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业的缘故,时不时会读到保加利亚文学作品,一些诗歌,几篇散文,两三个小说,大多呈零星状态。而集中地、大规模地读到保加利亚文学,于我,总是件近乎奢侈的事。刚刚摆上我案头的《保加利亚中短篇小说集》(余志和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年4月出版)便给了我如此的惊喜。惊喜之外,我还感到无比的亲切。在罗马尼亚康斯坦察当外交官期间,曾经多次造访近在咫尺的保加利亚。那里,你处处都能闻到玫瑰的芬芳,玫瑰精油也似乎成为保加利亚的名片。我因而特别喜欢称保加利亚为玫瑰的国度。 特殊的历史和政治原因,保加利亚往往被我们归入东欧国家。它实际上位于巴尔干半岛东南部,与罗马尼亚、土耳其、希腊、塞尔维亚等国家接壤。它的东面是黑海,海岸线长达三百多公里。夏天,瓦尔纳的金色沙滩曾给我留下美丽的印象。缓慢的节奏,简朴的建筑和道路,相对滞后的经济,以及处处散发的农业气息也曾让我感慨。我知道,这是片浸透着鲜血和苦难的土地,历史上曾经多次遭到侵略和蹂躏。从14世纪到19世纪,整整五百年,土耳其奥斯曼帝国统治着保加利亚。民族生活和文化长期受到压抑。然而,保加利亚文学却在艰难困苦中顽强地并不断地发出自己的声音。《保加利亚中短篇小说集》便是明证。 《保加利亚中短篇小说集》洋洋洒洒,厚达867页,分成上下两卷,共选入现当代18位作家的41个中短篇小说,大致让我们看到了保加利亚现当代小说的基本面貌。所选作家都是些保加利亚文学史绕不过去的人物。从他们的作品中,我们也能感受到保加利亚文学深厚的现实主义传统。 说到保加利亚文学,人们有可能会想到两个名字:埃利亚斯·卡内蒂和伊凡·伐佐夫。卡内蒂出生于保加利亚,但六岁时随父母移居英国。文学史家往往将他当作英国作家。虽然他会说保加利亚语,但由于犹太人血统,他更愿意将德语当作他的母语。而伊凡·伐佐夫则是地地道道的保加利亚作家,始终将保加利亚当作自己血肉相连的祖国,并已成为保加利亚文学不可替代的代表。 伐佐夫已绝对和他的鸿篇巨制《轭下》融为一体,以至于谈起伐佐夫,读者准会立马想到《轭下》。伐佐夫是在1887年流亡俄国敖德萨期间开始创作《轭下》的,期待着通过书写这部小说同祖国保持心灵上的连接。很长一段时间,在中国语境中,《轭下》常常容易被狭隘地理解为“一部反映保加利亚人民英勇反抗土耳其统治的小说”。其实它的丰富内涵和多元主题远远要超过这一理解。我更愿意将它视作一部有关理想和激情的英雄小说,一部动人的爱情小说,一部深刻的心理小说,一部有力的批判现实主义小说,以及一部优美的浪漫主义小说。由于艺术性和思想性的完美结合,《轭下》已成为名符其实的世界文学经典,一直代表着保加利亚的文学形象。 但《轭下》之外,伐佐夫还创作了不少中短篇小说。在《保加利亚中短篇小说集》中,我们就读到了《一个保加利亚农妇》《约佐爷爷睁着眼睛》等四个中短篇。保加利亚的历史基本上就是一部反抗压迫、反抗异族统治的历史,因而保加利亚文学中,爱国、起义、反抗、自由、英雄和苦难主题的作品也就格外的丰富。对于中国读者,由于鲁迅先生的译介,《一个保加利亚农妇》已是伐佐夫的名篇。朴实的农妇伊利伊查抱着奄奄一息的小孙子赶往修道院,期望通过神父的祈祷,挽救孩子的生命。路上,她意外地遇见了一个从林子里钻出来的小伙子,穿着古怪,面色苍白,还背着一支枪,一看便知是遭到土耳其军队追辑的起义者。在小伙子的恳求下,伊利伊查决定要向他伸出援手。她明白要是有人看见,她会被活活烧死的。但她没有过多地犹豫,这与其说是出于爱国觉悟,不如说是出于善良天性。农妇真实、善良、英勇的形象跃然纸上,令人感动。伐佐夫特别善于营造气氛、描绘细节,小说篇幅虽然不长,但字里行间,我们可以感到一种紧张、危险、严酷和悲壮的气息。 《约佐爷爷睁着眼睛》从一个独特角度书写了爱国主题。约佐爷爷在64岁那年双目失明,从此陷入黑暗的世界。但他心里藏着一个愿望,就是要看看“保加利亚魂”,也就是自由的保加利亚。祖国终于解放了。约佐爷爷从村民身上和日常生活中感觉不到有什么新奇之处。有一次,区长来了,这可是保加利亚人自己的区长,约佐爷爷一定要去“看看”区长:“约佐爷爷走上前去,把帽子夹在左边胳肢窝下,抓住他的手,摸着他的毛手套,捏捏他胸前的铜纽扣和穗带,颤抖的手在摸到他银灰色的肩章时,把它托起来,吻了吻。”老人激动万分,泪水从呆滞的眼睛中涌出。于他,保加利亚人自己的区长就是“保加利亚魂”。还有一次,村里唯一的士兵回家休假。这可是保加利亚自己的士兵。约佐爷爷一定要去“看看”这位士兵。他得知士兵穿着军装,佩着马刀,一步走上前去,仔仔细细摸了摸士兵的军大衣、纽扣、军帽,又抓起马刀,吻了吻。他看到保加利亚魂了。泪水再次从他的眼睛里涌出。又过了不久,老人听说伊斯克尔谷地要修建由保加利亚工程师自己设计的铁路,震惊不已,心里充满了自豪。铁路竣工后,他每天都会赶到山崖,听听汽笛鸣叫,听着火车呼啸而过:“旅客们透过车厢的玻璃窗,观赏着山环水绕的峡谷的风景,同时也惊奇地发现,在铁路旁边的岩石上,站着一个向他们挥着帽子的老人。”老人以自己的方式“看见”,他实际上始终睁着眼睛呢。从这些作品,我们可以看出,伐佐夫不仅有建筑宏伟大厦的才干,同样有修建精致小屋的手艺。 埃林·彼林同样在保加利亚文学史上占有重要地位。他熟悉乡村,熟悉乡村人物和风物,熟悉乡村流传的各种故事和传说,总是从乡村生活中发掘创作题材和主题,作品因而具有浓郁的乡土气息。他永远关注那些普通人物的喜怒哀乐,关注他们的七情六欲,笔下的人物有血有肉,客观真实,都是一个个饱满的立体形象。《保加利亚中短篇小说集》中选入的《割草人》《水磨坊边》《安德雷什科》等作品都具有典型的埃林·彼林特色。《割草人》中的拉佐新婚不久就离开新娘,出来劳动挣钱。用他自己的话说,日子艰难,有啥办法。晚上,几个割草人围在火堆旁休息,为了消磨时间,开始讲述女人独守空房时可能发生的种种故事。听着听着,拉佐终于坐不住了,开始胡思乱想,害怕他的彭卡独自一人时,也会“一大早就起床,像鹿那样敏捷,然后去井台打水……”,并碰到某个男人。清晨,当曙光唤醒割草人时,他们发现,拉佐已经离开了他们。 《水磨坊边》是一个更为动人的情感故事。磨坊主乌格林是个鳏夫。他的女儿米列霞同斯维伦一直相互爱恋,但由于贫穷,他们无法结为夫妻。米列霞不得不嫁给了别人。一天晚上,为了照顾病中的老父,米列霞回到水磨坊边的家中,并到磨坊后面的菜园里帮父亲干点活。就在这时,树枝的黑影里站着一个人,正是依然深爱着她的斯维伦。一见到斯维伦,米列霞立即就被点燃了,意识到自己也仍然爱着他。爱,实在难以阻挡,两人又情不自禁地拥抱在了一起。 《割草人》和《水磨坊边》的故事都发生在夜间,隐隐约约,朦朦胧胧,语调低沉,静谧中仿佛都能听到回响。作者又极善于通过环境描写来烘托气氛,正好适合主人公们错综微妙的心理。而《安德雷什科》则要诙谐、明快一些,还带有几抹漫画色彩。驾车人安德雷什科为了阻挡一个愚蠢霸道的法官去处罚自己的乡亲,运用乡人的智慧将法官抛弃在半路的水洼中。这样的故事,百姓读了往往会很解气。但从艺术角度看,故事稍显单薄,人物也比较脸谱化,我可能更喜欢前面的两个小说。总体来看,埃林·彼林的小说虽然场面不大,人物也不多,但却生动,精准,极有韵味。而这既需要深厚的艺术功底,更需要扎实的生活功底。 如果说伐佐夫和埃林·彼林是中国读者比较熟悉的作家,那么,约尔丹·约夫科夫可能会是个相对陌生的名字。但在保加利亚文坛,他却是个响当当的人物。约夫科夫有过军旅生涯,对战争和生活中的剧烈冲突场景始终怀有浓厚的兴致。集子中的《希比尔》和《阿尔贝娜》都是特别好看的故事。《希比尔》属于绿林好汉题材,而《阿尔贝娜》泽涉及道德主题。短篇小说在欧美被称作短篇故事。约夫科夫不愧为讲述故事的高手,铺垫,空白,悬念,节奏都掌控得十分到位,就为了将故事推向最后出人意料又惊心动魄的一幕。绿林好汉希比尔一直是土耳其警察和保安队的眼中钉。警长和保安队长联合设下圈套,让警长的女儿,美丽的拉达,上山去引诱希比尔下山自首。拉达的美貌和个性征服了希比尔,他决定下山同拉达会面。保安队员已埋伏在会面地点周围。依据暗号,若保安队长挥动白毛巾,则表示宽恕;挥动红毛巾,则表示枪毙。希比尔如期出现,他的英俊美貌让保安队长迟疑。警长催促保安队长挥动起红毛巾,枪声大作。没想到,此时,拉达冒着枪林弹雨冲向了希比尔,两人同时倒在了血泊中。 《阿尔贝娜》同样是那种能牢牢吸引住你眼球的故事。美若天仙的阿尔贝娜卷入了凶杀案。受害者便是她那奇丑无比的丈夫“瘸子”。警察前来押解阿尔贝娜的时候,邻里乡亲看到美丽可爱的阿尔贝娜,全都怀着同情站到了她一边,并发誓要保护她。就在这时,石匠尼亚古尔穿过人群,跳到车上,坐在阿尔贝娜旁边,声称是他杀了“瘸子”。耐人寻味的是,刚刚还站在阿尔贝娜一边的乡亲们突然开始对她破口大骂,同情瞬间变成了仇恨。他们无法容忍尼亚古尔坐在阿尔贝娜旁边。这是多么难以描述的微妙心理,混杂着封建、狭隘、嫉妒和愚昧。但对与错、是与非,作家并没有给出任何答案。事实上,简单的道德评判解释不了错综幽微的人性。没有答案的道德主题小说恰恰是最符合人性的。 《保加利亚中短篇小说集》中,还有不少独具特色的小说。卡拉维洛夫表现保加利亚人性格的《格拉夫乔》,康斯坦丁诺夫俏皮幽默的《时过境迁》,维任诺夫寓意深刻的《学拉小提琴的男孩》都给了我极大的阅读享受。虽然就写作手法而言,这部小说集中的作品略显单调,陈旧,不够活泼;就作家年龄而言,基本上是现代经典作家和当代老一代作家,而杰奥吉·戈斯鲍迪诺夫、米罗斯拉夫·潘科夫等新一代优秀作家的作品未能收入,但结实的现实主义作品起码能给我们如此的启示:贴近大地,深入现实,对于作家,实在是重要。文学是了解一个民族、一个国家的最有效的途径。《保加利亚中短篇小说集》的意义和价值正在于此。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