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办一所学校,如果想要它长期稳定发展,不使倒闭,离不开有效的组织管理。举凡招生制度、日常运作、内部协调、毕业分配,等等,都是不可或缺的环节。 孔子办学究竟是如何进行组织管理的,这也同样需要明确。 然而,由于缺少第一手资料,很少有人来讨论这些问题,以致使这些问题一直处在重重迷雾之中。我们这里的讨论,也只能利用一些历史的碎片,以期尽量还原历史真相,就像考古学家利用那些发掘的破碎陶片重建人类的童年那样,以供有兴趣的学者们继续讨论时参考。 前文提到,孔子学校的开办,颜回(字子渊)父亲颜无繇(字路)发挥了重要作用。他在颜家年龄最大,资格最老,与孔子年岁接近(小6岁),作为孔子母族的学子,他能够拜孔子为师,进入孔子学堂,对于孔子办学的支持是不言而喻的,其示范带动作用也十分明显。 在孔门的七十二(七)贤人中,属于颜氏家族的除颜路、颜渊父子外,还有颜幸(字子柳)、颜高(字子骄)、颜祖(字襄)、颜之仆(字叔)、颜哙(字子声)、颜何(字冉)[1]。 李零还说:“言偃的言,见于上博楚简,和颜回的颜写法一样,如果加上他,孔门就有九个以颜为氏的人”,“孔门八颜子,恐怕就是由他(指颜无繇——引者)带进门”[2]。这种分析很有道理。 由老弟子带新弟子入门的做法,可能是孔子学校招生的重要制度。这里不妨再举一例:“仲由字子路,卞人也,少孔子九岁。子路性鄙好勇,力志抗直,冠雄鸡,佩猳豚,陵暴孔子。孔子设礼稍诱子路,子路后儒服委质,因门人请为弟子。”[3] 子路是由孔子的哪一个门人请为弟子的,我们不得而知。但子路是孔子早期弟子,仅小孔子9岁,比他年长且先入孔子之门的只有颜无繇。 另有冉耕(字伯牛,小孔子7岁)也是早期弟子,是在子路之前还是之后入孔门,我们还无法得知。这个引子路入孔门的人除了颜无繇,实在想不出会是哪一个孔子门人。 孔子招收弟子,除旧门人带新门人入学外,还有门人推荐、孔子考察的招生方法。例如,“子游为武城宰。子曰:‘女(汝)得人焉尔乎?’曰:‘有澹台灭明者,行不由径,非公事未尝至于偃之室也。’”[4]子游做武城宰,发现了澹台灭明是可造之才,于是向孔子推荐,孔子将其招于门下。 《史记·仲尼弟子列传》载:“澹台灭眀,武城人,字子羽,少孔子三十九岁。状貌甚恶,欲事孔子。孔子以为材薄。既已受业,而退修行,行不由径,非公事不见卿大夫。南游至江,从弟子三百人,设取予去就,名施乎诸侯。孔子闻之曰;‘吾以言取人,失之宰予;以貌取人,失之子羽。’”[5] 《孔子家语》则载:“澹台子羽有君子之容,而行不胜其貌。宰我有文雅之辞,而智不充其辩。孔子曰:‘里语云:“相马以舆,相士以居。”弗可废矣。以容取人,则失之子羽;以言取人,则失之宰予。’”[6] 与《史记》所载有异,但入门弟子需要经过孔子考察确认,这一招生制度则是相同的。这种考察相当于后人所说的面试,面试内容无非是察其容,听其言。孔子以容取人,差点错失澹台灭明;以言取人,差点错失宰予。 要正式进入孔子开办的学校,成为孔门弟子,必须经过一定的程序。一是要改穿儒者的服饰,二是要举行拜师仪式。前引子路后来“儒服委质,因门人请为弟子”,便概括了这一程序。 所谓“儒服”,即当时孔子所穿的服饰。鲁哀公曾问孔子所穿是否儒服,孔子回答:“丘少居鲁,衣逢掖之衣;长居宋,冠章甫之冠。丘闻之也,君子之学也博,其服也乡。丘不知儒服。”[7] 其实,逢掖之衣、章甫之冠正是儒服,不然,哀公何来此问?逢掖,也作缝掖,是鲁国儒者所穿的一种宽袖长衣;章甫,是殷代成人所戴的一种帽子,即缁布冠。因为孔子标榜儒学,所以进入孔子所办的学校,成为孔门弟子,需要改穿儒服,以表示自己是一个儒者。 所谓“委质”,汉服虔注:“《左氏》云:古者始事,必先书其名于策,委死之质于君,然后为臣,示必死节于其君也。”[8]《左传?僖公二十三年》“策名委质”杜预注:“名书于所臣之质,屈膝而君事之。”[9]委质就是通过一定形式确定双方的契约关系,这是一种“示必死节”的君臣关系。 孔门的委质显然借鉴了这种形式,除了可能有书名于策的程序之外,也可能还要缴纳一定的学费。《论语·述而》载:“子曰:自行束脩以上,吾未尝无诲焉。”[10]这便告诉我们,进入孔子所办的学校是要缴纳一定的学费的,“自行”表明自愿,“束脩”大概是最低的收费标准。 孔子所办学校,生源并不单纯,规模也还不小,不少学生来自外地,各人情况颇为不同。而食宿安排,日常维护,教学组织,内部协调,事务管理,资金运作,林林总总,千头万绪。那么,究竟是谁在管理这所学校呢? 从根本上说,当然是孔子在主导这所学校的管理工作。但管理工作非常琐碎,无日无之,孔子不可能事必躬亲,忙于应付,必然有自己信任的管理团队。从现有材料来看,子路、冉求参与了学校管理工作,或者说他们是这个学校的主要管理人员。下面我们试着做一下清理。 《论语·子罕》载:“子疾病,子路使门人为臣。病间,曰:‘久矣哉,由之行诈也!无臣而为有臣。吾谁欺?欺天乎?且予与其死于臣之手也,无宁死于二三子之手乎?且予纵不得大葬,予死于道路乎?”[11] 从这段记载可以看出,子路平时一直在协助孔子管理孔门弟子,或者说是孔子学校的事务主管,不然,他不会在孔子病重的时候自作主张,成立一个治丧委员会,要求孔子的门人们行家臣之礼,为孔子准备丧事;孔子也不会在病好后说“久矣哉,由之行诈也!无臣而为有臣”。因为孔子当时已经不是鲁国司寇,他与弟子只是师生关系,不应该用大夫家臣之礼要求他的弟子们。 姑且不论子路的安排是否妥当,是否符合礼制,他实际上是孔门弟子们的领袖,参与了孔子学校的日常管理,则是肯定的。 《孔子家语》所载一事可为参证,其载云:“孔子之郯,遭程子于涂(途),倾盖而语终日,甚相亲。顾谓子路曰:‘取束帛以赠先生。’子路屑然对曰:‘由闻之,士不中间见,女嫁无媒,君子不以交,礼也。’有间,又顾谓子路。子路又对如初。孔子曰:‘由,《诗》不云乎:“有美一人,清扬宛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今程子,天下贤士也。于斯不赠,则终身弗能见也。小子行之。’”[12] 孔子在路上遇到程子,想赠以束帛,要子路实施,子路表示反对,孔子耐心做子路的思想工作,以便子路落实。由此可见,子路负有管理学校事务的职责,不然,孔子完全可以安排其他弟子去落实他的指示。 子路不仅是学校事务主管,而且负责孔子安全和学校治安。 《史记·仲尼弟子列传》载:“孔子闻卫乱,曰:‘嗟乎,由死矣!’已而果死。故孔子曰:‘自吾得由,恶言不闻于耳。’”裴骃《集解》引王肃语云:“子路为孔子侍卫,故侮慢之人不敢有恶言,是以恶言不闻于孔子耳。”[13]这一说法是有道理的。 在春秋末年的混乱环境里,学校稳定和师生生命财产安全是办学者需要首先考虑的问题,必须安排得力的人来负责此项工作,子路无疑是最佳人选。 《论语·颜渊》载:“子曰:‘片言可以折狱者,其由也与(欤)?’子路无宿诺。”[14]看来,子路处理有争议的问题确有特殊才能,而且处事果断,不轻易许诺别人。这些都是管理学校事务和学校治安者的重要素质,所以孔子有了子路以后能够“恶言不闻于耳”。 如果说子路是孔子学校的事务主管,那么,冉求则是孔子学校的财务主管。 《论语·雍也》载:“子华使于齐,冉子为其母请粟。子曰:‘与之釜。’请益。曰:‘与之庾。’冉子与之粟五秉。子曰:‘赤之适齐也,乘肥马,衣轻裘。吾闻之也:君子周急不继富。’”[15] 公西赤(字子华)由孔子派遣出使齐国,冉求为他的母亲请求粮食补贴,说明冉求是孔学的经济主管,处理学校经济事务。遇有重要经济事务,他虽然需要请示孔子,但却有很大的自由裁量权。 孔子指示冉求给公西赤家粟一釜,即六斗四升。冉求请求再增加一点,孔子答应给一庾,即十六斗。冉求最后却给了五秉,一秉十六斛,五秉合计八十斛。古代一斛十斗,八十斛为八百斗,超过孔子答应给一庾的50倍。冉求虽然受到孔子批评,但也证明他有很大的经济管理权限,许多事可以自作主张。 孔子办学,不仅招收弟子由其亲自拍板,弟子们的出路即出仕与否(相当于毕业分配),以及重要任务的派遣,一般也由孔子决定或安排。这就决定了这所学校的大权始终掌握在孔子手里。 例如,“田常欲作乱于齐,惮高(固)、国(佐)、鲍(叔牙)、晏(婴),故移其兵欲以伐鲁。孔子闻之,谓门弟子曰:‘夫鲁,坟墓所处,父母之国,国危如此,二三子何为莫出?’子路请出,孔子止之。子张、子石请行,孔子弗许。子贡请行,孔子许之。” 这次派遣,收到了很好的效果,所谓“子贡一出,存鲁、乱齐、破吴、强晋而霸越,子贡一使,使势相破,十年之中,五国各有变。”[16] 孔子弟子出仕,需要得到孔子的许可,有些其实是孔子做出的安排,如冉求受季氏召任季氏宰,子路在卫为蒲大夫,樊迟任鲁左师副将,宓子贱任单父宰,言偃任武城宰,子夏任莒父宰,公西华出使齐国,等等,都是孔子同意或安排的。 当然,也有孔子安排,弟子不愿出仕的情况,如《论语·公冶长》载:“子使漆彫开仕。对曰:‘吾斯之未能信。’子说(悦)。”[17]漆彫开认为自己还没有准备好,所以不愿出仕,孔子听了很高兴,大概是赞赏他对自己有严格的要求吧。 这些派遣出仕的弟子,需要经常回校向孔子汇报情况,以便形成孔子学校教育与当时社会政治的良性互动,这是孔子办学的一大特色。 例如,《论语·子路》载:“冉子退朝。子曰:‘何晏也?’对曰:‘有政。’子曰:‘其事也?如有政,虽不吾以,吾其与闻之。’”[18]冉求为季氏宰,退朝后仍然要回到学校,接受孔子问询。孔子要求冉求将朝政情况告诉他,因为他是退休的鲁国大夫,有权利和义务了解。 再如,“子贱为单父宰,反(返)命于孔子曰:‘此国有贤,不齐者五人。教不齐,所以治者。’孔子曰:‘惜哉不齐,所治者小。所治者大,则庶?矣。”[19]孔子对于弟子从政的情况,随时关心,给予指导。 弟子在赴任之前,也要向孔子问政,求得指教,这也是孔子学校教育的重要内容。如“子路问政,子曰:‘先之劳之。’请益。曰:‘无倦。’仲弓为季氏宰,问政。子曰:‘先有司,赦小过,举贤才。’”“子夏为莒父宰,问政。子曰:‘无欲速,无见小利。欲速则不达,见小利则大事不成。’”[20]类似记载,《论语》中还有不少。 从上面的清理来看,孔子学校能够延续开办几十年,与其有效管理密不可分。 当然,在学校的日常管理中,也难免会出现不和谐的情况,需要他们师生共同面对,妥善处理。 例如,子路有很大的行政事务权力,难免会有越权的情况发生,这和冉求管理学校财务偶有越权的情况发生一样。如《论语·先进》载:“子路使子羔为费宰。子曰:‘贼夫人之子。’子路曰:‘有民人焉,有社稷焉,何必读书,然后为学?’子曰:‘是故恶夫佞者。”[21] 子路安排子羔去做费宰,显然没有请示孔子获得批准,而是自作主张,孔子自然不高兴,认为子羔还没有学习好,这样安排是在贼害子羔。而子路却辩驳说,实际从政也是学习,不一定非要读书才是学习。孔子认为子路是在利口巧辩,所以严厉地批评了他。 为了煞住子路的锐气,让他兢兢业业做好学校管理,孔子不时对他进行批评,较其他弟子多了许多。如《论语·先进》载:“子曰:‘由之瑟,奚为于丘之门?’门人不敬子路,子曰:‘由也升堂矣,未入于室也。’”[22] 孔子先批评子路弹瑟水平太差,不合雅颂,不像他教育出来的学生。当其他弟子不敬子路,动摇了子路的权威,可能影响到学校管理时,孔子又出来替子路圆场,说他已经升堂,只是没有入室。 言外之意,子路的弹瑟水平已经超过了许多弟子,并不是那么差,从而维护住子路的威信。看来,了解了孔子学校的具体运作,再来读《论语》,我们会有许多新的发现,这里所举仅是一例。 注释: [1]司马迁撰,裴骃集解、司马贞索隐、张守节正义:《史记》卷六十七《仲尼弟子列传》,《二十五史》本,第254页。《孔子家语·弟子解》还记有颜刻(一作亥),子子骄,鲁人,少孔子50岁。 [2]李零:《丧家狗——我都〈论语〉》(附录),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第82页。 [3]司马迁撰,裴骃集解、司马贞索隐、张守节正义:《史记》卷六十七《仲尼弟子列传》,《二十五史》本,第252页。 [4]何晏集解,邢昺疏:《论语注疏》卷六《雍也》,《十三经注疏》本,第2478页。 [5]司马迁撰,裴骃集解、司马贞索隐、张守节正义:《史记》卷六十七《仲尼弟子列传》,《二十五史》本,第253页。澹台灭明墓在兖州邹城县。 [6]郭沂编撰:《子曰全集》第三卷《孔子家语?子路初见第十九》,北京:中华书局,2017年,第188页。 [7]孔颖达等撰,陆德明释文:《礼记正义》卷五十九《儒行》,《十三经注疏》本,第1668页。 [8]司马迁撰,裴骃集解、司马贞索隐、张守节正义:《史记》卷六十七《仲尼弟子列传》,《二十五史》本,第252页。 [9]杜预注,孔颖达疏:《春秋左传正义》卷十五,《十三经注疏》本,第1814页。 [10]何晏集解,邢昺疏:《论语注疏》卷七《述而》,《十三经注疏》本,第2482页。 [11]何晏集解,邢昺疏:《论语注疏》卷九《子罕》,《十三经注疏》本,第2490页。 [12]郭沂编撰:《子曰全集》第三卷《孔子家语?致思第八》,第139页。 [13]司马迁撰,裴骃集解、司马贞索隐、张守节正义:《史记》卷六十七《仲尼弟子列传》,《二十五史》本,第252页。 [14]何晏集解,邢昺疏:《论语注疏》卷十二《颜渊》,《十三经注疏》本,第2504页。 [15]何晏集解,邢昺疏:《论语注疏》卷六《雍也》,《十三经注疏》本,第2477—2478页。 [16]司马迁撰,裴骃集解、司马贞索隐、张守节正义:《史记》卷六十七《仲尼弟子列传》,《二十五史》本,第252—253页。 [17]何晏集解,邢昺疏:《论语注疏》卷五《公冶长》,《十三经注疏》本,第2473页。 [18]何晏集解,邢昺疏:《论语注疏》卷十三《子路》,《十三经注疏》本,第2507页。 [19]司马迁撰,裴骃集解、司马贞索隐、张守节正义:《史记》卷六十七《仲尼弟子列传》,《二十五史》本,第253页。 [20]何晏集解,邢昺疏:《论语注疏》卷十三《子路》,《十三经注疏》本,第2506页、2507页。 [21]何晏集解,邢昺疏:《论语注疏》卷十一《先进》,《十三经注疏》本,第2500页。 [22]何晏集解,邢昺疏:《论语注疏》卷十一《先进》,《十三经注疏》本,第2499页。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