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一进我家,就能察觉我对杜甫的热爱。客厅书架的顶端安放着一尊杜甫瓷像,那是来自诗圣故里的赠品。瓷像的造型独具匠心:愁容满面的杜甫不是俯瞰大地,而是举头望天,基座上刻着“月是故乡明”五字。客厅墙上有一幅题着“清秋燕子故飞飞”的杜甫诗意画,是老友林继中的手笔。我与继中兄结交的初因,就是双方都热爱杜诗。走进书房,便看到高文先生的墨宝,上书其诗一首:“杨王卢骆当时体,稷契夔皋一辈人。自掣鲸鱼来碧海,少陵野老更无伦。”靠近书桌的书架上,整整两排都是各种杜集,其中的《杜诗详注》已是“韦编三绝”。我与杜甫须臾不离,我的一生与杜甫结下了不解之缘。 01 我在苏州中学读书时,便爱上了杜诗。循循善诱的马文豪老师在语文课上引导我们走进了李白、杜甫的世界,当时我对李、杜都很喜欢,更不敢妄言李杜优劣。但是下乡插队以后,李、杜在我心中的天平逐渐倾斜起来。我开始觉得天才横溢的李白固然可敬,可他常常“驾鸿凌紫冥”,虽然在云端里“俯视洛阳川”,毕竟与我相去甚远。杜甫却时时在我身边,而且以“蹇驴破帽”的潦倒模样混杂在我辈中间。1973年深秋,我正在地里用镰刀割稻,一阵狂风从天而降,刮破了那座为我遮蔽了五年风雨的茅屋。我奔回屋里一看,狂风竟然“卷我屋上全部茅”!屋顶上只剩梁、椽,蓝天白云历历在目。生产队长赶来察看一番,答应等稻子割完就帮我重铺屋顶,让我先在破屋子里坚持几天。当天夜里,我缩在被窝里仰望着满天星斗,寒气逼人,难以入睡。我们村子还没通电,定量供应的煤油早已被我点灯用完,四周漆黑一片。忽然,一个温和、苍老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我顿时热泪盈眶,杜甫关心天下苍生的伟大情怀穿透时空来到我身边了!从那个时刻起,杜甫在我心中的分量超过了李白。想起此前一位身居高位的名人肆意贬低《茅屋为秋风所破歌》,还追问凭什么称杜甫为“人民诗人”,我激动万分。我想大声地说:杜甫是当之无愧的人民诗人!在这件事情上,千千万万像我一样住在茅屋里的普通人最有发言权! 02 1979年,我考取南京大学研究生,在导师程千帆教授的指导下攻读古典文学。白发苍苍的程先生亲自登上讲坛,为我们开讲两门课程,其中一门就是杜诗。程先生的杜诗课不是作品选读,而是专题研究。他开课的目的不是介绍有关杜诗的知识,而是传授研究杜诗的方法。在程先生讲授内容的基础上,由他与我及师弟张宏生三人合作,写成了一本杜诗研究论文集——《被开拓的诗世界》。我和张宏生在该书的后记里说:“在千帆师亲自给我们讲授的课程中,杜诗是一门重点课。除了课堂上的讲授之外,平时也常与我们讨论杜诗。在讲课和讨论的过程中,我们固然常有经过点拨顿开茅塞之感,千帆师也偶有‘起予者商也’之叹。渐渐地,海阔天空的漫谈变成了集中的话题,若有所会的感受变成了明晰的语言。收在这个集子中的11篇文章,都是在这个教学过程中产生的。我们现在把它们呈献给广大读者,既作为我们师生共同研读杜诗的一份心得,也作为千帆师指导我们学习的一份教学成绩汇报。”《被开拓的诗世界》这本书对我的重要意义是,我的身份从杜诗读者逐渐成长为杜诗研究者。 03 1991年,南京大学中国思想家研究中心约请我撰写《杜甫评传》。当时至少已有三种同名的著作早已问世,其中陈贻焮教授所著的一种是长达百万字的皇皇巨著,其细密程度已经无以复加。那么,我为什么同意另外撰写一本《杜甫评传》呢?从表面上看,这是学校交下来的任务,作为《中国思想家评传丛书》的一种,它的写法必然会与其他杜甫评传有所不同。因为这本书在把杜甫当作一位伟大的文学家来进行评述的同时,必须着重阐明他在思想方面的建树,必须对杜甫与传统思想文化的关系予以特别的关注,这正是其他杜甫评传可能不够关注的地方。换句话说,由于这本评传的特殊性质,我仍有可能找到继续拓展的学术空间。然而从骨子里看,我所以会接受这个任务,是因为我热爱杜甫,我愿意借撰写评传的机会向诗圣献上一瓣心香。当我动笔撰写《杜甫评传》时,虽然时时提醒自己应以严谨的学术态度来叙述杜甫的生平和思想,并恰如其分地评价杜甫在思想史上的贡献,但内心的激情仍然不由自主地流淌到字里行间。我希望通过撰写此书向杜甫致敬,并把我的崇敬之情传达给广大的读者。撰写《杜甫评传》的过程将近一年,我与杜甫朝夕相对,有一夜我竟然在梦中见到了他。他清癯,憔悴,愁容满面,就像是蒋兆和所画的像,又像是黄庭坚所咏的“醉里眉攒万国愁”。他甚至还与我说了几句话,操着浓重的河南口音,可惜我没有记住他究竟说了些什么。1993年,我的《杜甫评传》由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此书评传结合而侧重于评,并且寓评于传。我从两个方面论述杜甫的思想:一是其哲学思想、政治思想等,也即一般意义上属于“思想史”范畴的内容;二是其文学思想和美学思想,尤其是他在诗学方面的真知灼见。正是这些内容形成了本书区别于其他杜甫评传的主要特色。 04 程先生退休后,我开始接他的班,为研究生讲授“杜诗研究”这门课。“薪尽火传”,这是程先生经常说起的一句话,是他对学术事业后继有人的殷切希望,也是鼓励我讲好杜诗课的座右铭。我所讲的内容中有一小部分与程先生重合,大部分内容则有所不同,倒不是我有意要标新立异,而是我觉得程先生所讲的许多内容已经写进《被开拓的诗世界》那本书,同学们可以自己阅读,不用我来重复。与程先生一样,我也希望多讲授一些研究方法。我讲到了如何运用目录学知识来选择杜集善本,如何进行杜诗的文本校勘、作品系年和杜甫生平考证,如何“以杜证杜”,等等。我也与同学们一起逐字逐句地细读《北征》《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秋兴八首》等重要作品,希望引导同学们通过细读来掌握文本分析的要领。我规定选修这门课的同学要写一篇杜诗研究的小论文,历年来已有20来篇学生作业经我推荐发表于《杜甫研究学刊》等刊物。2005年,广西师大出版社的编辑前来约稿,请我把杜诗课的讲稿收进该社的“大学名师讲课实录”系列。盛情难却,我就请武国权同学帮我记录2006年春季学期所讲的内容。我讲课一向不写教案,武国权的记录完全是根据我讲课的现场录音而整理的。他整理得非常仔细,绝对忠实于录音带上的原文,结果发生了一个有趣的插曲。我在讲杜甫的咏物诗时提到王安石的《北陂杏花》,结果我发现武国权的整理稿中说王诗咏的是长在南京“中山北路”上的杏花。我大吃一惊,北宋时哪来什么中山北路呢?现在的南京倒是有一条中山北路的。经过仔细回想,我恍然大悟,原来我说的是“钟山北麓”。这当然不能怪我的普通话说得不好,因为两个名词的读音是完全一样的。由此可见,武国权整理时多么忠实于原文,这也说明本书确确实实是一本根据口授记录的讲演录。 05 2012年是杜甫诞生1300周年,学术界准备进行一些纪念活动。但是那年春天,社会上倒抢先关注杜甫了。4月,媒体上爆出一个事件,叫作“杜甫很忙”。原来中学某年级的《语文》课本上有一幅杜甫的肖像画,有些中学生对它进行涂鸦。事件发生后,南京《扬子晚报》的记者打电话给我,请我对此发表看法。我看了记者传来的材料,看到中学生们对杜甫画像涂鸦得很厉害,画成了杜甫飙摩托车,杜甫唱卡拉ok,还有更加不堪的,我有点不高兴,就没有接受采访。到了9月,杜甫草堂博物馆在成都举办杜甫诞辰1300周年纪念大会,邀请我到草堂去做题为“诗圣杜甫”的演讲。我当时人在国外,没能成行。到了12月,国家图书馆请我去做同样题目的演讲,我就向听众解释为什么“杜甫很忙”事件使我不高兴。我知道涂鸦已成为当代西方艺术的一个流派,我在纽约的一家现代艺术博物馆亲眼看到一幅涂鸦《蒙娜丽莎》的作品。但是我们在任何现代艺术博物馆里都看不到涂鸦圣母玛利亚像的作品,因为西方人认为圣母像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同理,我们不能涂鸦杜甫像。杜甫是中华民族的诗圣,诗圣就是诗国中的圣人。儒家主张个人应该修行进德,争取超凡入圣,孟子说“人皆可以为尧舜”,王阳明的弟子说“满街都是圣人”,杜甫就是从布衣中产生的一位圣贤,我们应该对他怀有敬畏之心。2016年9月,我又应邀到杜甫草堂,在“仰止堂”里做“诗圣杜甫”的演讲。我当场对成都人民表示感谢,因为当年的杜甫草堂仅是几间穿风漏雨的破草房,如今却成为亭台整洁、环境幽雅的文化圣地,这是历代成都人民为杜甫“落实知识分子政策”的结果。近年来我在各地的大学或图书馆做过20多场关于杜甫的讲座,我愿意为弘扬杜甫精神贡献绵薄之力。 06 2014年,商务印书馆约请我编写一本《杜甫诗选》,我邀请弟子童强教授与我合作。此时有多种杜诗选本早已问世,其中山东大学中文系古典文学教研室选注的《杜甫诗选》和邓魁英、聂石樵选注的《杜甫选集》,选目数量适中,注释简明扼要,对一般的读者很有帮助,也是我们常置案头的杜诗读本。既然如此,我们为何同意重新编选一本杜诗选本呢?最主要的原因是我们热爱杜甫,我们希望通过编选本书向杜甫致敬。一座庙宇可以接纳众多的香客,无论他们是先来还是后到,也无论他们贡献的香火是多是少,都有资格在神像前顶礼膜拜。同理,无论别人已经编选了多么优秀的杜诗选本,都不会妨碍我们的重新编选,况且我们对杜甫和杜诗持有自己的观点,我们的编选工作不是跟着前辈亦步亦趋。比如选目,本书与上述两种杜诗选本有较大的差异:删削率达四分之一,新增率则达十分之三。总之,本书所选的190题、255首杜诗,就是我们心目中的杜诗代表作。其中有些作品因思想倾向的因素长期不被现代选家重视,例如《投赠哥舒开府翰二十韵》《哀王孙》;有些作品因诗体、风格的因素而被忽视,例如七排《题郑十八著作丈》、五古《火》,现在一并选入本书,希望它们得到读者的重视。本书的注释参酌各家旧注,择善而从,力求简洁。偶有己见,仅注出处,不作辨析。如《喜达行在所》“雾树行相引”句,旧注未及出处,本书引《国语·周语》“列树以表道”。又如《风疾舟中伏枕书怀三十六韵奉呈湖南亲友》中“鼓迎非祭鬼”句,旧注仅引《岳阳风土记》,本书增引《论语·为政》:“非其鬼而祭之,谄也。”本书中每首诗都有“评赏”,文字或长或短,内容不拘一格,或串讲题旨,或分析诗艺,或介绍前人的重要评论,希望对读者理解杜诗有所帮助。这本《杜甫诗选》已于今年4月出版,衷心希望读者朋友喜爱它,也衷心希望大家对它的错误和缺点予以指正。 原刊于《光明日报》2018年8月5日05版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