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里希塔丝·霍佩 鲁敏 1970年代生于江苏。曾获鲁迅文学奖、庄重文文学奖、人民文学奖、《小说选刊》读者最喜爱小说奖、《小说月报》百花奖、郁达夫文学奖、中国小说双年奖等;入选《人民文学》未来大家TOP20、台湾联合文学华文小说界“20 under 40”等。有作品被译为英、德、法、俄、日、西班牙、阿拉伯等文字。现居南京。 《红桃J 德语新小说选》中收有费里希塔丝·霍佩的作品 作家们,嗯,时不时会参加一些“国际文学交流”活动,大多英文很衰,只有依赖翻译:同传的话,确实基本同步,但我觉得损失可能也蛮大,因为双方都感觉没了障碍,讲话都不带喘气儿也不喝水了,小屋子里的同传译者也只能大概齐地择其要者了。现场翻的话呢,嗨,两个小时的活动,有一半的时间是在重复,把中文重复用英文说一遍,反之亦然。评论家谢有顺说过,两边作家,谁也没读过谁的作品,谁也不了解谁的成长或个性,这交流……于是乎,往往大家就谈一点儿大而化之的与文学可能也谈不上多大关系的话题,对对方国家或文化的印象(以赞美或欣赏为主)职业经历、出版情况、写作习惯等等。反正总能够热热闹闹地谈上那么一大场。 好几年前,在哥廷根大学做短期驻校写作,德语系负责人Bogner教授邀请我参加她们最近正在做的一个研究课程:一篇德语短篇小说,先由拜罗伊特大学德文系的中国学生翻译成中文,再由哥廷根大学跨文化日耳曼学专业的德国学生翻译成德文,然后把这个经过“中文”转译而来的德文再与原文进行比较,研究德译中、中译德这两个过程中,文本所发生的衍生、流失与变化——这个视点很有趣,有趣的原因跟这篇被拿来翻译的德文小说《理发师的午餐》有关。 《理发师的午餐》,德国女作家费里希塔丝·霍佩(Felicitas Hoppe)写于1996年的成名作,她在德国颇有影响,曾获创意文学奖、格林兄弟奖、不来梅文学奖等,其小说素以哲学思辨、怪诞的意象和令人窒息的幻想著称——字面意思好读,真实意图难懂。小说不长,译成中文仅两千字,是典型的超现实主义风格,比如,野餐时宰杀小白兔、光头理发师、把门窗钉死、戴假发套取暖等等。我与Bogner教授、Dengel教授事先探讨这些疑惑,她们两个也频频耸肩:霍佩的小说,就是这样,很多读者表示看不懂。可以预见,这样所指不明、路径交叉的文本对翻译来说的确是个挑战。 活动主办者很具幽默感地用上了理发师常用的工具:彩色发卷,卷起了一个包含三个文本的书面读本,人手一份。然后由霍佩女士本人读原文的德文,我来读中文译本,再由一个德国学生读转译出来的德文译本——第三段的朗读中,席下不停有人发笑,听众主要是哥廷根大学与拜罗伊特大学的中德师生、歌德学院方面以及一些文学爱好者,转译的德文不仅长出许多,在风格上也发生了明显的迁移:从古典变得现代了、从含混变得确定了、从暴力变得温和了!而由于中德语法关系的变化,以及两重译者个人意图的影响,增加了原文中所没有的很多逻辑关系,更喜剧性地飞来一些原先被隐藏的主语…… 随后的讨论,话题主要集中在两个方面,一是对原文本中诸多隐喻的探究与印证,光头反复出现是什么意思?对小白兔的暴力是否有暗示?理发与死亡是否有关联?二是对转译出来的德文版本的分析,为何多出这个?为何变成这样?译者对作家意图的理解是一种再创作还是伤害?不同文化背景的语种注定会产生充满歧义的译本?等等,颇有些穷追不舍的学术劲儿,但大家兴致颇高,一直持续了两个小时——大概也只有德国读者,才愿意这样,像啃硬骨头一样去对付他们所不能理解的作品。活动结束,像是吃完了《理发师的野餐》,众人愉快散场—— 不知为何,我突然想到了交际舞。 刚工作那阵子,我感到自己的性格偏于内向,或者还有别的考虑,总之突然心血来潮地报名参加了一个社交舞培训班,并假模假式学习了华尔兹、伦巴之类的基本动作,不过惜乎现在基本忘了,只记得男学员那又湿又黏总在出汗的手……扯远了,话说回来:国际文学交流,某种程度上,着实像极了交际舞——两种语言、两种文化,正如一男一女,他们彼此充满兴趣,相互诱惑,试图合作,并且你进我退相互妥协,以寻找共同的节奏,创造出令观者赏心悦目的身姿,但这过程中,总会充满不为外人知的别扭、误会或差池,有小的摩擦与磕绊,甚至方向走反了走乱了、狠狠踩上一脚都有可能。但怎么办呢,交际舞的功能就是交际与舞蹈,它最终的目的是为了公共的呈现、为了两相的征服、为了合二为一并诞生出血肉关联的美。 所以,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尽管目下国际化的文学交流十分之热火:作家对谈、作品朗诵会、翻译研讨、出版意向沟通等类似的边际性活动。但对这种现场式的跨文化、跨语种的交流,你绝对不要期望太多,你所看到的结果肯定不是对语言个体或文化渊源的独立考察,而是相互渗透与影响之后所产生的一个全新事物。明白吗?甚至可以说,你就算不认识、不同意、惊讶于这个事物,也是正常的。 恰巧说到翻译,想起一些有趣的邮件。 2009-2010年期间,我与一个在德国工作的法国人古维兰女士(Violaine Liebhart)通了不下20来封信,讨论关于我一个中篇《取景器》的翻译问题。这位年轻女士的职业是金融领域,但她的 兴趣在于心理分析。她经常到中国来为中法两国的心理学年会提供翻译服务,然后,不知是什么情况下,她偶然看到我的小说,并想翻译成法文。 通信就此开始了,下面就原封不动地摘取她提的一些问题—— 一方面是向这位执著的业余翻译者致意,另一方面也以此来表达我对语言这场交际舞的感受,这喜剧式、戏谑般的解构过程。 1. “问讯吴刚何所有,吴刚捧出桂花酒” 意思是不是:我问吴刚他们怎么样,吴刚回答他们都很好!是这个意思吗? 2. “黄褐斑” 是什么疾病?正常吗? 3.“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 给我解释一下什么意思。在网络上也找到一些,但是我想你自己的解释更重要。 4.“小角落”与楼宇中间的“窗台” 什么意思?小角落指厕所吗?楼宇是什么意思呢? 5. “人类的细节多么不堪推敲,多么不堪玩弄” 玩弄这里的意思是用得太长时间,所以变坏? 6. “性,可如明镜鉴忠心、如烈火烹热油” 这是表达什么的? 7. “她们一起去看内部小电影” 这是什么样的电影? 8. “她的泪水滴落在枕上,快速地洇开来,一朵朵梅花” 请问泪水跟梅花有什么关系? 9. “深水静流” 这种水会带来威胁对吧? 10. “……这些衣服的际遇,也许总在暗合人生的命若琴弦” 衣服与琴弦有什么共同的地方? …… 就是这样的。类似的问题,先后若干封信、有50多个——可以想象一下,我收到这些问题和回复这些问题的心情和表情! 我在德国哥廷根大学驻校期间,趁着没课,也曾跑到古维兰女士位于慕尼黑的家中玩了半天带一宿。她的汉语其实比想象中要好不少,她讲了不少学中文的趣事,包括她早年间来中国的“奇怪”处境:就连她剥一只香蕉吃,也会被人围观得里三层外三层,最里一层的人会向外面传话、像描述一只外国雌猴子:她、在、吃香蕉! 去她家时,她刚生孩子,刚刚满月,孩子一直哭,她抱着哄,温柔地“嘘——嘘——”。我站在不远处,看这一对初次见面的母女,婴儿的哭声、母亲的呢喃:无需翻译,这是最基本的属于全人类的部分。文学的核心部分,或也应当如此。 费里希塔丝·霍佩 出生于德国西北部下萨克森州哈默尔恩市。自1980年起,在希尔德斯海姆、图宾根、柏林、罗马和美国的俄勒冈州学习文学、修辞学、宗教学、意大利语和俄语。1996年曾在柏林生活过一段时间,进行自由写作。在1996年发表第一部短篇小说集《理发师的野餐》。此外,还创作了几本历史小说,如2003年问世的流浪汉小说《天堂,海外》,2006年出版的以法国奥尔良女英雄约翰娜为原型的传记新编《圣女约翰娜传奇》,2008年的新编骑士小说 《狮子骑士伊万》等。2012年,出版了一本打破既定思维的虚构自传体小说《霍佩》(Hopp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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