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计的诗歌和文学 作者: [葡] 费尔南多·佩索阿 译者: 韩少功 带着一种灵魂的微笑,我镇定地面对自己生活的前景。除了永远闭锁在道拉多雷斯大街办公室里并被人们包围,那里不会有更多的东西。我有足够的钱来购买食品和饮品。我有可供安身之处,并且有足够的闲暇来做梦、写作以及睡觉——我还能向神主要求什么?还能对命运抱何种期望? 我有巨大野心和过高的梦想,但小差役和女裁缝也是这样,每一个人都有梦想。区别仅仅在于,我们是否有力量去实现这些梦想,或者说,命运是否会通过我们去实现这些梦想。这些梦境悄然入心时,我与小差役和女裁缝们毫无差别,唯一能把我与他们区分开来的,是我能够写作。是的,这是一种活动,一种关于我并且把我与他们区别开来的真正事实。但在我的内心深处,我与他们是一回事。 我知道,南海中的一些岛屿能给人一种天下为家的巨大诱惑[……]。但我可以肯定,即便整个世界被我握在手中,我也会把它统统换成一张返回道拉多雷斯大街的电车票。 也许,永远当一个会计就是我的命运,诗歌和文学纯粹是在我头上停落一时的蝴蝶,仅仅是用它们的非凡美丽来衬托我的荒谬可笑。 我会想念会计M的,但想念某个人这件事,怎么能与真正提拔我的机会相比? 我知道,我晋升为V公司的主管会计的那一天,会成我生活中最伟大日子之一。我怀着预知的苦涩和嘲讽明白这一点,但又明白这将是事物必然如此的全部结果。 两种现实 我已经认识到,我总是同时思考和倾听两样东西。我期望每一个人都这样稍稍试一下。一些印象是如此模糊,只有在我对它们展开回忆以后,我才能找回对它们的充分感觉。我觉得这些印象形成了我对事物双重关注的一个部分(也许是轮换的一部分)。在这种情况下,我参入的两种现实具有相等的分量。我的真实便在其中。这种真实,或许同时展现于我的悲剧和我的悲剧性喜剧。 我小心抄写,埋头于账本,在平衡表上测出一家公司昏沉沉的无效历史,与此同时,在同样的关注之下,我的思想依循想象之舟的航线,穿越从来不曾存在的异国风景。对于我来说,这两种景观同等清晰,同样的历历在目:一方面,我写下一行行V公司抒情性商业诗的表格纸,另一方面,在靠近油漆成斑马线的甲板那一边,我在甲板上凝神打量成排的甲板靠椅,还有航程中伸长双腿正在休息的人们。 (如果孩子的童车把我撞着,童车将成为我故事中的一部分。) 锅炉房挡去了甲板一部分视野,让我没法看到那些人腿以外更多的东西。 我把笔伸向墨水瓶时,锅炉房的门开了[……]我感到自己正站在那里——陌生人的形象浮现。他背对着我,朝另外的人走去。他走得很慢,我从他的背上无法推断出任何东西[……]我开始清理账本上的另一笔账目。我力图查出我在哪里弄错了。原来M先生的这一笔应该列入借方而不是贷方(我想象他:肥胖,和蔼可亲,善于开玩笑;远远地看去,航船已经消失)。 既不崇高也不低贱 像所有的悲剧一样,我人生的核心悲剧是一种命运的嘲弄。我反感生活,因为它是一种对囚犯的判决。我反感梦想,是反感逃脱行为的一种粗俗形式。是的,我生活在无比肮脏而且平常的真实生活里,也生活在无比激烈而且持久的梦幻化生活中。我像一个放风时醉酒的奴隶——两种痛苦同居于一具躯体。 理性的闪亮划破生活的沉沉黑暗,我看得非常清楚,在闪亮中涌现出来的事物完全是由道拉多雷斯大街上卑微的、涣散的、被忽略的、人为做作的东西所组成,它们构成了我整个生活:卑贱的办公室将其卑贱渗透到它每一个上班者的骨髓。逐月租下的房间里,在租居者的生命之死以外,不会有任何其他事情发生。 那个街角的杂货店老板,以萍水相逢的方式与我相识。老旅店门前站着的那些小伙子们,在每一个相同日子里白白付出劳累。人们像演员们,持久地演出他们不变的角色,或者说,生活像一出只有布景的戏剧,而在这出戏剧里,甚至布景也颠三倒四…… 但是,为了逃离这一切,我也看出来了,我必须驾驭这一切,或者必须拒绝这一切。我无法驾驭,是因为我不能超脱现实;我无法拒绝,是因为无论我可以怎样做梦,梦醒之后还是我确切无误地停留在我之所在。 我梦见了什么?刺入内心的羞耻,生活中错误的怯懦,一颗灵魂的垃圾场,而人们仅仅在睡梦里,在他们的鼾声中,才会以死者的外表来造访这种垃圾场。在那种平静的神态中,他们不是别的什么,看上去不过都是一些人模人样的死物!他们无法对自己做出一个高贵的行动,或者心如死水之时却又欲念未绝,如此而已! 恺撒曾经对雄心作过恰当的定义,他说:“作一个农夫比在罗马当副官更好。”我欣悦于自己既不是农夫,又没有在罗马的地位。无论如何,在阿萨姆普卡大道和维多利亚大道之间街区里的那个杂货商,还是应该受到某种尊敬。 他是整个街区的恺撒。我对于他来说是否更高贵一些?当虚无不能向人们授予崇高,也不能向人们授予低贱,而且不容许这种 这种比较的时候,我能得到一种什么样的尊敬?杂货商是整个街区的恺撒,而那个女人,没错,正在崇拜他。 我就这样拖着自己走,做自己不愿意做的事,梦想自己无法拥有的[……]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