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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文轩:边界与边疆

http://www.newdu.com 2018-05-09 文艺报 曹文轩 参加讨论


    我更相信20世纪上半叶之前的文学家们对文学的理解。后来世道变了,变得有点凶,有点古怪,“逆反”成了一种时尚,一种深刻的标志,凡已有的一切都是一定要颠覆的。
    谈到儿童文学乃至成人文学,我说我们的文学面临着“古典性的缺失”。
    文学有文学的边界,就像权力有权力的边界,国家有国家的边界。我将会永远提醒自己:要时刻明确文学的边界。也就是说要知道什么属于文学什么不属于文学。守住边界,才能使你走向世界。这就是至高无上的辩证法。
    首先,我谈谈我创作中的变与不变的问题。
    我的所有作品,无论从外表看上去有多大的差异,但从根本上来讲,都是建立在我所体悟到的那些基本面之上的。文学要不要变法?当然要,但它的变法应当是在基本面之上的变法。任何一种被命名的事物,都有它的基本性质,我们只能在承认它的基本性质之后,才能谈变。我常喜欢拿普通事物来喻理。比如,我说椅子:什么叫椅子呢——也就是说,椅子的基本性质是什么呢?定义是:一种可供我们安放身体的物体叫椅子。这就是“椅子性”。如果这个物体不具有这个功能,那么它也就不是椅子了。事实上,椅子也一直在变法,我们能说的清楚,这个世界上一共有多少种椅子吗?四条腿的、三条腿的、两条腿的、一条腿的、没有腿的……还有,古今中外有多少种材质,又有多少种风格的椅子呢?但“变”的不是性质——椅子再变,也不能变成剑,一把剑,也是不能当椅子的。不信,你坐上去试试!
    既是文学,就有文学性。基于这样一个朴素的理解,我在变法。在写了《草房子》《青铜葵花》之类的作品之后,我写了幻想类作品《大王书》,和之前我的作品相比,这部多卷本的长篇小说真的很不一样。从前,我写的大多是烟村茅屋、小桥流水、细树矮篱式的作品,有点温婉,有点小调子。但《大王书》看上去颇有点气势,荒漠大川,天上地下,场面宏大,情节跌宕,是一种浪漫性的叙述。但就追求美感、倾向悲悯、着重人物、喜欢风景、留心细节等方面,我还是觉得它们都是我的文字,是在同一个美学平台上的把戏。这两年,我新创作了四部小规模的长篇《穿堂风》《蝙蝠香》《萤王》《疯狗浪》。与从前的作品也不太一样,甚至可以说很不一样。事实上,我在写任何一部作品时,都有顽强的突破和革新的欲望。
    我对文学的理解和界定显然是非主流的,也不是流行的。几十年来,我对文学的“伺候”,一直是按我的文学理路来进行的。我自认为我对文学的感受,是有文学史背景的,它们来自于我对经典作品的体悟。我坚持认为文学是有基本面的,这个基本面从有文学的那一天开始就存在了,它是文学的天道。我更相信20世纪上半叶之前的文学家们对文学的理解。后来世道变了,变得有点凶,有点古怪,“逆反”成了一种时尚,一种深刻的标志,凡已有的一切都是一定要颠覆的。如同布鲁姆在《西方正典》中所说的那样,现在要做的一件事情就是让那些已经死去的欧洲白色男性统统退场。因为这些男性代表了从前的文学史,他们是西方文学的道统。文学的标准被人为地、强制性地改变了。
    我经常在问一个问题:如果将那两个日本人川端康成和大江健三郎生活的时代颠倒一下,让大江去川端的时代写大江式的作品,让川端降到大江的时代写川端式的作品,这两个日本人还会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吗?我想,这个问题,傻子都知道答案。那么,现在的文学依了新的标准,到底是合理的呢?还是不合理的呢?回答这个问题会困难,但我们可以采用一个最简单的办法,那就是发问:那些彻底驱逐了审美价值的作品,那些极度夸张了人性之恶而将人性之善完全否定了的作品,那些阴森森的、只有无边无际绝望的作品,如果没有它们,我们的生活会不会更好一些呢?其实,我所持有的并不是什么文学的理想,而只是坚持文学的原旨罢了。我只想我的文字能让人对人性多少有点儿信心,对生活多少有点儿希望,对灵魂多少有点儿触动,我不想让我的文字火上浇油、落井下石、釜底抽薪、心里添堵。如果一个作家的作品不能让人过得更美好、更像人,你即使说到天上、说出花来,我也不能接受你那深刻的一套。
    谈到儿童文学乃至成人文学,我说我们的文学面临着“古典性的缺失”。“古典性”怎么理解?
    首先,我们要明确一点。文学与其他东西不一样,我们不可以将它置入进化论的范畴来讨论。文学艺术没有经历一个昨天的比前天的好,而今天的又比昨天的好的过程。文学的标准就在那儿,在《诗经》里,在《楚辞》里,在汉赋、唐诗、宋词、元曲里,在《红楼梦》里,在鲁迅、沈从文的作品里,当然也在但丁、莎士比亚、托尔斯泰、契诃夫的作品里,千年暗河,清流潺潺,一脉相承。如果将文学置入进化论的范畴里,那么,我们就会得出这样一个见解:今天的一个英国剧作家写的作品必须要比莎士比亚写得好——莎士比亚在那么久远的年代就将作品写得那么好了,一个今天的英国剧作家,生活在多少年以后的现代,难道还不应该比莎士比亚写得好吗?若没有莎士比亚写得好,你还写它干什么?你该干其他事情去了,扫马路去,或者送快递去。可是,文学史所显示出来的是这样的景观吗?不是一峰更比一峰高,而是一座一座同样的高峰矗立在不同的时空里。当世界万物都在受进化法则的制约时,唯独文学是不在进化论范畴之中的,这就是文学的奇妙之处。古典没有因为今天而矮出我们的视野,而且我们还看到,文学的今天与文学的昨天是连接在一起的,是不可分开的,一旦分开,下游的河床就会干涸,五谷歉收,饥荒就来了。我们没有感到饥荒的临近吗?
    古典的特质究竟是什么?大概是很难说得清楚的。“庄严”,大概算是一项吧?即使《西游记》《堂吉诃德》,谐谑之下也还是庄严。当下文学是在快乐至上的语境中进行的,是反庄严的,谁庄严谁就是假正经、伪君子。文化的痞子性、无赖性、没正经,已渐趋渐浓。还有,就是它的“雅致”。小说虽然出自市井,但传统小说的主要倾向还是趋雅的。“雅”是古典的最为丰厚的遗产,但当代文学将这笔遗产放弃了。再一项就是它的“意境”——我说的是中国的古典。我总觉得,中国古典的一个个美学范畴,都是令人肃然起敬的。“意境”与西方确定的那个“深刻”,似乎还不太一样,是两个不同的境界。
    我坚持文学是有基本面的。文学有文学的边界,就像权力有权力的边界,国家有国家的边界。边界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人类数百年、数千年的战争,差不多都与边界有关。古罗马有一种令人尊敬的职业,就是测量土地,确定边界。我们都还记得卡夫卡的《城堡》里的那个土地测量员。他在测量城堡的边界、村庄的边界。“土地测量员”是一个具有象征意义的形象。儿童文学与成人文学一样,既是文学就必有文学性——恒定不变的品质。我将会永远提醒自己:要时刻明确文学的边界。也就是说要知道什么属于文学什么不属于文学。守住边界,才能使你走向世界。这就是至高无上的辩证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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