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要写作?尤其是读了那些经典作品,知道前人能够达到的高度,每一次走进图书馆、书店,都会怀疑一生的时间仅仅用来阅读都不够。2003年,确定以写作为志业之前,我问了自己这个几乎每一个写作者都会自问,也会被他人不断问及的问题。想来想去,认定需要“以写作来确认自己的存在”,才算自我说服。 人都是要死的。如果在死之前,能够找到一件事情,让自己全身心投入其中,忘记死亡的存在,这是一种幸福。如果这件事还能让自己对死亡深入了解,当其来临时不至于恐惧畏缩,这是双重的幸福。假定死亡将取消一切,则“以写作来确认自己的存在”有两层意思。一是需要写作这一行为及其结果来赋予自己有限的时间以实质。我并没有以写作打败时间这样不可能实现的执念,但写作可以让我感到,时间经过了我并且没有白白流走。另一层意思则可以视作执念,我希望自己的写作不愧对那些滋养我的作家,如果他们的作品构成一座殿堂,如果自己的作品能够在这殿堂里有一席之地,哪怕是敬陪末座,尽管那时我的身体早已陨灭,对此无知无觉,这仍然是对自己存在的确认。 时至今日,这一自我说服已有所转化,如果再以相同的句式表述,就是“以写作确认时代的图景”。其中的变化,是写作实践带来的,也是离开学校之后的工作、生活带来的。变化的首要,是对存在的体认。抽象的精神性的个体存在,总是坐标于具体的时空,而这个具体的时空又必然是一个时代的构成部分。不管作家是否意识到,也不管他是否愿意追寻、承担,其写作必然映照他身处时代的精神状况。身在此时此地,无论实际情况将来被证明如何,我都认自己的时代为特殊,认它是一个转折、交汇的节点,认它兼备范式、价值、情感的毁坏与生成。个人的确认系于时代,惟有时代图景得以确认,个人存在的坐标才能清晰。 要确认时代的图景,作家必须首先是观察者、感受者。时代并不是有形的可以描摹、传递的对象,作为个人,作家只能看到时代图景可数的几块拼图,他的生活也只能在少数几种现场之间来回,但这可数的拼图与现场,就是他的真凭实据,作家据此观察生活、感受现实,他以充分的共情能力,由此及彼、推己及人,想象、理解个人在时代浪潮冲击下的生活情态,推演个人与群体的命运波澜,参详时代的精神状况。要确认时代图景,作家更必须成为发明者、定义者。时代并不是个定数,现实也并不是静待作家出入的景观,试图以紧贴的方式占有现实,以为所见即所得是惰怠的妄念,甚或是封闭性的偏执。没有得到准确书写与明确定义的时代,无论事实上多么丰富,都将湮灭,丧失作用于历史的能量。因此,作家必须以文字为火光,照亮时代隐匿的绝不会主动示人的幽暗,并将幽暗的结构如同显影一样,带到他同时代人的面前。甚至有时候,这个结构是残缺、破损的,作家还要以创造的本意将它补全。这未必是时代本来的样子,但作家的工作是如此出色,一旦他补全,它就成了那样,而且只能是那样,留待后来者辨认、追想,进而调适、修正。 观察、感受、发明、定义,这并不足以保证作家写下的就是时代图景的本来面貌。本来面貌本身,也不是作为个人的作家可以证实的。这时候,可能还需要作家成为一个想象者、信任者。想象和信任都不指向具体时代的图景,而指向囊括了所有时空于一体的图景,关乎所有事实、所有秘密的图景。这图景也许由更高的存在绘制、掌握,也许自行生成、自足存在,无论是哪一种,作家都无法得见,但他必须想象并信任它的存在,并据此来写作,来绘制局部的属于他的时代的图景。 毫无疑问,当作家相信他的写作,相信他对其时代图景的确认,符合那整全的终极的惟一的图景的预定时,他将获得与更多个体、更高存在共在的充分的幸福。这是我目前对自己写作的期待,并愿意为此持续写下去。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