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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有顺:历史中的心事

http://www.newdu.com 2018-08-30 谢有顺说小说(微信公众 谢有顺 参加讨论

    中国文人的写作中,一直有着对历史和土地的深情。所谓春秋笔法、史记传统,参证的是历史,用来形容的却是何为好的文学,所以,《三国演义》《水浒传》和《红楼梦》,名为小说,很多读者也是拿来当作历史读解的。而历代诗文中的情怀,关乎土地、故乡的,更是不可计数。钱穆认为,中国文化是一种向后型的文化,因此文化人“很少向未来的热恋,却多对过去的深情”。这个观察显然是精准的。
    对历史和土地的情结,正是一种向后看的文化心理的表现。
    看清来路,以辨识出自己的血缘脉络,并找寻自己的精神根据地,这成了许多人心中潜藏的渴望。坊间流行讲论历史的书和电视节目,旅行崇尚去那些穷乡僻壤、荒野大漠,何尝不是都市人无处还乡之后的一种“对过去的深情”?只是,在许多文人那里,讲述历史变成了一种知识崇拜,朝向大地的写作,也成了他用来反抗现代化的一个道具而已。结果,文化历史大散文风行一时,回忆乡土的文学也举目都是,但这些作品背后,惟独缺少的就是中国文学传统中最重要的品质:情怀,或者说心事。
    没有独特的情怀和心事,历史、大地就不过是一些材料和物质而已,没有生命可言,那些死去的事实,并不能给活生生的思想以任何启示,那些大地上的花草树石,也不会和人建立起任何对话关系。很多的文学作品,背后一片寂静,无法发出有力量、有价值的声音,原因或许正在于此。
    2009年,我在《作家》杂志上陆续读到欣力的专栏“骑鹤江湖”,觉得它柔韧有力,就在于这是一批内藏情怀和心事的好散文。欣力把一个风尘仆仆的行旅者的形象,缝合在历史、现实、沉思和追忆之中,那些细小的悲和喜,藏在文字深处,既是对过去的深情缅怀,也是对此世、对生活本身的一种积极回应。与那些空谈历史、堆砌材料的作家不同,欣力为自己的内心如何通往历史那些尘封的角落,准备了许多纤细的入口,而每一个入口,都浸润着作者对时光、记忆和生命本身的真实体验。
    骑鹤江湖,是一种漫游方式,也是一种理想的抒发。据欣力自己供述,为准备这个专栏的写作,她从2008年开始旅行,从西北到东南,行程逾两万里:“西北从山西大同到内蒙丰镇、凉城、岱海、呼和浩特,经巴彦淖尔、磴口到阿拉善左旗、宁夏银川、中卫、甘肃兰州,再到张掖、玉门、嘉峪关,直到敦煌;东南由成都到富顺,向南经泸州、江安到蜀南竹海,再北上经宜宾到自贡,向西北到乐山大佛、雅安、上里古镇,回到成都;并三下扬州。其间走过燕山山脉、阴山山脉、贺兰山脉、祁连山脉;跨过黄河、长江和京杭大运河;目睹岷江跟大渡河在乐山大佛脚下汇流……”(《开栏的话》)在这个阔大的空间里,欣力以寻访先祖遗踪为线索,为自己绘制下了一幅独特的心灵地图。
    但在这个阔大空间的寻访和追思里,我以为,欣力笔下真正的主角不是她用脚丈量的那些空间,也不是她那些显赫而苦难的先祖,而是时间。我在她的文字里,到处感受得到时间的面影,时间的力量。人在时间里生活,也在时间里思索,最终都在时间面前获得公正、平等的归宿——死亡,这是人类生存的基本母题,也是人类渴望超越的精神困境。“骑鹤江湖”系列散文,昭示出了人在时间面前的各种困难和情状,也写下了作者在面对时间磨碾下的家族往事时所难以释怀的一段沉重心事。
    那些残破的旧居,无论是巍峨的将军府衙,还是褪色的平房,在时间的风雨中都露出了沧桑而黯淡的面容;而那些先人的气息,却似乎还在瓦缝、木纹和班驳的窗格里发散着,在看着他的后人,也在某一种意义上滋养着他的后人。“廊柱像是一根粗原木,全裸了,没一点漆色,可雕刻的花纹迂回曲折,环环相套,精美可辨;廊檐下横梁三条,红蓝绿,斑驳了,中间以橘色、褐色雕花木条间隔;一溜白纸窗户通顶,小木格的,半人高的地方镶一尺见方的玻璃,配细绿木框;玻璃窗里露出来——粉窗帘儿白窗帘儿花窗帘儿;窗外还有一层木头护板,镂花的,由木轴朝外支着,大开了。窗根儿摞了齐腰高的蜂窝煤,上头堆些杂物——奶箱子,笸箩,放饺子的盖帘儿;两根柱子之间拉一根绳,挂了男人衣裳,黑褂蓝裤,刚从砖窑里爬出来似的,全是土。”(《我的阿拉善——内蒙阿拉善左旗寻阿拉善亲王府》)那些旧物,那些昔日的风流,已被雨打风吹去,一切已物是人非,但在它的上面终归残存着曾经的主人的心气,当作者站在它们面前,一扇和先人对话的门就打开了。
    其实,历史作为陈年往事,之所以对我们这些活着的人有意义,就在于历史中其实隐藏着一团心气,而历史无论如何推演,这一团心气总是在滚动,在壮大。那些真正接通历史、理解历史的人,其实就是让这团心气在时间中继续壮大,并使之落实的人。欣力在《爱莲说——戊子年初秋在中卫》一文中写到,她收着她姥姥的一张画,画的是白莲,上面的有她姥姥的题款,“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这是一个经历了时间风霜的老人对岁月的慨叹,如今,这团来自她姥姥的心气,也在激发作者继续对时间和人生作出思索,并在一种觉悟中体会到生命的通达:
    生活究竟是怎么回事?人究竟是怎么回事?孔夫子说:四十而不惑。我已经过了不惑之年,体会是,这个“不惑”或许并非真的再没困惑,而是一种态度:人生看似纷繁,其实一切都是有因缘的。那个因缘埋得深,不容易叫人看见,可是你若认真看,就能看见。
    ——要在时间之中“看见”人生的因缘,这需要一种独特的价值视力,那种能够穿越纷繁的生活表象的锐利眼神。也许正因为有了这束眼神,作者笔下以她外祖母赵诵琴为核心的人物谱系,才会从时间的灰烬中站出来说话,并从内心深处触动作者的幽思。这个叫诵琴的、喜欢在自家花园廊下废寝忘食地读《红楼梦》的美丽少女,是如何经历漫长的人生,并成为一个心如死灰的老人的?——作者写下的或许只是一些平常的人生断片,但在这些断片下面那颗波澜万丈的心,以及长达近一个世纪的浩茫心事,却写得精细传神。时间如此冷酷,生活如此沉重,赵诵琴或许不过是一粒历史中的尘埃,但你很难想象,无论经历了多少悲伤和变故,这个老人直到临终前都没有失去对爱情的追求、信仰,对记忆的忠诚守护。欣力在文中说,“人说美从来都是脆弱的。再美再昂扬,以一个少女之身,怕也拗不过时代的推搡,生活的磨砺。”(《爱莲说——戊子年初秋在中卫》)但在我看来,赵诵琴那种自尊、美,她对死亡的淡然,却超越了时间和生活的磨砺,成了滋养后人的那团心气的一部分。
    作者的姥姥赵诵琴,以及赵诵琴的祖父长庚将军,是“骑鹤江湖”系列散文中最动人的人物,当然还有作者的外祖父、吴爷爷、母亲等人,也写得令人感慨万千。作者这种由思念而有的寻找,由寻找而有的记录,真不是为了给死者立传,而是希望给予活着的人以一种活出意义的提示,为还在继续的人生找寻一个继续的理由。
    历史和历史中的人物,无论卑微还是显赫,对于追思者,都只是一个绳头而已,从它牵出来的,总是追思者的心事:“可是,历史就像大自然,只能了解,没法改变。一点点挨进历史,我的手切上那条从不停歇的脉,我发现——他们就是大自然——我的祖父母、外祖父母、父亲和母亲,他们就是土地、草原、山川和河流,在历史的风尘里,艰忍昂扬地走过,让我不由得想去探寻他们经历过的岁月,想象他们的感受,我发觉,生命的意义于我,是从未有过地清楚了。”(《我的阿拉善——内蒙阿拉善左旗寻阿拉善亲王府》)那些消失于时间中的人和事,通过我内心的咀嚼、精神的反刍,让我领会了生命的意义,并让我的生命和他们的生命之间实现了对话和交流。以一个生命的专注来领会另一个生命的灿烂与悲情,以一个灵魂卷走另一个灵魂,这种以生命访问历史的写作方式,在众多有关历史文化散文的写作中,我以为是最为有效的一种。
    历史必须是无论如何和我有关的历史,生命也必须是我所体验到的生命——写作就是不断地把客观化的历史和现实,变成个体的历史和现实,只有这样的写作,才有望成为“生命的学问”。历史和现实往往就衔接在个体的生命节点上,写作就是要不断地捕捉这个生命的节点,并书写出在这个节点上的心事和感受。
    今年暑假牛牛回来,我们俩去看他的姥姥、太姥姥。
    我们买了两大捧花,一束是白百合配红玫瑰,给牛牛的姥姥我的母亲罗恒芳,我妈最爱百合;另一束五彩缤纷,有非洲菊、以色列玫瑰、小头康乃馨,还有带花点的小朵百合,配以黄英、星星草,热热闹闹一大捧,给牛牛的太姥姥我姥姥赵诵琴,她生前饱尝孤独滋味,我们愿她在那个世界里每天都过得欢喜。
    把花在碑座上放好,我们擦碑石,沿着笔画儿,把她们名字上的灰尘擦掉。然后我们挨着站好,看她们。什么叫天涯相隔?我们跟她们之间隔着的已经不是天涯,而是两个世界。我们没有了她们,可我们还拥有彼此;我们的存在是因为她们的存在,我的存在是因为他的存在——我感觉着我的孩子,他像一颗瘦高的小松树在我身边,我感觉到我们的心,就在此刻,跳在一个节拍上——为了永远的怀念和爱,我想说:这就是人生的意义。
    这是欣力在《将军一去——到伊犁再寻长庚》一文中写下的感受。对生命意义的觉悟,是生命本身的馈赠,也是时间给予生命的光辉,而这个意义之所以真实,在于它可以返回到生活中来,并让人对人生有新的认知。“我为此感谢我的先祖,是他们领我上路,让我看见这阔大的世界,和这些真实过活着的人们,让我终于看见生活的真相:纯朴地生活着,就是好的人生。这于我,真是大安慰。”(《将军一去——到伊犁再寻长庚》)这是欣力散文中极为动人的部分——她总是能够去发现日常生活中的美和温暖,并通过生活本身的力量去求证自己内心所渴求的事物。
    那些过去容易被作家们置放于高蹈位置上的意义和希望,其实一直在生活之中,在那些普通而可爱的脸庞上。一种可以在生活中实现出来的希望,才是可信的希望;一种可以在人性的日常中展示出来的意义,才是值得追求的意义。因此,我感慨于欣力的行旅和写作,她不是那种从历史的伤感中难以自拔的人,而是不断留意现实、生活对历史的回应,并通过这种回应来确证历史与现实中那条隐在的、一致的血脉。
    而在我看来,生活比历史更永久,因为生活是活着的历史,是正在进行的历史。太阳每天从东方升起,风吹过田野,小巷里的喧闹,街边飘来的酒香,一个婴孩的啼哭,校园里的读书声,鸡飞,狗跳,一个女人走过之后的香水味,饭桌上冒着热气的那碗粥,等等,这些生活的细节,不断在世界的每一个角落出现,在历史的每个时段上演,无论时局如何变化、苦难如何重压,日常生活都坚定地在着,不容修改。日常生活是时间长河中最为稳固的部分,是人类精神永不破败的肉身:
    大铁锅架柴火灶上,一锅酱色的汤翻腾着,鸡啊肉的,煮了一锅。像是刚开的锅,热气升起,香气才来。锅后头有水池,两只新杀的鸡头朝下栽里头。买了一大块卤肉,明知吃不了那么多,还是要了。但见这肉,暗红发亮,润泽无比,香气逼人,提在手上,让人不能不爱人生。
    坐下,慢慢品炒菜搓鱼鱼配卤肉,看见对面店家的女人正照镜子。她四十左右年纪,穿碎花褂子;脸上有红似白的,想必粉儿没少扑;脑后一根“马尾”,左手腕戴坤表一块,右手拿镜——左面照,右面照,正面照,再左面右面正面……发现我看,人家别过脸去。我也别过脸去。不该那么看人。待会儿忍不住再看,人家拿了镜子,又在照。她的店没生意,所以她闲。她可也不跟别人似的招揽生意,只顾照镜子。
    《故里王孙曾远走》里的这个画面,说出的是那种值得珍重的人世。铁锅,肉香,一个女人的爱美之心,这些都来自日常生活的最末梢,却传达着人世的暖意——那些历世历代不安的灵魂,其实不过是为了能够在这种有暖意的人世里栖居,就此而言,那些逝去的先人,他们的魂魄、梦想,从未消失,而是一直寄寓在日常生活这些周而复始的场景和段落中,我们每一个人,都带着自己的先人在活着。
    我们是个体的人,也是复合的人。尼采说,一个作家的身上,不仅有他自己的精神,还有他朋友们的精神,说的也是这个意思。而那些能在日常生活中传承的精神,往往是最有生命力的。正是从这个角度,我感觉欣力是真正理解了自己寻找先祖遗踪的终极意义——她是为了更好地理解人世,并热爱它。为此,她写那些路遇的人,从内蒙阿拉善博物馆的女子小陈,到阿勒泰的波兰毕克、喀纳斯的米娜、克拉玛依的古丽、韩龙,天山神境里的尼曼,伊犁河边的Yilidalirasi,还有巴仑台的小娃娃阿吉达,欣力并不认识他们,可对他们却没有陌生感,好像早就认识过他们似的。
    她在追述一种历史的同时,总是愿意花笔墨去写这些平凡的人群,尤其是写他们那种看了让人觉得心里踏实的日常生活;在这种生活中,它仿佛看见了在时间的另一端活着的亲人。
    我感动于此。
    一个能写出时间和生活的力量,并在时间和生活面前公正地看待人和事的作家,她的生命观一定是宽广的,仁慈的。确实,欣力在书写一种历史、描述一种苦难时,文字里没有丝毫的怪责和怨恨,而是充满饶恕和理解,充满理解之后的同情和释然。她说,“莲花生莲子,莲子的心是苦的。可她并不怨恨。一颗受苦的心并不怨恨,是伟大的。”(《爱莲说——戊子年初秋在中卫》)这种仁慈而平等的生命意识的获得,使欣力找到了一种观察历史、理解人世的最佳视角。无论走过多少风雨,历经多少劫难,在我们前方的依然是那片生命的原野,它等待每一个人去求证,去爱,去生活。
    骑鹤江湖,是为了返回人世的暖地;寻觅先人,也不过是为了回应生命的叹息。欣力的写作,使我们更好地理解了此世,也更好地理解了时间的公正和漠然、生活的热情和坚韧。她有权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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