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4月8日的《光明日报》刊载了赖慧玲先生的《语言学的温度》一文(以下简称为“《温度》”),“今日语言学”于4月22日转发了此文。赖先生在文章开头提出的“争取独立学科地位的语言学,应该是全面的语言学,也是有温度的语言学”这一主张我们深感赞同,但文章随后展开的论述却与我们的设想有一些距离,因此想就其核心观点与赖先生商榷一二1。 按照我们的理解,赖先生的核心看法是:语言学所兼具的自然科学、社会科学、人文学科三种学科属性应该在学科中得到恰如其分的地位;浓厚的“科学”追求损害了语言学自身的人文属性;因此,语言研究的注意力要转向语言中“人的因素”,充分重视语言的主观性要素。在赖先生看来,语言学应当宽容而温和地容纳不同研究领域,这样才能成为全面而“有温度”的语言学。 这一看法中需要质疑的是:语言学的注意力何曾集中在“非人的因素”上了?无论是“生物天赋论”还是“文化演化论”,当代语言学始终认为,语言本身就是内在于人和人类社会的,语言的运用也一定要联系人和人类社会才能得以解释。在这个背景下,“注意力转向”也就无从谈起。 我们推测,赖先生之所以产生这个倡议,应当和她对语言学中科学追求的态度有密切关系。因为在《温度》中,赖先生对技术、方法、理论化、公式化的作用给予的评价是“冰冷”“没有呼吸”等。同时,赖先生的“人的因素”也特指语言中的主观性要素,如心理、体验、感知、情感、认识等。从行文来看,上述各方面应当与技术、方法、理论、公式所对立的,后者因此当属“非人的因素”。 但在我们看来,上述评价和划分都不无问题。 首先说说所谓“非人的因素”。对于很多人来说,技术、方法、公式乃至理论都是极其客观、死板、甚至枯燥的,远没有“人文性”听上去那么灵动和温暖。(“人文性”也是赖先生最看重的一点。)不过这种印象恐怕是一种错觉。“人文性”与“人文主义”有密切联系。尽管“人文主义”的内涵异常丰富且会因时而异,但其中心主题却始终是人经由教育而挖掘出的潜在能力和创造能力(阿伦·布洛克 1997:45)。人文主义传统对此的信念是:“每个人在他或她自己的身上都是有价值的——我们仍用文艺复兴时期的话,叫做人的尊严——其他一切价值的根源和人权的根源就是对此的尊重。这一尊重的基础是人的潜在能力,而且只有人才有这种潜在能力:那就是创造和交往的能力(语言、艺术、科学、制度),观察自己,进行推测、想象和辩理的能力。这些能力一旦释放出来,就能使人有一定程度的选择和意志自由,可以改变方向,进行创新,从而打开改善自己和人类命运的可能性……”(阿伦·布洛克 1997:234) 由人文主义看来,技术、方法、公式、理论这些因素非但不与人文性冲突,恰恰是人文性的体现:它们并非来自教条和迷信,而完全来自人类的创造;它们是人类理性认识的外在体现,记录着人类已有的认识成果,指引着人类继续探索的方向。只有人才能拥有技术、方法、公式、理论,因此它们绝不是“非人的因素”。当语言学家用种种规则模拟出美丽而精密的语言和语言运用模型时,我们对语言的认识层次才能超越日常语言交际的表面,获得更深入、更丰富的了解:技术和理论可以让我们看到语言血肉下的骨架、神经,甚至让我们走进语言的内心。最终我们获得的是对人类语言的了解;这些了解在观念上可以指导我们更好地理解人,在技术上可以指导我们更好地帮助人。这样的结果,怎么会是“冰冷”“没有呼吸”的呢?又如何淡漠了学科的人文属性呢? 再来说说赖先生提到的“人的因素”或“主观性要素”。或许是篇幅所限,《温度》并没有清楚地界定“心理”“体验”“情感”等词语的具体内涵,因此很容易令人费解,比如“心理”本是囊括理性、情感、感知的上位概念。我们只能根据语境推断:“主观性要素”在这里所指的应当是心理中的非理性因素。更重要的是,赖先生并未说明语言学究竟该以何种方式将这些要素容纳进来。众所周知,即使面对相同的对象,不同的研究范式也会导致不同的学科属性。比如同样是情感研究,如果是基于概念和事例的思辨,那么当属哲学研究(人文学科),但如果是基于经验可检验的假说和实验设计,相关研究则可能属于认知心理学(实证科学)。赖先生会如何选择呢?我们只能推断:既然赖先生是在指责“科学”追求有损学科人文性的背景下提出转向研究“主观性要素”的,那么赖先生很可能不赞成用技术、方法来研究,也不会赞成将研究结果理论化甚至公式化。但如此一来,我们就会面临比削弱学科人文属性更严重的问题:研究如何展开呢?研究结果又该如何呈现呢? 赖先生或许认为,上述推断并不符合她的本意,因为《温度》的最后一段特别声明:“……我们固然需要重视方法和技术,但绝不能忽视语言研究者及使用者的心理、体验、感知、情感、认识等主观性的要素,语言学研究是有温度的。”在我们看来,这段话混淆了两个不同层次上的主观性要素。一个层次是作为研究对象的主观性要素,这些要素在语言系统中和语言运用过程中显现自身的作用。这些主观性要素及其作用是客观存在的(即不是人的主观意识可以任意取消的),对它们的研究只能基于理性的技术和方法展开,研究结果也必然是相关语言领域的规则、理论,比如语言学中已有的主观性研究。很明显,这应该不是赖先生所设想的“有温度”的路径。而另一个层次则是作为研究者心理特质的主观性要素,这些要素在语言研究过程中通过研究者对最终的语言学理论产生影响。这些主观性要素及其影响也是客观存在的,当然也可以成为研究对象,不过,相关研究成果却不是关于语言的,而是关于研究行为的。如果认为使语言学有温度的是后一个层次的主观性要素,那么这就意味着几乎所有人类行为都是有温度的,语言学在其中并没有特别之处。不仅如此,这个观点还会带来另一个后果:技术与方法的使用、理论化和公式化过程同样受到这些主观性因素的影响,因此它们也是有温度的,但这可能会和赖先生先前的评价彼此矛盾。 我们相信,语言学确实是有温度的。但这温度不是来自研究过程中的主观性因素,而只能来自被赖先生排除的“审慎理智的态度”。只有这种追求科学的态度才能把我们引向语言的更深处、人类心灵的更深处。 注释: 其他可以商榷之处还有: 1.(1)语言无生命并不是“一些语言学者”的看法,而是一个事实。语言本身不是生命体,否则语言学就会毫无疑义地成为生物学的分支。“活语言”“死语言”都是隐喻。 (2)赖先生说:“语言学可以独立于文学而成为一级学科,但不可能完全不涉及文学。”这里有两个不同的“文学”概念:前一个“文学”指文学学科,而后一个“文学”应当指文学本身。语言学确实要涉及文学本身,但理由并不是赖先生说的语言学的人文学科属性(不是所有人文学科都和文学本身的关系极为密切),而是因为文学是语言运用的一种特别方式,而所有的语言运用方式都是语言学研究对象。同时,语言学对文学的探讨也不必按照文学学科的方式展开,比如关联理论就在尝试为文学理论奠定新的基础。 (3)语言兼具“达意”“表情”功能与单纯的“工具观”并无冲突:语言在表情达意时总是工具的身份,没有例外。 引用文献: (英)阿伦·布洛克 1997 《西方人文主义传统》 董乐山译 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作者简介: 刘辉,2009年于上海师范大学获得文学博士学位,并留校任教至今,2013年9月至2014年8月在中国社科院语言所访学,现任讲师,中国逻辑学会逻辑教育专业委员会理事。学术兴趣:汉语语法学、语用文体学、中学语文教学。在《中国语文》等刊发表学术论文数篇。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