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特那本自传,最早的译本叫《词语》,后来出的人文社译本叫《文字生涯》。我买的是《词语》,潘培庆先生翻译,三联版,雅致的深蓝色封皮,薄薄的一本。 《词语》是老木同学推荐的。那个时候,我在解放军艺术学院读书。老木同学对我们正在阅读的张爱玲或者期刊杂志很是不屑,他经常推荐各种深奥难懂的西方思想著作和一些闻所未闻的冷僻书给我们,我记得克尔凯郭尔的著作,保罗·克洛代尔的《缎子鞋》这类书,都是老木推荐给我们的。 文学系的同学向来彼此不服。从五湖四海,天南地北,海陆空的山头哨所,杀出重围进得中关村南大街三十四号的大门(那个时候叫魏公村三十四号),差不多的人都有了一些自命不凡的底气。老师的煽动蛊惑,师兄师姐的励志榜样,更是在已有的底气上加了一捆柴,泼了一桶汽油,火势旺起来大有冲天之态。我们班少说也有一半以上的人立下了成为未来大师的志向。老木同学一脸严肃推荐的书,每一本都像是给未来大师们准备的。但是,立下未来大师志向的同学并不买账,他们把老木此举看做在同学面前装大师。我是很感谢老木的,成不了未来大师,好歹也可以读一读前辈大师的著作,表达一下对大师们的敬意。 不晓得是不是读多了过去大师的深奥经典,老木后来的行径,也很有些跟大家不一样。2010年,在画报社做得风生水起的老木选择了自主择业离开部队,策划拍摄了纪录片《生死兄弟连》。“如果你没法阻止战争,那你就把战争残酷的真相告诉世界。”老木理解战争的这个维度,一定受到过大师们的影响。 这些是题外话,由萨特的《词语》联想到了推荐《词语》的老木同学,顺便打捞起九十年代初期的一段时光。在我的生命中,有两段读书的时光十分美好,一段是军艺,一段是鲁院,都是脱离了一地鸡毛的日常生活,飘荡在云端的白银般纯粹闪光的日子。 那个时候,我喜欢波伏娃超过萨特,现在也是。因为是老木推荐的书,以为一定高冷难懂,《词语》买来了并不想看,很多同学都在谈论《词语》了,我还没看。尽管没有立下成为未来大师的志向,但是年轻时候,大家都是有虚荣心的。可能其他系同学的虚荣心更多表现为穿什么品牌,拿什么包,用什么手机,有没有去哪里吃过饭。文学系同学大抵是没钱的关系,无法在物质世界里施展硬实力表现虚荣心,虚荣心移位到了精神领域,进行软实力的PK,谁读过的书多,谁读的书更难懂,谁更有思想,谁的脸上就更有光。我也是年轻气盛,虚荣心作祟,好歹也要挣点颜面,就下决心拿起来看。 开篇的序言《噩梦醒来是早晨》,一下子吸引了我。 “他正在召唤的那些词语早在他出生之前就不知被多少人看过了,它们曾看着他出生,也将看着他死亡,词语是永恒的,而人生只是短暂的一瞬而已。仅仅词语的这一特性就足以使萨待肃然起敬了。他心中暗想,以后也要像外祖父那样做一名文化的卫兵,写出传世之作,即使他短暂的生命结束了,他也将借助于词语而获得拯救:当人们翻阅他留下的词语时,他就会立刻摆脱虚无重新获得生命……” 正在文学系读书,都是准备要当作家的人,不管有没有成为未来大师的志向,看到这样的文字,没有不激动的。词语是永恒的,而人生只有短暂的一瞬。所以萨特说,我写故我在。好像飘在茫茫海上的夜航船,一下子看到了岸边的灯塔。写作的意义,存在的意义,就是那灯塔的光芒。 泡了一杯浓浓的热茶,就着床头的六十瓦灯光,我几乎一口气把《词语》读了下去。萨特的生命,萨特的思想,在词语中闪着光。 “由于我是从语言中发现世界的,我便长期认为语言就是世界。所谓存在,就是在无限的词语一览表中的某个角落里有限地占有某些名称,而所谓写作,就是在上面铭刻新的存在物,或者—这是我最固执的幻想—用词句来捕捉那些活生生的事物。如果我把词语巧妙地连结起来,那么对象也就陷入了符号的法网而为我所把握了。……” 读作家的自传,最有意思的地方不是作家的风流艳史,当然风流艳史很好看,能够满足窥视的欲望。作家自传最有趣的部分,是作家忍不住炫技的时候,炫出了写作的机密。看作家自传,其实是偷偷学艺。《词语》是萨特的童年回忆,没有风流艳丽的故事。沙特父亲早逝,母亲带着他居住在外祖父家里,萨特的外祖父碰巧是语文教师,藏书极其丰富,萨特很小就一头撞进了词语的世界里。遇到萨特之前,先遇到了波伏娃,萨特首先是作为波伏娃人生大戏的男一号被我认识的。萨特的风流故事,在巴黎的咖啡馆里流传至今。我觉得奇怪的是,大师萨特的风流故事,哪怕那些三人行的段落,都让我感觉毫无香艳色彩,似乎都是对他思想的严肃注解。《词语》是大师萨特的思想自传,许多人把《词语》看做一部精神分析学的重要经典范例。在我读来,《词语》差不多是对写作核心机密的一次解密。 “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写作对于我无非就是乞求死神与经过改装后的宗教,把我的生命从偶然中拯救出来。我是一个教士。作为一名战士,我要通过我的著作来拯救我;而作为一个神秘主义者,我又试图通过词语发出的使人不快的轻微声响来揭示存在的沉默,尤其是我把事物与它们的名称混为一谈了,这些就是信仰。…… 读完《词语》是深夜,冬天的深夜。外面寂然无声,干冷清冽,我的内心却点着火炉一般沸腾翻滚。我像一个盗墓的人,突然接近了黑暗中的稀世珍宝。 在写作的长路上,每一个写作者都经历过秘密的成长和蜕变。或者是前辈的一席话,或者是大师的一本书,或者是某一次同行之间的争论……或者是某一个词语,恰好在某一个时间点跟我们主观的认知相遇,发生了奇妙的化学反应。这瞬间感悟而得的道,是作家蜕变的密码。 莫言在福克纳诞辰一百周年的时候写过一篇纪念文章《说说福克纳老头》,莫言说: “十年前,我买了一本《喧哗与骚动》,认识了这个叼着烟斗的美国老头,我首先读了该书译者李文俊先生长达两万字的前言。读完了前言,我感到读不读《喧哗和骚动》已经无所谓了。李先生在前言里说,福克纳不断地写他家乡那块邮票般大小的地方,终于创造出一块自己的天地。我立刻感到受了巨大的鼓舞,跳起来,在房子里转圈,跃跃欲试,恨不得立即也去创造一块属于我自己的新天地。” 莫言的密码,是福克纳那块邮票大小的地方。莫言后来就创造了自己那块邮票大小的高密东北乡。我相信,八十年代,很多作家像莫言那样从拉美文学作家和作品里找到了蜕变的密码。 对我来说,《词语》是一本重要的书,读过《词语》,我才真正对写作有了一些清醒的认知。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