累累的少女。洛丽塔在这本小说中并没有首先指向纳博科夫的文本,而是直接指向鲜活的天真少女:“补习班的学生至少也十六岁,早已经跳下洛丽塔之岛。房思琪才十二三,还在岛上骑树干,被海浪舔个满怀。”逐浪少女占据了洛丽塔的位置,任何指向小说《洛丽塔》的叙述行为,都必须以这个活生生的生命为前提。因此当李国华化身亨伯特·亨伯特,用甜腻词藻粉刷自己强暴房思琪的行径时,他心中对《洛丽塔》开篇的仿写也就只能是令人作呕的拙劣仿写。他没有机会用自己的层叠叙述把房思琪变成诱人的符号,留在读者面前的,只有一个被伤害的少女: 罗莉塔之岛,他问津问渡未果的神秘之岛。……把她压在诺贝尔奖全集上,压到诺贝尔都为之震动。告诉她她是他混沌的中年一个莹白的希望,先让她粉碎在话语里,国中男生还不懂的词汇之海里,让她在话语里感到长大,再让她的灵魂欺骗她的身体。 撕开亨伯特编织的词藻迷网,让洛丽塔从符号回到受伤害的人,这应该是《房思琪的初恋乐园》的文学野心之一。这本小说的背后站着《洛丽塔》,但是纳博科夫并没有投下不能超越的阴影。相反,《房思琪的初恋乐园》用自己的修辞调度成功地展示了少女的苦难不应该被欲望的修辞垄断。 蔓生的比喻语言 当欲望与抗争相互纠缠 修辞或者说比喻在《房思琪的初恋乐园》里异常显眼,它既是塑造敏感少女形象的工具,更是房思琪所受到伤害的备忘录。 思琪呶了呶嘴唇,说下面高雄港好多船正入港,每一艘大鲸货轮前面都有一台小虾米领航船,一条条小船大船,各各排挤出V字形的浪花,整个高雄港就像是用熨斗来回烫一件蓝衣衫的样子。一时间,她们两个人心里都有一点凄迷。 小说开头用比喻堆叠出来的高雄港景色透露出了少女感官的敏锐,同时也暗示了语言对她们的重要,景色本身只是寻常,只是被她们的语言建构转化为连串的比喻之后,才有了感动少女们的力量。然而这样的敏锐最后却只能和语言无法接近的暴力纠缠在一起,变成小说中蔓生的比喻。比喻最密集的爆发就是在房思琪遭到李国华强暴的时刻,本体和喻体的关联赋予了欲望以文字的形象,同时也是房思琪抗争的记录。 在房思琪的日记里,李国华第一次强奸她的过程只有短短几句。但是在小说的叙事重构的这一最初的暴力瞬间,日记里两个简单的比喻变成了串串重叠的比喻集合体,李国华的欲望和房思琪的抗争在比喻语言的暧昧里变得难以分明: 一个撕开她的衣服比撕开她本人更痛的小女孩。啊,笋的大腿,冰花的屁股,只为了换洗不为了取悦的、素面的小内裤,内裤上停在肚脐正下方的小蝴蝶。这一切都白得跟纸一样,等待他涂鸦。思琪的嘴在蠕动:不要,不要,不要,不要。她跟怡婷遇到困难时的唇语信号。 在他看来就是:婊,婊,婊,婊。他把她转过来……暖红如洞房的口腔,串珠门帘般刺刺的小牙齿。她欲呕的时候喉咙拧起来,他的声音喷发出来,啊我的老天爷啊。 必须要说明的是,笋般的大腿,等待描绘的白纸一样的身体,洞房般的口腔和珠帘般的牙齿都是李国华欲望生成的比喻。在离开日记里房思琪的视角之后,旁观的叙述者在描述强奸的时候,把李国华的欲望通过比喻外露在了纸面上。在这一连串欲望的比喻中,房思琪消失了,只剩下了被动接受李国华身体暴力和想象暴力的少女身体。贪婪的李国华永远只会用吞噬者的想象力,把房思琪的身体转换成无力反抗却又鲜美诱人的食物拼盘:“不看,也看得到她红苹果皮的嘴唇,苹果肉的……” 可是就在暴力发生的同一个瞬间,房思琪也把自己的注意投向了比喻,和李国华的欲望不同,房思琪的比喻是她赖以维持理智的唯一场所,当现实中尊敬的老师变成了吞噬自己的恶魔,她只能靠生产句子来转移注意。在这个暴力的时刻,关注文字和比喻不是病态地要从自己受到的伤害中找寻美感,而只是单纯地想要往别处望去,在暴力中幸存下来:“不是她爱慕文字,不想想别的,实在太痛苦了。” 李国华的欲望生产的比喻透露着贪婪,而房思琪的比喻留存在纸面上的,是遭受强暴的少女强烈的无助:“隔着他,她看着天花板像溪舟上下起伏。那一瞬间像穿破了小时候的洋装。想看进他的眼睛,像试图立在行驶中的火车,两节车厢连接处,那蠕动肠道写生一样,不可能。”正是通过这些混杂的贪婪和无助的比喻,《房思琪的初恋乐园》用精确控制的修辞逼近了语言之外血淋淋的暴力,同时也保证了强奸场景的再现不会沦为再次被施暴者的视角完全控制的暴力景观。 在房思琪式的强暴之后,不加辨析地掠过这本小说里的每一个比喻是不道德的。强奸的暴力不光改变了房思琪这个虚构角色的生命,也改变了读者和文字的关系。来自比喻的阅读愉悦竟然源自无法言说无法面对的暴力现场,于是《房思琪的初恋乐园》中的每一个比喻都变得面目含混,它可能是变态欲望的文字形象,也有可能是少女无助的呼喊;不加审视地掠过这些比喻,单纯地惊讶于它们对文字把控的精准,甚至感叹文字的力量或者文字之美,都有成为李国华帮凶的危险。认真的读者有义务分清枝蔓的比喻中,哪一个是李国华淌露的欲望,哪一个是房思琪的抗争。只有通过这一个附加的阅读障碍,只有在细细地分拣比喻的过程中,我们才有可能透过文字,体会到些微房思琪所受到的伤害。 文学与生活的悖论 在暴力彻底切割文学与生活之后 对《房思琪的初恋乐园》来说,把控修辞不仅仅是写作的手段,也是抗争的核心。李国华施加给房思琪的暴力不仅仅是身体和心理的,他还亵渎了房思琪、刘怡婷和许伊纹三个人共同热爱的文学,反抗李国华的暴力就要把文学和他做一个彻底的切割,用真正的文学语言证明他不过是一个假借学识装扮自己的衣冠禽兽,学识也好,文学也罢,对他来说只是淫欲的开场白,他的话语只会“本能地在美女面前膨胀,像阳具一样”。而对房思琪们来说,文学和文字则是需要被严肃对待的体验生活的途径,文字和生活应该是统一的。 小说一开头,楼里的妈妈们说孩子们应该学做慈善了,“慈善”两个字背后的优越感让刘怡婷觉得心里发寒,文字和现实的脱节让她不舒服,而她对策却只能是查字典:“她不知道慈善是什么意思。 查了辞典,‘慈善’,‘仁慈善良,富同情心’。梁简文帝,吴郡石像碑文:‘道由慈善,应起灵觉。’怎么看,都跟妈妈们说的不一样。”可叹的是,正是因为坚持文字和文学的力量应该是来自语言和现实的统一,才让她们在生活中遍体鳞伤。在《房思琪的初恋乐园》里,只有不在乎文字与真实的人才能所向披靡,而李国华正是其中的佼佼者。 整部小说里,如果有一个最不配谈论文学的人,那恰恰正是国文补习名师李国华。自始至终,文学对李国华从来就没有超出过实用的范畴。李国华并不热爱文学,他享受的只是升学考试的国文课程赋予他的光环,考试的压力让他凌驾于补习班的少女们之上,把少女对未来的憧憬和忐忑变成一次次施暴的机会,就像叙述者讽刺地总结说:“多亏国文考试,李老师才有人爱。” 李国华不过是个考试文学的贩卖者罢了,就连当他试图引用苏轼,在心中品评房思琪白袜的私人时刻,他所谓的文学体验也无法超出能够给他增加名师光环的教育部必读文章:“方求白时嫌雪黑。 下一句忘记了,无所谓,反正不在教育部颁布的那几十篇必读里。”李国华甚至懒得用文学当借口来诱惑房思琪,他只是一个熟练的少女猎手,他知道,在他利用成年男子的力量像野兽一样强暴了她之后,房思琪的自尊会是他最好的保护: 最终让李国华决心走这一步的是房思琪的自尊心。一个如此精致的小孩是不会说出去的,因为这太脏了。自尊心往往是一根伤人伤己的针,但是在这里,自尊心会缝起她的嘴。 房思琪从来就没有被李国华贩卖的考试文学所迷惑过,她被困于自己的自尊,而即使在她最痛苦的时刻,房思琪也会忍不住注意到李国华文字游戏中的疏漏。《房思琪的初恋乐园》没有停止过暴露李国华言辞的粗俗和他所谓渊博形象内里的不堪,在李国华和文学之间清楚地画上了楚河汉界。在强暴房思琪的时候,李国华只会俗不可耐地宣称:“我是狮子,要在自己的领土留下痕迹。”试图炫耀学识的李国华不知道房思琪其实比他更清楚温柔乡到底源出何方: 她马上想到李国华一面扪着她,一面讲给她听,讲汉成帝称赵飞燕的胸乳是温柔乡。那时候她只是心里反驳:说的是赵飞燕的妹妹赵合德吧?不知道自己更想反驳的是他的手爪。 就这样一次次打落禽兽的冠冕,用最强的灯光穿透他的巧言令色,把他隔离在真正的文学之外,这似乎是在经历了李国华的强暴之后继续坚持自己对文学信念的唯一方法。 林奕含此前在节目中谈及小说中的老师李国华是对文学传统的“背叛”。 反抗的自我消解 无能为力才是文学的真实? 然而,《房思琪的初恋乐园》对自己的精心布置的反抗似乎并没有多大信心,即使许伊纹告诉刘怡婷她应该写一本生气的书,让人“不用接触,就可以看到世界的背面”,这本小说对写作和文学本身的信心却一直摇移不定。 李国华的暴力究竟改变了刘怡婷、房思琪和许伊纹对文字的信念,三个人都在不同的时刻质疑所谓的文学和写作是不是只是让她们更加容易受到辜负和伤害。作为前辈的许伊纹反思自己带着少女们阅读是不是反倒害了她们,让她们以为文字和生活的一致是天然应当的。毕竟生活不是小说,不喜欢的坏人没法一笔抹杀,当人惯于通过阅读来了解现实的时候,现实的侵袭只会让人措手不及,就像许伊纹说的,当坏情绪在现实中袭来的时候,“我来不及翻书写一篇论文回击它,我总是半个身体卡在书中间,不确定是要缩回里面,还是干脆挣脱出来。” 就算房思琪在写给许伊纹的卡片里告诉伊纹也勉励自己:“书写,就是找回主导权,当我写下来,生活就像一本日记本一样容易放下。”《房思琪的初恋乐园》也并没有让写作为她提供任何获救的契机,日记可以轻松放下,可是生活强加在房思琪身上的痛苦并不会随着日记的结束而终结。 最后,目送许伊纹离开的刘怡婷发现无能为力才是文学的真实,现实其实和书本是背道而驰的: 衰老、脆弱的原来是伊纹姊姊,而始终坚强、勇敢的其实是老师。从辞典、书本上认识一个词,竟往往会认识成反面。她恍然觉得不是学文学的人,而是文学辜负了她们。 更令人难过的是,不论房思琪如何和叙事者联手揭穿李国华的龌龊,在《房思琪的初恋乐园》的文本世界里没有任何人能够制裁他,他依旧是大楼社会里文学的代理人。最令人心疼的是,即使房思琪和叙述者联手也没能从李国华手中抢回修辞的权力,房思琪最后究竟还是被李国华用暴力压缩成了一个比喻。 在房思琪和李国华最后一次去小旅馆的时候,李国华用童军绳把房思琪捆得像房妈妈前几天送他的螃蟹一样,把被捆起来的房思琪的照片投进了试图揭穿他的郭晓奇家的邮箱里,而就在这一次之后,房思琪的灵魂离开她遭受暴行的身体就再也没有回来,她变成了刘怡婷在警察局见到的小兽一样的生物,变成了“螃蟹思琪”。就这样,在设计了精准巧妙的反抗的同时,《房思琪的初恋乐园》又几乎用同样的耐心把自己的设计一点点消解。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