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想家的时候,会生出诸多情愫,比如看到一把马头琴,听到家乡的某个消息,老家老友来访,想起妈妈做的饭菜,又或者感冒发烧躺在床上,甚至一个人发呆的时候,那种思乡的情愫会喷涌而出,来到心里,又从心里传递出去。编秋子的《想家的时候》,我……也抑制不住地想家。 乌兰察布大年三十正午|丙烯|2018.2.15 十几年前,参加比利时老城列日举办的国际艺术节,去剧场路上,碰到正在收场的“星期五早市”,技术总监苏明从中搜寻到一把小臂长的马头琴。不知道是哪个年代,上天赐与哪个欧洲人这把蒙古人的乐器。 从粗糙的历经磨砺的琴身、琴弓,和配置的新弦,从马头琴拙朴的未及演绎的形状,我似乎看见成吉思汗之子太宗窝阔台兴师北伐、西征,雄师劲旅长驱直入欧洲大陆,某位蒙古男儿怀袍里贴揣着这把小臂长的马头琴,在漫漫无期的马上、饥寒交迫的深夜、刀箭纷飞的空隙,揩拭斑斑血渍,抒发思乡的深长情意,修整迷惘、疲倦的灵魂,祈祷上苍饶恕暴行,企求内心哪怕一丝的安宁,由是,在遥远的欧洲,拉响马头琴,呻诵魂牵梦绕的蒙古高原,他的家乡。这把马头琴,是想家的蒙古人无暇顾及的遗物吗?这段长长的历史掩蔽了什么样的虚骄烈酷?物是人非,窝阔台远征军的亡灵,今安否?今安何处? 热布吉玛|纸本水墨|2013 就见苏明摩挲着马头琴,知足得在原地乱走,眼睛迷成一条细线,嘴角挂起,对他意外获得的宝物爱不释手。也是蒙古人的福了。想一想,地球原是理路一致的,人人爱家,该回到自己地方的人和物,迟早回去。只是,有些断魂回归无路了。那把手臂长的马头琴,是不是远征蒙古人的心爱物,已无关紧要,它出不来原有的声音了。 想起刘欢唱过的:千万里,千万里,我追寻着你…… 上苍保佑大地。保佑灵骨慈安。 有了一点个人时间,我对着地图,往城北方向走。来不及细看的教堂,拍摄下来。为了看它们,我会不会再来这里?很多地方,我去了就知道有一天还会来看一看。但是,在原处和来异处,都是可以瞭望的,可以完成瞭望的,对于瞭望而言没有本质的分别。 晚上,睡不着,去到船屋的甲板上。 在远处的一点灯光下,在河水映斑的微晃中,在城市汽车的滚动中,在船舱里客厅传来的音乐声中,在天空漂下的细雨和冷风泠泠的吹拂里,我一个人静静地坐着。想到很多事。像不断被海浪浸没,除了细碎的沙石和漂落的海草,又没留下什么。 冬天的察哈尔|水粉|2013 傍晚的蒙古雪原|水粉|2014 我穿着薄棉袄,用围巾裹住头和脖颈。手很冷,有点僵硬,缩进袖子里。这是一个一生可能只来一次的城市。就像舞蹈与我,是偶然接近的。但毕竟舞蹈进入到我的心里。不知道往后的日子,人们会飘浮到哪里,在那个地方,能不能看见寺院,房屋,生长的土地,看见水和草?我们都有一些别样的记忆,比如战争,饥饿,流放,暗伤,争斗,泪若血汗,洪涝冰雪霜冻和风暴。这些记忆跟我们的想往一样,根深蒂固,挥之不去。 在浑湟的记忆里待着,很多时候是那么想唱家乡的歌曲。身在哪里,都想念内蒙古,想到内蒙古,心里就有源远流长的声音。上苍赐予那片土地的东西南北、苦乐悲欢,几乎埋进地下,稀疏的人们,游走在有草没草的地面上,出没在村庄边缘被开垦出来的一片片不太结果的无效地方,被干冽的西北风吹拂着,看见往日的脚印被沙石淘汰,日渐掂量出荒原的亘古、渊博,深不可测。寂静的、黑蓝色的夜空下,地下的千古埋藏,从草地和耕种的庄稼地的缝隙里传诵出去。那些沉没了千古牺牲的滋味,有血海浮游出的真性,随西北风掠过每一根草,来到人心上。那就是草原上的声音。 白音布朗山·辉腾锡勒|丙烯|2015 乌兰察布雪后|丙烯|2017.10 它来到心里,又从心里传递出去。那声音消解了沉重吗?不会的,沉重和血液一样。它在心里,也在躯体里。 声音自黧黑中显现的时候,已经融化了千百年的苦难,它回旋着,担负人们,穿越远古和天空。老少人们在混沌中学习默然领会。什么时候脱离过苦难深重的人呢,什么时候背弃过温善勤勉的心呢,可怜的人。千年的草籽在哪里,万年的鱼籽在哪里,山坡上端坐的人啊为何哭泣,可怜的人……即兴词曲,我可以一直唱下去,唱到天亮。心灵自由得竟有些悲伤。唱到后来,明晰了一点点,心底最悲伤的地方,原是草地不复是草地,草地里的人不真的爱人了。 最勤奋的草,终于不再生长,最爱人的人,无言而寂寞。这样的沉重,什么样的歌也唱不了它啊。 那片土地剩下挽留和摇撼,继续出落一些声息。 听见东方大陆腹地的干旱声音,就想一个人待着,守卫着那个声音,任由它在心里自由流动。是因为血在流。血往里流,也往外流,流到所有我能看见、听见、想见的地方。我的血是北方那个草地里蓄养出来的,这使我有力气走路,有力气在看见灵魂的时刻,感到亲和与温暖,感到安详与宁静。只是悲伤与日俱增。 刮西北风了|丙烯|2018.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