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年,我和诗人叶舟结伴,去看一座北魏石窟,其时,蒙蒙春雨浇洒着窟外的麦田,窟内的大佛却像真理一般高耸无言,巨大的雾气使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混沌不清,但是,一阵丧乐和接连的哭声却清晰地穿透雾气,来到了我的耳边——好像是一场神的教诲,我突然意识到,眼前耳边不是他物,正是我的山河人间,如此山河人间。曾被杜甫目睹,曾被李白踏破,它当然也值得我为之号啕俯首,那些春雨、麦田和雾气,那些大佛、丧乐和哭声,就像一道闪电照亮了我,我决心以后不再写别的,就写埋藏在其中的美与劳苦。 行旅不止,一个更广大和泥沙俱下的人间在我身前依次展开,踏足山东山西,身逢离乱残疾,某种巨大的眷恋足以使我再三确认自己的命运,然而,一个问题出现了,我是要为我看见的“真实”而写作吗?在陕西潼关,当一个被生活吓坏了的人带领着我,再三向我指认他遭遇鬼魂的所在,并且沉醉在长久的甜蜜中无法自拔之时,我突然意识到:我不是一个新闻记者,我不应当只是记录他,相反,我甚至要像他一样疯癫,像他一样去相信,鬼魂是存在的,因此,甜蜜也是存在的——也许我可以这么武断地说:如果我的写作有一个归宿,那么,这个归宿不应当是所谓的“真实”,而应当是疯癫和甜蜜构成的美。 所以,我怀疑,前人们既定的某种真实之感,极有可能对真正的真实造成了混淆,今日里最大的真实,恰恰可能是某种不真实:就像战胜了许多围棋高手的阿尔法狗,它的内心如何描述?我们究竟应该在什么样的尺度上去触及它处境与内心的真实?当人们的生活越来越像一个故事,当人们越来越需要故事化的暗示进行生活时,也许可以这么说:是幻觉和故事才构成了真正的现实,所谓“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一个杀猪卖肉之徒,照样对福布斯富豪如数家珍,并且愿意像他们那样进行故事化的创业,幻觉已经笼罩了他,然而,他就是今日人民中的一员,如果我是诚实的,我就应当诚实地写下这些变化中的人民,这里同样埋藏着迥异于其他时代的美与劳苦。 是的,我还是说到了“人民”两个字,我喜欢这两个字,它让我觉得光明而堂堂正正,于我而言,人民不是别人,正是穷途末路上遇见的那些沦落人,正是他们,才为我别造了一座崭新的人间,在此处,我所获取的安慰,等同于写作之初博尔赫斯、里尔克给我的安慰;在此处,我愿意做一个人,而不是做一个文人。于是,上天自有安排,在“人民”浮现之后,我触碰到了一个终生愿意去触碰的词汇:情义。 在我的人间,那种独属于中国人的“情义”,似乎难以被任何一种现代性修辞所解释,对于许多怀抱大师情结的人来说,解释它甚至是羞耻的,是啊,它既不能证明纽约郊外的中产阶级失落,又不能证明《小城畸人》式的工业社会之畸零情形,可是,于我而言,这却是一根最敏感的神经:工厂里的务工青年仍然在桃园三结义,来自湖北的秦香莲依然行走在上京告状的路上,受了冤屈的小镇公务员终日思虑自己究竟要不要化作夜奔的林冲,如此等等。依我看来,其实是中国人最初的模样依然在我们身边流淌行进,我得紧盯它们、认领它们,如此,我才能获得安定,并且可以告诉自己:我已经回到了独属于中国的、某种确切的源头和怀抱之中。 也许,我夸大和矫饰了我所安营扎寨的地方,所以,诚恳是多么重要啊,在我的人间,我决心变得简朴起来,像杜甫和《古诗十九首》一样简朴:字就是字,词就是词,相信遭际,接受命运。朱熹有云,作文一途,无非“充实”二字,所谓“充”,就是继续在山河人烟里打转,所谓“实”,就是以一己之躯,去寻见、去校正那些命中注定的词汇,惟其如此,我的人间才能让我继续写作,继续实践我一再告诫过自己的话——面对写作,不要想得太多,我要写的无非只有一句话: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