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向不怎么写短篇小说。最近在编自己的文集,一共编了二十几卷,主要是长篇小说和中篇小说,短篇小说只有薄薄的一卷。我很佩服那些以写短篇小说为生的作家。我比较笨拙,对付不了这种过于灵动的文体。 我这辈子最不会吵架,也特别害怕吵架。万不得已必须上阵,对方现场感极强的唇枪舌剑,总是将我弄得瞠目结舌,找不到回击的语言。我这辈子还有一大缺欠就是不会交际,难得有几个朋友,都是相处的时间长了,感觉到我这人还有某些可爱之处。给人当朋友和与人交朋友,就像当医生、律师,需要有资质,当医生的不能将没病说成是有病,当律师的要有本事将有罪说成是无罪。做朋友的人在一起喝喝酒,品品茶时,要有本事即兴制造出一些话题,让彼此有兴趣,相互之间觉得快乐,哪怕因此耗费不少时间,也觉得值。我没办法做到这些,究其原因,都怪自己不够灵动。 曾经突发奇想,认为那些会吵架的随时随地让叙事灵感超常暴发的人,可以成为短篇小说奇才;那些人缘好,与任何人都谈得来,在同行中人见人爱的人,也一定是短篇小说高手。很平常的一些人和物,经过口吐莲花的叙事,马上变得多彩多姿。如此来看,我更喜欢长篇小说,也是由于个人性格在做选择。 李白说,“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是短篇小说的感觉。杜甫说,“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毫无疑问具备了长篇小说的架构。长篇小说是泰山经石峪的石刻,哪怕万水千山也掩不住。短篇小说则是书斋雅室中的扇面,需要有个圈子,近距离端详,面对面相互欣赏。短篇小说大师,本身就是人气王。李白的人气是杜甫比不了的,杜甫的如同长篇小说的诗歌体系,也是李白所无法做到的。 短篇小说写作需要非常灵敏的头脑。长篇小说体态笨拙,但也不是那种死脑筋可以做的,也需要机缘偶遇,心有灵犀才行。我在武汉的家,出门步行到湖北省博物馆只要十分钟。四月底,习近平主席与印度总理莫迪,在湖北省博物馆举行非正式会谈,主要新闻稿件的文字说,两位世界级领导人在博物馆观看世界闻名的曾侯乙编钟,所用的图片却是我在长篇小说《蟠虺》中作为重要素材的那件名叫曾侯乙尊盘的青铜重器。曾侯乙尊盘没有曾侯乙编钟的名气大。之前我也不知道这个宝物。直到某次再去博物馆,遇上一位懂行的人,拉着我去专门观赏曾侯乙尊盘,这才对其存在的特殊意义有所见识。当时一片空白的脑子,突然冒出一个念头,这可以写一部长篇小说。后来就真的写出来了。这两年慕名专门去看曾侯乙尊盘的人多了起来,与《蟠虺》出版后在读者中的口碑有点关系。曾侯乙尊盘比曾侯乙编钟更有文艺性,同时更有历史价值。不仅是全世界独一无二的器物,还因为它拥有独特的青铜密码。在青铜时代,欧洲的青铜器,多是用失蜡法制造的;中国的青铜器多是用范铸法制造的。这个结论由完整的考古证据链支撑。迄今为止,没人知道从擂鼓墩大墓中挖掘出来的独一无二的曾侯乙尊盘是用什么方法制造出来的。假设为范铸法制成的专家和假设为失蜡法的学者,争议了几十年,既没有引出爆炸性新闻,也就无法变成可以炒作的热点,私下里学界的种种心态却是暗潮汹涌。《蟠虺》的背景是曾侯乙尊盘。曾侯乙尊盘上的蟠虺纹是春秋时期楚地青铜重器上的典型纹饰。“蟠”是表示盘曲弯结的体态,成词用虎踞龙盘来表示吉祥,毛泽东曾用“虎踞龙盘今胜昔”形容南京紫金山。毛泽东喜欢用典,还喜欢将本来的典出按自己的想法做些修改,他说的虎踞龙盘,本应是虎踞龙蟠。至于“虺”,则包含中国文化中最为典型的两种表达。第一种解释:虺是小蛇,经过五百年修炼后变成蛟,再经过一千年修炼才能变成龙。第二种解释截然相反:虺是一种两头蛇,为了争夺食物,两个头相互撕咬,直到一个头将另一个头吞食下去。人生要修成正果与人生不过是弱肉强食,这两种不同的看待世界、看待生命的方式,也是全世界共有的人性缠绕。前者成就正人君子,后者荫蔽无良之人。 人生之事,可遇而不可求。那种自己找上门来的好事,一辈子能碰上一次就是莫大幸运,想要碰上第二、第三次,那就太贪婪了。长篇小说的来龙去脉,主要在于源远流长。长篇小说《黄冈秘卷》,得益于小时候常听爷爷说的一句话。在我的故乡湖北东部的黄冈一带,人们习惯将聊天称为“挖古”。爷爷挖古时,说到家乡,常常随口说,黄冈人当不了奸臣,自古至今黄冈一带从没有出过奸臣。如果挑剔,爷爷这话是有问题的,有点当奸臣也要有资格的意思。爷爷的话,小时候听,有点神秘古怪。等到自己年过半百,有一天突然记起这话,就像石破天惊!让人开窍一样地认识到,当我们说故乡时,实际上是在用最普通的方式,为内心世界营造一种品格。在一个人的心目中,故乡风范、父辈品格,可以看作是这个人自身的格调与形象。爷爷那个时代的黄冈人,日子过得再艰难,也要让孩子跟着教学先生上一阵子私塾。在文化上,黄冈大地不曾有过对自己孩子的刻薄。爷爷的母亲曾经是家乡一带著名的苦婆,之所以著名,不是爷爷的母亲守寡养活一群孩子,而是青黄不接时,不让自己的孩子出门乞讨,非要自己亲自去做。讨要的食物拿回家后,一定要在自家的灶台上重新做一遍,才端出来给孩子们吃。仿佛这些食物本来就是家里的,而不是别人的施舍。同时,也是告诫那些饿得嗷嗷叫的孩子,哪怕饿得奄奄一息了也不可以不劳而获。写《黄冈秘卷》时,我一直在心里惦着 “贤良方正”这个词。“贤良方正”的出现,正是对应爷爷说过“黄冈人当不了奸臣,自古至今黄冈一带从没有出过奸臣”的那话。贤良方正的黄州一带,的确与众不同。从古至今,贤心贵体的君子,出了许多,却不曾有过十恶不赦的大坏蛋。从杜牧到王禹偁再到苏东坡,浩然硕贤总是要以某种简单明了的方式流传。如果没有想起小时候听爷爷说过的这句话,大概就不会有这部小说了。 在文学的流传中,有些文字免不了因为不知天高地厚而对故乡有所冒犯。走过的路长了,回头再看,才懂得,这些对故乡不够尊重的文字,被恬不知羞地当成天分,反过来正好衬托了故乡那海枯石烂也难改变的品格与风范。 长篇小说的自给自足特性,就像那些生态很好的自然保护区,是一个能够对抗外部世界而长久生存下去的优良小环境,有没有人气都在那里耸立着,有没有人搭理,都可以使人心无旁骛地写作下去。让大熊猫亿万年繁衍生息的四川省卧龙自然保护区一带,让雪豹自由奔驰的可可西里高原,还有湖北的神农架,不仅生存着金丝猴等一大批珍稀物种,更经常爆出野人出没的传说。只有这类独特的环境,才能让特立独行的物种自由自在地生长。一旦拥有了这些独特环境,世界上的人从上海到纽约、从北京到巴黎,是乘波音空客,还是自驾漫游,就可以不在乎。深圳写字楼和香港地铁站里的人是用4G手机,还是马上要用5G手机了,也不会产生根本影响。一部长篇小说,不包括构思与酝酿,仅仅写作就需要几年甚至几十年时间,如果不是环境独特,自成生态,只是依附流行与时尚,从动笔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在事实上被淘汰出局。长篇小说有着完善的生长体系,在这个能够游离于时代生活的体系中,笨拙的人也有足够宽阔的天地,让他创造出适合自身的文学经验。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