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原讲述20世纪中期现代文学在两岸三地中文系的不同境遇 “1980年代中期,两岸三地的学术及文化开始良性互动,这个时候,最大的公约数是1930年代中国的大学传统。” ▲ 北大教授陈平原 20世纪五六十年代,受历史影响,陆台港三地大学中文系发展出截然不同的学术路径。“因为意识形态的缘故,就现代文学而言,大陆大力提倡、台湾严加抗拒、香港是逐渐接受。”6月9日,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香港中文大学中文系讲座教授陈平原,在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以“中文系的使命与情怀——20世纪五六十年代北大、台大、港中文的‘文学教育’”为题,讲述两岸三地最具影响力的三所大学的中文系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发展轨迹与特质。 解放前后,北京大学(以下简称北大)中文系悄然发生着改变。1948年解放军进城时,北大中文系开设有42门课程,第二年只剩下11门。不仅课程,中文系的师资也进行了大规模调整。当时,全系讲师以上的教职人员共有28人,而其中原属于北大的教师只有8人,其余则都来自清华、燕京等大学。同时,北大中文系的教育观也在变化。最耐人寻味的改变便是校庆的时间,由建国前的12月17日调整为5月4日。校方当时的解释是:12月是冬天,而5月是春天。不少人对这个解释感到勉强,各种揣测一时甚嚣尘上。其中,有一种揣测是,12月17日恰好是老校长胡适的生日,而胡适在建国后的形象,已经由进步人士转变为美蒋走卒。 抗日战争胜利后,国民政府收复了台湾,把日据时期的台北帝国大学改为“国立”台湾大学(以下简称台大)。而台大中文系,正是从1945年国民政府收复台湾之后才建起的。台大中文系的建立使得台大逐渐走出日本殖民教育,不仅改变了台大原有的教学语言、学术传统,更改变了整个意识形态。有趣的是,台大中文系师资力量中的很大一部分源于北大,甚至整个中文系的班底就是出自北京学术圈。直到十几年前,台大中文系的风格依然可以看到老北大的影子。 而香港中文大学(以下简称港中文),当时所处的是另一种体制系统——英国体制。港中文的创立对应香港大学,两所大学恰成有趣的对比。1963年,新亚、联合、崇基三所书院合并为香港中文大学。港中文中文系的创建,学的不是香港大学,而是民国时期的大陆高校的中文系。“香港大学的中文系相当于英国大学的汉学系,文学、史学、考古、艺术融为一体。直至今日,外国大学的汉学系也都是如此。” 20世纪五六十年代,“两个世界”的意识形态严格区分。台湾、香港重英美,大陆倾苏俄。1950年代,中国大陆独尊苏联,1960年代以后依然受苏联深刻影响。如此一来,“同样是中文系,三所大学其实都受到冷战格局的影响,这边在谈反帝、那边在说‘反共’。大学的意识形态落实到中文系,却都有自己的方向。”陈平原认为,民国的文学教育体系,在20世纪中期的三个大学中发展成迥然不同的路径。从20世纪五六十年代各大学中文系的课程设置,不难看出它们当时的路径与取值。 北大:民间文学成为主流 北大的情况,和当时大陆其他的大学是一样的。1950年中央教育部出台了规定,“新文学”必须作为专门的课程开设,而且还设立了一个专门的领导小组。这个新文学课程两年后改为“现代文学”,在当时实际上是服务于冷战时期的社会主义阵营的意识形态。且当时大陆还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即各个中文系的老师必须是党员。 然而,于1950年代刚刚崛起的现代文学教育,在1960年代便备受压抑。除了鲁迅,绝大部分作家都被揪出打倒。“为何现当代文学老师都有强烈的政治热情,喜欢表达自己的政治观点?因为现代文学的发展和政治背景实在是关系密切。在北大,现当代文学老师远远超过古代文学老师,也足以可见,大陆中文系对现代文学相当关注。” 除了现代文学,北大中文系还开设了文学理论课程。为了贯彻主流的意识形态,1950年代以后,大陆所有中文系都要开设这门课,以探讨如何将马克思主义贯彻到文学理论中去。1954年,北大中文系文学理论课开班,授课教师是苏联著名文学理论家毕达可夫。那时,各个大学都要派人来听这个班,回去之后再各自编写教材教给学生。还有一门名为民间文学的课程,也有人称之为俗文学,两者区别在于民间文学只讲口头文学,俗文学还包括书面文学。1950年代以后,民间文学成为主流的中国文学,这也是中国大陆中文系的主要课程特点。 台大:左翼文学不能讲 另一边,台湾当局的政策决定了他们抗拒大陆所提倡的现代文学内涵。尤其蒋介石认为,国民党在很大程度上是输在了“宣传”,输在没有控制住1930年代的意识形态。因此,1930年代的左翼文学,在1950年代以后,遭到了台湾学术界的排斥。陈平原认为,“当现代文学在北大中文系起伏不定的时候,台大中文系却波澜不惊”,稳定地处于边缘地位。在1987年解除戒严之前,台湾当局不容许出版左翼文学书刊,也不能提及鲁迅,就只能讲胡适和徐志摩。 尽管对现代文学很是抵触,台湾各大学的中文系却十分尊重传统,重视古典。以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台大课程为例,最值得一提的就是“大一国文”课程。“大一国文”是为所有大一新生开设的课程。可以说,真正把国文传统重新建立起来的,是当时的台湾。从一开始,台大校长傅斯年就强烈坚持要守住中国文化的命脉,因此台大中文系的教授几乎都教过“大学语文”。直到今天,大学语文依旧是台大的必修课程,不管什么专业,每位学生一定要修四到六个学时的“大学语文”。 1952年,因仿照苏联体制走专业化道路,大多大陆学校不再开设此类课程。直到“文革”结束,在苏步青、徐中玉、匡亚明等学者的努力下,“大一国文”于1980年恢复开设并更名为“大学语文”。但大学语文课仍然办得不尽如人意,即便是北大、清华,地位也只是选修类课程。 当时,台大还有一门很有意思的课叫“戏曲研究”。陈平原认为,中国大陆的戏曲研究有三种路径,一是以王国维为代表的考证派,二是吴梅为代表的强调曲律的模式,第三则是以齐如山、周贻白等为代表的强调剧场的研究。1950年代以后,中国大陆叙事研究的主力在大学中文系,和戏剧学院分开。戏剧学院可能会讲剧场,大学中文系则讲历史考证,走王国维的道路。相较于大陆中文系里戏剧学教授很多没有舞台经验,台湾中文系的戏剧教授很讲究舞台实践,而非纯粹做考证研究。 港中文:逐渐接受现代文学 在1950年代到1960年代,两岸三地最有可能跟西方汉学对话的便是香港学术界。在当时,香港大学中文系第一年的课程里,设有翻译课程。这个课程包括中译英、英译中,还包括讲授有关中国文学、历史、地理、考古、美术等领域的英文著作,以及欣赏欧美的英文艺术著作。这些在现在来看,就是西洋汉学。1960年代开始,崇基书院也要求港中文学生学习翻译和欧美研究。文学院考分最高的就是翻译学系。后来,香港其他大学也陆续开设这类课程。 同时,在海峡两岸针锋相对的当时,现代文学在香港的处境十分微妙。一方面其意识形态属于西方,但另一方面地缘、文化等其他方面,香港的课程里面没有完全排除内地的课程模式。“文革”时,大量文人涌入香港,所以香港的政治环境相对台湾要宽松得多。1956年发布的“中国中英文中学语文读物”里,初中三年的范文有87篇,其中中国现代文学作家的有37篇。既有比较容易接受的徐志摩、朱自清的作品,也有比较敏感的鲁迅作品。要知道鲁迅的书当时在台湾可是禁书。陈平原猜测,批评或许也是一种宣传。在“文革”时期大陆对左翼文学的批判下,台湾和香港激进的人士出于好奇开始关注1930年代的中国文学。因此,1930年代的中国文学在香港得以逐渐进入学界。香港对于现代文学阶段的划分,也和大陆十分一致,“就连课程讲授,也是由李辉英等南来文人来讲。” “(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两岸三地,台湾大学在走出日本殖民教育阴影的同时,因害怕共产党的渗透而拒斥五四新文化;香港中文大学的课程设计明显不同于香港大学,但也对大陆的政治和文化保持高度警惕。”当时,大陆大学的中文系甚少与港台学术界往来,而港台中文系之间的学者走动和学术交流却十分频繁。陈平原教授总结,一直到1980年代中期政治乱局的尘埃逐渐落定,两岸三地的学术及文化才开始良性互动,“这个时候,最大的公约数是1930年代中国的大学传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