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白俄罗斯驻华大使馆于3月16日公开发文《“白罗斯”而不是“白俄罗斯”》,要求更改他们的中文国名。全文引证如下: “目前,对中国人而言,我们是来自于‘白俄罗斯’的人。‘白俄罗斯’这个词中的‘白’就是白色的白;‘俄’是个形容词,‘俄罗斯’是其含义之一;而‘罗斯’是古代巴尔特人、芬兰乌戈人和东斯拉夫人的土地上的国名。 事实上,汉语中‘白俄罗斯’这个错误的国名,使很多中国人怀疑对方说的到底是哪个国家。几乎每个曾在中国留学过或工作过的白俄罗斯人都至少一次必须解释过说,我们国家并不是俄罗斯的一部分,也不是俄罗斯的某个区域,更是没有‘黑俄罗斯’这样的国家。 联合国正式文件和我国宪法载明,我国正式名称为‘Republic of Belarus’或‘Belarus’。从语言和语义的角度来讲,要把我国名称翻成中文的话,那就应该用‘白罗斯’这个词,即把现在的名称去掉‘俄’字。这样就不会把我国和俄罗斯联邦混为一谈。 白俄罗斯驻华大使馆谨请各位懂中文的朋友,自今日起将使用我国‘白罗斯’正确的名称。让我们说话写字正确无误!” 对于白俄罗斯来说,随着与中国贸易交往的日益频繁,中国和中文的影响力持续加大,更改中文国名或许有其外交上的需要,使“白罗斯”与“俄罗斯”在听感上是国与国之间的关系,而不是隶属的关系,可以更好地突出国家主权和民族独立。而从语音上看,“白俄罗斯”改为“白罗斯”却也是还原了其本来的读音。 02 这还要从汉语中“俄罗斯”的读音谈起。 斯拉夫人于公元九世纪建立了以东斯拉夫人为主体的东欧君主制国家罗斯Poc,因首都是基辅,又叫基辅罗斯。根据史学史的观点,罗斯是三个现代东斯拉夫人国家俄罗斯、乌克兰和白俄罗斯的前身。 “罗斯”从Poc变为Poccия是在词尾增加了一个表示“……人的地方”(西亚、尼亚)的后缀,俄语写作Pycъ,Poccия,或Pyccия,并无前置元音。而欧洲其他语言据此演变出的各种词形也没有前置元音,如英语的Ross、Russ和Russia等,德语Russland,西班牙语Rusia,丹麦语Rusland等等。在日语里Poccия(Russia)直接译作“ルシァ”,即“露西亚”,也没有前置元音。日语称俄罗斯人为露西亚人,称俄语为露西亚语,俄国也为“露国”。 俄语里并没有与“俄罗斯”音译相对应的词,那么为什么在汉文史籍中的译名会在词首多出一个元音“俄”?考察历史资料可知,“俄”字来源于蒙古语,中国对“俄罗斯”的称呼是从蒙古语翻译过来的。 元明以前汉族人与俄罗斯人并不直接接触,中间隔着说乌拉尔语系和阿尔泰语系语言的许多民族,尤其是隔着地域活动范围广大的蒙古人。当俄罗斯还在欧洲活动时, 成吉思汗于1223年派出的远征大军已经从中国到达了那里。据《蒙古秘史》(1240年)记载: “又令速别额台把阿秃儿去征伐北方的康里、钦察、巴只吉惕、斡鲁速惕、马札刺惕……等十一部国,渡亦札勒河,札牙黑河,直抵乞瓦绵,客儿绵城等地。” 其中的“斡鲁速惕”,就是当时地处东欧的俄罗斯。 明代所修《元史》中多把俄罗斯称作“斡罗思”等。例如: “癸未(1223年),速不台上奏,请讨钦察,许之。遂引兵绕宽定吉思海,展转至太和岭,……又至阿里吉河,与斡罗思部大、小密赤思老相遇,一战降之,略阿速部而还。”(《元史·速不台传》) 《元史·兵二·宿卫》载元代下设“宣忠斡罗思扈卫亲军都指挥使司”。 《元史·宪宗本纪》“三年癸丑(1253年)正月”条记“遣必阁别儿哥括斡罗思户口”。“七年丁巳(1257年)九月”条记“出师南征,以附马刺真之子乞解为达鲁花赤,镇守斡罗思”。1881年出版的《俄中两国外交文献汇编》,作者尼古拉·班蒂什—卡缅斯基在谈到中国人对俄国人的称呼问题时说:“汉人称俄国及其居民为俄罗斯,而满人称之为鄂罗斯”。该书的俄文版,“俄罗斯”和“鄂罗斯”分别为oлоссы和oроссъ,前面都有前置元音。很显然, 俄国人也不认为“俄罗斯”或“鄂罗斯”译自Poccия, 而是中国人特有的叫法。 03 为什么蒙古语称罗斯为俄罗斯? “俄罗斯Poccия”的首字母是大舌颤音p(俄文字母,国际音标为/r/),这是一个浊辅音,发音要点是先发舌尖上齿颤音,就是把舌头轻抵上齿,送出浊气流,把舌头吹颤,同时试着翘起舌头。事实上,有不少人发这个音时需要先发一个中性的元音使声带颤动,送出浊气流。如果不加这个元音,很多人发不了大舌颤音。看来蒙古人就是如此。因此蒙古语的本国词汇中,大舌颤音/r/是不出现在词首的,出现在词首的都是外来词,而且词首的/r/前必须有元音。俄语的“俄罗斯”Pиcъ,Poccия和Pyc-cия正好是这个大舌颤音/r/作词首,发音时前面就加了元音“俄”。元代汉语转译过来是“斡罗思”等。 可见,“俄罗斯”的“俄”并非如白罗斯公告所言是一个形容词,也不是如有的文章所言是一个副词,而是一个没有实际意义的前置元音,用于辅助大舌颤音/r/的发音。 关于“俄罗斯”里这个大舌颤音的发音,清人洪钧在所著《元史译文证补》(《丛书集成新编》118册26卷)中指出:“详审西音,似云‘遏而罗斯’,‘遏而’二字滚于舌尖,一气喷薄而出,几于有声无词。自来章奏记载,曰斡罗思、鄂罗斯、厄罗斯、兀鲁斯,直无定字,又曰罗刹、逻察、逻车、罗沙,则没其启口之音。促读斯字,变成刹、察歧异百出。有由来也。” 04 明末,汉族人与俄罗斯人开始有了直接接触,在对俄罗斯的称呼上,从文字记载的史料中可以看到一些变化。因为是直接交往,有时就不再根据蒙古语翻译,而直接称为“罗斯”,但也有因习惯而保留“俄罗斯”的称法。如据《俄中两国外交文献汇编》记载,1619年斯帕法里到中国,带去的明朝万历帝给俄国君主的国书称:“中国万历皇帝。有二人自罗斯来。中国万历皇帝语彼等俄罗斯人曰:尔等既为通商而来,则通商可也”。这里提到的“罗斯”“俄罗斯人”,俄文版中用的是pycи(ь)和pocкcие。 清朝乾隆以前,随着中俄交往日益频繁,对俄罗斯的称呼在官方与民间、中央与地方更是多种多样。有直接根据语音翻译成“罗刹”“罗禅”的,也有受蒙古文化影响较深而译成“俄罗斯”“鄂罗斯”的。 据《清代中俄关系档案史料选编》记载,1653年顺治十年九月,俄国人在黑龙江地区不断骚扰,被捕后清边防军上报的文件中写道:“照得宁谷塔差甲兵十一名,送罗刹人到部”。 同时期,清初礼部尚书胡世安上报的几份有关俄兵侵占我领土的材料,均称其为“罗禅国”,或“罗禅人”。但顺治年间也有记载用“俄罗斯”的,如顺治帝致沙皇的敕书用了“俄罗斯国”这个国名。 《清代中俄关系档案史料选编》还记载,康熙九年五月,清帝致沙皇的国书中,一个文件既用了俄罗斯,也用了罗刹。如:皇帝敕谕俄罗斯察罕汗“我捕貂头目等曾报称:黑龙江一带,有罗刹国之宵小,劫扰我捕貂之朱舍里、达斡尔等,并有我根特木尔叛逃投靠罗刹等情。正欲派兵征讨,又闻罗刹者乃察罕汗属民”。这里把罗刹视为俄罗斯察罕汗的属民。而部院和地方官员上奏或议事, 似仍称罗刹为国。如理藩院尚书阿穆瑚琅等在一件奏本中写道:“据阅罗刹之文, 实非专门进呈我皇上之奏书”,又“领罗刹来使伊格纳季至索伦地方,… … 送伊格纳季至罗刹所住之雅克萨城”。 康熙十五年七月, 在赏沙皇礼物并令送回道逃根特木儿的上谕中提到:“命赏鄂罗斯刹汉汗礼物”。 在签订《尼布楚条约》前,清朝官员在文书中多用“俄罗斯”字样,只是在叙事时经常会用“罗刹”。 康熙二十四年正月,谕萨布素攻取雅克萨城,即提到先“进取罗刹田禾”。二十五年七月称“俄罗斯向居伊地,捕猎为生,未曾侵扰我界,边民咸宁。后俄罗斯人入侵我境,占我雅克萨等地打牲,杀我虞人,抢掠百姓妇孺… …”。 康熙二十八年签订《尼布楚条约》,中国称对方为俄罗斯或俄国(拉丁文本的汉译本为俄国)。雍正年间,对其国家基本上不再称罗刹,只用鄂罗斯或俄罗斯。而第一个汉字用“鄂”或“俄”仍不统一。乾隆五十四年,清朝出版了钦定《元史语解》,针对《元史》中由于语音不同出现的俄罗斯国名分歧问题,进行了统一的规范,其中分两类名称做了如下规定:一.把作为部族的斡罗斯、兀鲁斯、阿罗思等划一,统称为乌鲁斯。二.把斡罗斯、兀鲁斯统一作为国名,称作俄罗斯。 自此至今,汉语里就一直沿用了“俄罗斯”的称呼。 05 再回到“白俄罗斯”。白俄罗斯国名是Belarus,前面的bela,俄语的意思就是“白色”,也许跟英语pale(脸色白)有同源关系。“白俄罗斯”的这个“白”,意思是指血统上白俄罗斯是最纯正的斯拉夫人,有别于现在的俄罗斯人较多混有蒙古的血统。所以,“白俄罗斯”在汉语里是意译。由于在Belarus里大舌颤音r已经不是词首音,发音无需前置元音辅助,因此去掉“俄”而称“白罗斯”则更接近语音的原貌。 白罗斯驻华使馆为了声明自己不是白俄罗斯,说“更没有黑俄罗斯这个国家”,事实上,不能因为没有“黑俄罗斯”就不能有“白俄罗斯”。历史上,白俄罗斯与俄罗斯、乌克兰都起源于“基辅罗斯”,乌克兰历史上还有过“小俄罗斯”的叫法,1709年,彼得大帝为了在乌克兰推行全面俄罗斯化的政策,专门组成了小俄罗斯部,按照俄罗斯的社会模式、价值观念和语言文化重新构建乌克兰的社会结构。 如果因为汉语国名“白俄罗斯”容易让人产生与俄罗斯有隶属关系的错觉,而因此改成“白罗斯”,那么在别的语言里这种“错觉”并没有得到改变,因为其他语言里,两国的国名依旧是“白罗斯”和“罗斯”的差别。如:德语的Weißrussland和Russland、西班牙语Belarús和Rusia、意大利语La bielorussia和La Russia。白罗斯国如果要彻底改变这种他们认为的让人产生隶属于俄罗斯的错觉,还应该想想用别的方法来解决问题。历史上白罗斯曾是沙皇俄国的一部分,直到苏联解体,白罗斯才独立成一个主权国家。白罗斯此番修改中文国名,一方面有政治上强调其独立性的需要,另一方面也显示了对中国的重视,对中国和白罗斯的友好关系的重视。说明他们很关注白罗斯在中国人心目中的形象,希望以更加独立自主的姿态与中国交往。 我们期待着,随着“白俄罗斯”改名为“白罗斯”,中白友好关系能打开新的、更加友好的一页。 参考文献 (俄)尼古拉·班特什-卡缅斯基 1982 《俄中两国外交文献汇编》中国人民大学俄语教研室译,商务印书馆。 故宫博物馆明清档案部编 1979 《清代中俄关系档案史料选编》 中华书局。 单素玉 1996 俄罗斯中译名称的传承与启示 《社会科学战线》第4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