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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彦:泥巴为伴

http://www.newdu.com 2018-04-17 未知 newdu 参加讨论


    
    鱼娃娃《连年有鱼》
    
    
    双彦和父亲双起翔
    双彦工作的地方藏在昌平一片老旧的平房中。斑驳的漆红色大门约一米多宽,只容一人通过,门口直通一条长长的过道,两旁摆满了尚未上彩的泥坯。左侧的房间里空空荡荡,没有像样的家具,地上一米宽的模具里有十几只一模一样的兔儿爷。
    清晨6点,年近60岁的双彦像往常一样坐在里屋铺着报纸的木桌前,戴上老花镜,拿起细毛笔开始给泥胎上色。从制胎、彩绘到上漆,几个简单的制作步骤,他慢悠悠能做到太阳落山。一天超过12个小时的工作,他重复了40年。
    作为国家级泥彩塑北京兔儿爷代表性传承人,双彦的作品曾获得过中国民间工艺品博览会金奖、北京工艺美术展“工美杯”特别金奖等各类奖项。大大小小的奖杯、证书塞满了仓库。
    40年前,年轻的双彦从没有想过后半生都将与泥巴为伴。上世纪90年代初,意气风发的他选择离开家乡,奔赴深圳下海创业。与朋友合开的电子厂每日盈利额如流水增长,如果不是父亲双起翔的一通电话,双彦现在很可能是个早已实现了财务自由的企业家。因为那个电话,他的后半生从此隐没在偏僻的昌平郊区。
    一个电话把双彦推向了人生岔路口
    双彦师从父亲双起翔,从小开始接触泥人儿。甚至在停课闹革命的时期,每天早上上班之前,父亲都会给他捏个小动物,放在桌上让他照着学,下班回来检查。
    双起翔对这门手艺如痴如醉。他师从名冠京师的“泥人儿圣手”李荣山,1956年进入北京彩塑厂,作为最年轻的手艺人,拿的却是最高的“八级工”工资。不过十年,泥彩塑忽然成了“破四旧”的对象,所有工人被迫转入北京金属工艺品厂。厂子里一时哀声一片。
    双起翔每天按部就班完成复制青铜器的任务,一下班便匆匆回家,进了里屋便偷偷拿起泥坯,坐定在桌前,开始目不转睛地描画,完全沉浸在创作的世界里。幼小的双彦夜里12点还能听到母亲责备的声音,原来父亲的房里还亮着灯。
    又是十年,春风如初。十年的断档期,北京城市面上几乎看不到精巧可爱的兔儿爷、泥人儿的影子。厂里的彩塑手艺人四散而去,一些因年纪太大再也拿不起笔了。没有人知道“最年轻”的双起翔一直在偷偷地坚持这门手艺。双起翔根据民间传说与记忆,复原了传统的兔儿爷彩塑。
    父亲得以继续泥彩塑的事业,他手下的泥塑脸谱个个栩栩如生,笔触润滑而力道足,一辈子的手艺全都体现在脸谱人物的那几笔勾勒上,因此在京城得名“脸谱双”。论起双起翔的艺术造诣,他前后共有774件作品被中国美术馆收藏,是全国400多位“中国工艺美术大师”之一。
    据双彦回忆,父亲对泥人儿的酷爱是不可想象的——每天都会伏在案前工作到深夜12点,等画出了一个满意的脸谱,他常会自顾自地举着欣赏把玩。泥人儿的创作需要从历史民俗中汲取灵感,他家里有满墙的史书,双起翔不是在创作就是在看书,甚至到了不交朋友、从不下馆子的程度。
    父亲对工作的精益求精也投放在了对双彦的期待上。可双彦从小有天分,随便照父亲的作品捏个小动物,就能学得七八分像。为了严格保证这门手艺的纯洁,双老爷子明令禁止家里的老二老三碰。
    可在双彦眼里,父亲太过严厉。好歹也是从小就学艺的人,可双彦几乎每次画的脸谱都被父亲直接扔掉,因为入不了老爷子的法眼。
    上世纪90年代,双彦嗅到了遥远南方的繁荣市场的气息,果断地与朋友去了深圳闯荡。在市场经济的大潮里畅游,让远离家乡的他有一种天高任鸟飞的自由感觉。在北京一个月200元的工资,在深圳他却能挣到4000元。他与朋友合开的电子厂经过3年的经营,每日的利润都在增长。
    3年后,正当双彦意气风发之时,父亲一个电话打来,直接把双彦推向了人生的岔路口。
    电话里一向雷厉风行的父亲没有太多话语:“如果你不回来的话,北京这门泥彩塑的手艺就永远消失了。”
    短短的几句话,父亲不关心他挣了多少钱,也罕见地没有训他,他却如鲠在喉。两边的差距不是一星半点,一边是一手打理的蒸蒸日上的事业,一边是严厉的训斥和枯燥的学艺生活。一向听话的他犹豫了。后面的大半个月,他白天工作时想,晚上躺在床上也在想,到底要不要答应这个对自己没有一点好处的“请求”?
    朋友听到这消息笑一笑没当回事,留下一句“傻子才会回去呢”给他。
    可是每当他想拒绝时,父亲无助的眼神就会浮现在眼前。父亲年事已高,一个人悲凉地面对着满面墙壁的脸谱面具,为之奋斗一生的手艺没有人继承。年轻的双彦度过了人生最为烦躁的半个月。那通电话就像一记闷拳堵在心口,一空闲下来,“自由”和“责任”两个小人儿就开始打架,让他做什么事都心不在焉。
    最终孝道战胜了一切。当他决定离开的时候,朋友大诧,以为他那段时间的魂不守舍不过在想怎么拒绝。最终俩人遗憾告别。如今他的朋友已经身家千万。
    每一个“次品”都会被父亲扔掉
    传统的“父父子子”的伦理纲常,被双彦视为人生信条。“我是完完全全考虑我父亲的感受,也就是过去讲的孝道。”知道有的是苦日子等着他,他没有后悔过。
    之后的坚持就像一个人漫长的旅途。“从那个时候起,很多经济利益和我不再有太大关系。”他知道,自己这一生的价值就在于传承这门手艺了。
    回来后的日子平淡无澜。父亲的工作室在城郊豆各庄一个500平方米的四合院里,每天太阳一出来他和父亲先去走走路,活动身子,而后便是一天的伏案工作。相对于父亲对工作的痴爱,一开始双彦并没有享受到太多快乐。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父亲吼一声。他的脸谱总会被父亲挑出毛病。恐惧始终伴随着他。父亲不允许手里的艺术品有任何的瑕疵。
    画脸谱,要求一笔而过不拖泥带水,边缘不许有描摹的痕迹,不可用铅笔打底稿。“这个手劲不练千百万遍是练不出来的。” 不仅要笔锋流畅,最难的在于眼神。人物的精气神全在于最后的“点睛之笔”。双彦画了40年的眼神,每一个“次品”都会被父亲扔掉。以致于他情绪激动时想到:“我和父亲只有师徒关系,没有亲情。”
    终于,2007年的一个夏天,他爆发了——他第一次顶撞了父亲。
    那天他邀请朋友来工作室做客,拿出一个脸谱,得意地展示给朋友看。双老爷子正好过来“视察”,当着朋友的面,像往常一样把那个作品扔了,双彦大囧。朋友尴尬地打圆场,找个借口走了。他再也忍不住,质问父亲:“您始终对我不满意,这么多年了,您到底不满意在什么地方?”
    双老爷子捋着胡须,慢慢地说:“我想让你呢,超过我。” 他听后顿住,一时所有心绪涌上心头。他一直不能理解父亲为何对自己很残酷,所以才会选择飞去深圳,甚至整个学艺生涯布满伤痕。直到年近半百他才意识到,父亲不肯对他笑一次,不仅仅是想维护一个父亲的尊严;对他不断的训斥,是对他寄予殷切希望的另一种表达。
    2009年,70多岁的双起翔已经提不起笔,正式退居幕后。双彦独挑大梁,他没有感到一丝轻松,身上的担子更重了。
    他首先关注到市场上五花八门的兔儿爷造型。自双起翔上世纪80年代复原兔儿爷,已经过去20多年,兔儿爷的造型越来越多样,也越来越与传统背道而驰。
    兔儿爷是北京传统民俗玩具兼神圣,北京有中秋节拜兔儿爷的习俗。作为北京非物质文化遗产,兔儿爷背后有着丰富的民俗文化内涵,现如今知道的人越来越少。
    相传某年北京城中闹瘟疫,百姓不堪其苦,嫦娥身边的玉兔下凡人间,女扮男装入室行医,最后累倒在一个庙前的旗杆下。后来民间便出现了“兔儿爷”的泥人形象,也因此派生出了与兔儿爷有关的歇后语:“兔儿爷的旗子——单挑”。这是因为兔儿爷的靠旗只有一面。还有“隔年的兔儿爷——老陈人儿”,因为小孩子摸兔儿爷是把晦气集中在兔儿爷身上,所以兔儿爷要年年请,不能留。
    “现在的兔儿爷,有的背后有两三面靠背旗,手中的捣药杵都没有,甚至认为兔儿爷代表财源滚滚,这就像向观音菩萨求财一样,太荒谬了。”双彦说道。然而外表萌化的“Q版兔儿爷”“微笑兔儿爷”在年轻人中更受欢迎,误传了北京兔儿爷。
    2009年,一次在文化局开会,散会后主管非遗的处长走到他跟前提议:“双老师,您看能不能做一批Q版兔儿爷?”双彦当场拒绝:“非遗文化保护的是传统。兔儿爷的基本特征给弄没了,只留一对长长的耳朵,那是兔子,不是兔儿爷。”
    “我要对得起历史,从我这儿就投降了,我就是罪人。” 他手里的兔儿爷保留着原汁原味的传统元素,手持捣药杵,衣着韦陀菩萨红袍,身后单挑一杆靠背旗,神色凛然庄重。双彦没有开实体店铺,一些老北京人专门通过各路熟人打听来购买他的兔儿爷。
    相较于双彦对兔儿爷原汁原味的传承,双家其他的泥彩塑作品盛名在外的原因是创新。“这一行最艰难的是创作,要有自己的特色,不能仿冒别人的作品。我敢说,我们的作品百分之百都是原创的。”
    在2003年北京旅游商品设计大赛上,双彦设计的“老北京泥人儿——泥娃娃”获得银奖;2007年他看京剧《九江口》获得灵感,创作了脸谱作品《张定边》,荣获2007年中国民间工艺品博览会的金奖;2014年他设计制作的《北京鬃人》获得第八届北京“工美杯”铜奖。
    每一个泥彩塑作品的创作不是凭空想象的,人物服饰、色彩运用等都不能脱节于当时历史。“我们家别的书不多,历史书太多了。”双彦对各朝代的历史文化了如指掌,从衣食住行、房屋建筑到文字书画,知识积累不逊于一个民俗专家。现在80多岁的双起翔老爷子还坚持每月读几本古典小说,虽然有时读到第三本就忘了第一本的内容,也要每天拿着放大镜看上一会儿。
    传统的北京泥彩塑大多为摆件,为方便悬挂在墙上做装饰,双彦设计了浮雕式作品,在市场上大受欢迎,销量提升了许多。过去制胎用的胶泥随手可得,如今在北京郊区很难挖到了。双彦为此尝试将原来的制胎工艺改为用陶土“灌浆”成型,看似这是很简单的改变,却花费了他一年的时间。
    双彦在讲起自己作品的时候,神色极其认真。从前他觉得每天重复工作,就像“念上几十年的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一样枯燥。“很多记者问我学艺的乐趣是什么,我说没有乐趣,只有寂寞。”以前他强调说,大师和匠人的区别是什么?大师必须创新。现在他强调的是:大师一定是从匠人走过来的,达到了工匠熟能生巧的水准之后,才有创新的资本。
    双彦在一些方面也很倔。
    接受采访的前一天,他刚在君悦大酒店参加一个颁奖典礼,领了奖他没拍照就回家了,具体奖项名字也忘了。后期的通稿里没有他的照片,他好像一切没有发生过。“我们家都是动手能力强,动嘴能力弱。”他解释道。
    有着自己一套学习系统的他,看不上“所谓专家”:“连兔儿爷的性别都搞不清楚。就是因为他们瞎说,兔儿爷市场才会这么混乱。”
    2016年,“非遗传承人进高校回炉深造计划”推出,绝大多数传承人报名踊跃,唯独双彦无动于衷:“不按老师的做毕不了业,学完了大家都同质了。那叫抹杀艺术。”经常举办展览、邀请双彦参展的什刹海民俗文化协会周主任说:“双老师是典型的老北京,局气。”
    要把手艺交给精品传承人
    倒春寒的季节,双彦穿一件羊毛衫,在屋里来回走动摆放模具。他日常在工作室走动锻炼,完全不像前几年刚做过癌症手术的病人,只是脸上的几条沟壑和微驼的背暴露他已近60岁的年龄。豆各庄拆迁,双彦把工作室搬到了昌平横桥村,一个人隐没在这个没人关注的角落,转眼又是十年。
    从前他觉得学艺的生活枯燥得没有头,现在的他则觉得时间越来越不够用。寻找传承人的压力始终伴随着他。慕名而来的徒弟并不少,但是真正学下去的不多,大多是来借他的名声做自个儿生意。
    有一个年轻的店主来找他,恭恭敬敬地拜师,之后再也没出现过,只在外称自己是双老师的徒弟。后来双彦发现这个徒弟卖的正是“Q版兔儿爷”。双彦很生气,找到那个学生说:“你要再这样下去,就别跟别人说是我徒弟。”
    双彦视“传承人”为他最重要的身份,对于求学者来者不拒。“我想着是好事,不然我这传承人不就失职了吗。”但他收了一波波无心向学的徒弟后,又重新思考要不要继续承认这些学生,“如果下一辈的传承人不是精品,我怎么对得起我父亲?”
    现在一直坚持跟他学的只有儿子和侄子两个人。已经是家族企业老板的双财,没事就来大爷双彦这儿画脸谱。他说喜欢这些艺术品的精致、庄重和仪式感。作为双家的小孙子,双财从小一到寒暑假就去爷爷双起翔豆各庄的四合院住,他至今记得在偌大的四合院夜里总有怪声。盛夏时爷爷带他抓蚂蚱、看青蛙吸蚊子那些童年细节他忘不了,更忘不了工作室里挂满四面墙壁的脸谱。想起那些或怒目圆睁或耿直骁勇的面孔,他仍会感到敬畏。
    双财打算继承下这门手艺。他已经在五道营看中一个店面,不到5平方米,每月租金8000元。双彦没有听说过五道营的旅游价值,一时非常惊讶,为什么芝麻大的地要那么贵?双财想,能有个自己的店,作为传播泥人儿、兔儿爷、脸谱的基地,也算圆大爷一直想开店的梦想。
    “泥塑是人类发展史上最古老的艺术。”双彦说,“我父亲一生的朋友就是泥。”经过一代又一代传承,泥彩塑这门技艺,像时光穿梭机连接起祖先与现代的生活,如今它由父亲传到了双彦的手里,还将在子侄辈中传下去。
    初春的横桥村开始有了绿意,双彦像往常一样6点起床,吃饭、锻炼,在木桌前坐定,拿起笔开始勾画出一个个活灵活现的面孔。阳光透过纱窗洒在他的身上,时光仿佛静止在这个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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