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谓小说家?当别人问我,我大概都这么回答:“小说家,就是以多做观察、少下结论为生的人。” 为什么小说家得多做观察?因为没有大量的准确观察,就不可能有精准的描写——哪怕是通过观察奄美黑兔去描写保龄球。那为什么又要少下结论?因为作出最终结论的永远是读者,而非作者。小说家的使命,就在于悄然地(当然,也可以用暴力形式)把该下的结论以最具魅力的形式传递给读者。 想必诸位知道,一旦小说家(偷懒,或单纯为了卖弄)不愿将这权利委让给读者,亲自出马指手画脚地下结论,小说大体就会变得味同嚼蜡。内容缺乏深度,语言失去光彩,故事变得呆滞。 所谓故事就是风,读者才能决定它的走向 想写好故事,小说家该做的简单来说就是不要预设结论,而是精心地不断叠加假设。我们就像用双手托起熟睡的猫咪一般,把这些假设悄然托起来运走(每当使用“假设”这个词,我总是浮想起呼呼酣睡的猫咪的形象。温暖柔软湿乎乎,又浑然不觉的猫咪),在故事这个小小的广场中央,一个又一个地堆积起来。能否有效准确地挑选猫咪(即假设),能否自然巧妙地把它们堆积起来,就得看小说家的能耐了。 读者姑且将这假设的结集吸纳进心中,听从自己的指令重新调整,排列成易于理解的形式——当然是说中意这个故事的话。几乎所有情况下,这都是在无意识状态中自动进行的。我说的“结论”,就是指这种个人的排列调整。换个说法,也就是精神构成模式的重组样本。通过这种抽样作业,读者能感同身受,真实地“体验”活着这一行为中包含的动性亦即活力。为何得刻意这么做?因为真正重组“精神构成模式”之类,绝非人生中能一再体验的事。所以我们有必要通过虚构的作品,实验性、假设性地进行一点抽样调查。 也就是说,如果把小说使用的材料一一提取出来,虽然是虚构,是疑似,然而就其遵从的个人指令和调整重组过程而言,却不折不扣就是(或应当是)实实在在的真家伙。我们小说家始终拘泥于虚构,在许多情况下,恐怕是因为我们知道唯有在虚构中,才能有效而紧凑地将假设堆积起来。只有精通虚构这工具,我们才能让猫咪们深深地酣睡。 不时收到青年读者的来信。许多人真诚地问我:“为什么您能那么清楚、准确地理解我的心思?我们的年龄差距是如此之大,此前的人生体验肯定也毫无共同之处。” 我回答说:“那不是因为我准确理解了你的心思。我不认识你,当然不了解你的所想所思。如果你觉得心事得到了理解,是因为你把我的故事有效摄入了内心世界。” 决定假设走向的,是读者而非作者。所谓故事就是风。当有东西摇曳时,风才为人眼辨认。 小说家就是描述全世界的炸牡蛎的人 “何谓自己”这一追问对于小说家——至少对于我——几乎不具备意义。因为这对小说家是个不言自明的问题。我们的日常工作就是将“何谓自己”的设问转换为别种综合形式(亦即故事的形式)。这工作进行得极其自然极其本能,因此不必刻意思考那设问,就算思考也几乎不起作用——反而会引来麻烦。如果有作家长期严肃思考“何谓自己”的命题,他(她)就不是天生的作家。也许他(她)写过几本优秀的小说,却不是本来意义上的小说家。我是这么看的。 不久前,我收到一位读者的电子邮件,提出这样一个问题。准确的原文回忆不出了,现将大致的意思写下来。日前参加就职考试,有一道考题是“请在四页稿纸之内(我记得好像是)对你自己进行描述”。我根本无法用四页稿纸来描述自己。这种事情根本不可能做到嘛。假如村上老师您遇到这种考题,您会怎么回答?职业作家连这样的事也能做到吗?对此,我的回答是这样的。你好。诚如所言,几乎不可能用不足四页稿纸来描述自己。我认为这是毫无意义的提问。但就算无法描述自己,比如说用不足四页稿纸描述炸牡蛎却是可能的。那为何不试着描述一番炸牡蛎呢?通过你描述炸牡蛎,你与炸牡蛎的相互关系及距离感会自然得到体现,这追根溯源也等于描述你自己。这就是我所谓的“炸牡蛎理论”。 下次再有人叫你描述自己,你就不妨试着描述炸牡蛎看看。当然不必非得炸牡蛎不可。炸肉饼也行,炸虾丸也可以。丰田卡罗拉汽车也好青山大街也好莱昂纳多·迪卡普里奥也好,都没关系。我不过是喜欢炸牡蛎,信手拈来做个例子罢了。为你加油。 对啦,所谓小说家,就是指能无比详尽地描述全世界的炸牡蛎的人。从不去思考“何谓自己”(也无暇思索这类问题),我们不停地撰文描述炸牡蛎炸肉饼炸虾丸,并将这些事象事物与自己的距离和方向作为数据资料积累起来。请多作观察,少下结论。这就是我所谓“假设”的大致意义。于是这些假设——不断堆积的猫咪们——就会产生热量,这么一来,名叫故事的vehicle(载体)便自动启程。 文学始终在追求人类的尊严内核中的事物 我们在一个叫作“文学”的、经历过长期实证的领域里工作。但从历史角度去看,文学在许多情况下起不到现实作用。比如说它从来不能以肉眼可见的形态阻止战争、屠杀、诈骗与偏见。在这层意义上,也可以说文学是无力的,在历史上几乎不具备立竿见影的速效性。但至少文学从来不曾催生战争、屠杀、诈骗与偏见,反倒始终不厌其烦地孜孜努力,试图催生与之抗争的某种东西。 当然,其中不无试行错误、自相矛盾、内部纷争、异端与走题。尽管如此,文学总体来说始终在追求人类的尊严内核中的事物。在叫作文学的东西里面,有这种(唯独)在延续性中才能阐述的强有力的特质。我如此认为。 这种强有力,就是巴尔扎克的强劲,是托尔斯泰的恢宏,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深刻,是荷马丰饶的想象,是上田秋成澄澈的美丽。我们所写的虚构作品——尽管屡屡把荷马拉出来举例让人觉得对不起他——就建立在源自那里并延绵至今的传统上。我作为一介小说家,在万籁俱寂的时分,有时会听见那涓涓细流的声音。我个人固然微不足道,不必说,于世间几乎没有用处。但觉得此时此刻我所做的,就是自古以来绵延不断的某种至关重要的事情,今后它必定也会传承下去。 所谓故事,就是魔术。借用奇幻小说式的说法,我们小说家将其作为“白魔法”来使用,而一些极端宗教组织则将其当作“黑魔法”利用。我们在森林深处,不为人知地殊死格斗。简直就像斯蒂芬·金的少年小说中的一幕场景。然而在某种意义上,那种形象肯定相当接近真实。因为小说家比谁都熟知故事的强大力量及背后的危险性。所谓延续性,也就是道义性。而所谓道义性,就是精神的公正。还是回到那个问题:“何谓真正的自己?” 真正的我到底是什么? 让我们(用四页稿纸以内的篇幅)来谈谈炸牡蛎。以下的文章与故事主题也许没有直接关系。但运气好的话,我打算通过炸牡蛎这东西来谈谈自己。笛卡儿或帕斯卡尔对此是如何思考的,我一无所知,在我而言就是“我谈炸牡蛎,故我在”。我甚至有种预感,假如沿着这条广漠道路披荆斩棘勇往直前,一定能找到属于我自己的延续性与道义性。不,我并不想真正去寻找这种东西。因为就算找到了,它对我也几乎无用。但很想感觉到它就在某处——通过撰写关于炸牡蛎的文章。 我想说的,简而言之就是这么回事。我的环是开放的。豁然张开。我从那里来者不拒地将全世界的炸牡蛎、炸肉饼、炸虾丸、地铁银座线、三菱圆珠笔统统接纳进来,作为物质,作为血肉,作为概念,作为假设。然后打算利用它们制造出我个人的通讯装置。就如同ET利用比比皆是的废物组装出行星通讯装置。什么都行。什么都行这一点至关重要,对我来说,对真正的我来说。 《炸牡蛎的故事》 寒冷的冬日黄昏,我走进一家平素常去的餐馆,点了啤酒(札幌牌中瓶)和炸牡蛎。这家餐馆提供两种选项:五只一盘的炸牡蛎和八只一盘的炸牡蛎。体贴入微。为那些想多吃点炸牡蛎的人,就送上量多的来。为那些想少吃点炸牡蛎的人,则送上量少的来。我当然要了八只一盘的,因为我今天想多吃些炸牡蛎。 炸牡蛎的配菜,是大堆切得细细的卷心菜。甜丝丝的新鲜卷心菜。想要的话可以再追加。追加就多收五十日元。但我还不至于要追加卷心菜。我是专冲着炸牡蛎来的,可不是来吃搭配的卷心菜。盘子里装的这些就足够了。在我的盘子里,炸牡蛎的面衣还在吱吱地发出响声。轻微但美妙的声音。就在眼前,大厨刚刚把它们炸好。从大油锅里送到我坐的柜台边,只需不到五秒钟。在某些情况下——譬如在寒冷的黄昏品味刚出锅的炸牡蛎时——速度具有重大意义。 用筷子啪唧一声将那面衣夹作两半,就会明白在里面牡蛎依然以牡蛎的形态存在。一目了然,那就是牡蛎,绝非其他。颜色是牡蛎的颜色,形状是牡蛎的形状。它们不久前还待在海底某处,一语不发一动不动,不分昼夜地在坚硬的壳里(大概是)思考牡蛎式的问题。此刻它们却躺在我的盘子里。我为自己姑且不是牡蛎,却是个小说家而欣慰,为自己没有被油炸后摆在卷心菜旁边而欣慰,为自己姑且不相信轮回转生而欣慰。您瞧,我可不愿想象来生说不定会变成牡蛎。 我静静地将炸牡蛎送往唇边。面衣与牡蛎进入我口中。面衣那脆生生的口感与牡蛎那柔嫩嫩的口感,作为共存的质感同时为我感知。微妙地浑然一体的香味,仿佛祝福般在口中扩散开去。我感到此刻非常幸福。因为我盼望吃炸牡蛎,又如愿以偿吃上了八只,甚至还喝上了啤酒。也许你会说,这种玩意儿不过是有限的幸福罢了。然而,此前我遇到无限的幸福又是在什么时候?而且,那果真就是无限的么? 我尝试着思考这个,但总也得不出结论。因为还关涉别人在内,无法轻易决定。炸牡蛎里面会不会有什么暗示呢?我盯着剩下的三只炸牡蛎看了片刻,可它们不对我吐露一言。不久我吃完饭,喝完最后一口啤酒,起身,付款,步出店外。朝着车站走去时,我微微感觉到双肩上有炸牡蛎静静的鼓励。那绝非不可思议的事情。因为炸牡蛎对我来说,是弥足珍贵的个人反映之一。而且森林深处有人正在战斗。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