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情怀与形而上境界 2017年散文并不因取材的日常生活化,也不因选材之“小”而降低了境界和品位。相反,却能以小见大、知微见著、颇多心会。这就避免了碎片化散文写作的平面感、无知无聊感、无意义感。事实上,从“小”中看到“大”,由“无”见“有”,自“低下”发现“高贵”,这是需要更高境界的。 一般说来,人与人之间往往充满矛盾困惑,很难达到理解或谅解,这往往成为不少作家创作的困境甚至死穴。穆蕾蕾的《架下蔷薇香》(《美文》2017年第5期)这样“读日子”:“从前认为彼此理解很重要,后来明白沟通是人和神的事,理解远没有包容高大。因为理解往往像利用别人与自己的相似在证实赞美自己,而包容更多的是肯定接纳对方与自己的不同。像造物主的奥秘从来不为人所知,甚至为人所歪解抱怨一样,可造物者又何尝与人一般见识,他无数次的包容与给予使人感受到莫大的爱与抚慰——这就是没有一个人看见大自然的胸怀能不喜爱低头的缘故。我们虽不理解大自然的奥秘,但大自然默默给予我们,如果有爱,有哪份爱比这样的包容更伟大永恒?” 对于人尤其是亲情、爱情来施爱,这往往是容易的,但将爱施加于动物,尤其是那些弱小的生灵,往往需要宗教情怀。冯秋子的《冬季》(《红岩》2017年第4期)是写父亲生病的,但却更关爱鸟儿的冷暖。因为天冷前鸟儿已住进家里通火炉的烟道,所以无法通过烟道为父亲取暖。于是,“我哥哥想出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生灶火,烧热做饭的大铁锅,炙烤房子,为父母取暖。”面对“大鸟小鸟早晚叫唤”,一家人不仅没气恼,反而处处为它们着想。作者写道:“我踩板凳上去看鸟,小鸟全部被挤卧在草木垫里看我。它们的屎尿拉到墙洞边缘。我看见了母亲放进去的那块叠衲了好几层的布。其实她知道鸟不会使用她的布,把她的布当作褥子或者床单,只会在上面拉一些屎撒一些尿,她还是往进乱放东西。她怕鸟受冻,想不出给鸟取暖的更好办法,跟我哥哥一样,被鸟难住了。”“母亲担心小鸟掉下来,让人移走了放在墙根底下的水桶,她在地上铺了一块大棉垫。”笔底的温情令人为之动容。这一家子能舍身为鸟着想,用博大的爱呵护幼小无助的生灵,由此可知他们对于人的爱一定是值得依赖的。 对于更低级的物种甚至于无机物也能施于同情之理解,这是2017年散文更大的收获。以朱以撒的《进入》为例,它由“钉子”这个微末问题,演生出现代意识和天地情怀。作者说:“如果不是一个人感同身受觉得疼痛,对一棵树表示怜悯,同时自己又具备强大力量,明了拔取的方法,那么这棵树至死都是身怀钉子。”“不由得想到立足的大地,有多少坚硬之刺进入它的深处,永远拔不出来,夜阑更深时,能否听到它无奈的呻吟。”能感知树木之痛,并体味“大地”所受到的伤害,这是朱以撒散文所达到的高度、深度和境界。 写作是需要境界的,其中天地情怀所生的博爱至为重要,由“形而下”上升到“形而上”哲学层面亦并非说说而已。在2017年散文中,能达到这样的境界虽并不多见,但仍有一些作品充满希望之光,并让我们欢欣鼓舞。 新的理念和新的方法 与其他方面一样,散文也需要创新,这既表现在观念上,也表现在方法上。然而,多年来散文创新就如同推着巨石上山一样艰难。何以故?因为天底下往往无新鲜事,真正的创新太难了。还因为传统往往像个巨大的锁链,没有特殊情况我们很难挣脱它。2017年散文的创新意识不强,但仍有一些创新努力和创新作品。 余秋雨是以“大文化散文”开风气之先的,其创新性不言而喻。但多年来,他的散文开始平淡下来,其大文化散文亦风采不再。发表于《美文》2017年第3期的《书架上的他》亦是一篇平淡之作,是写好友陆谷孙的,其平淡委婉之叙述深深契合了回归生活和显示本真的主旨。不过,此文有两点值得注意:一是余秋雨确实会写文章,平淡之事经他叙述,大有波澜壮阔之感;二是虽写友情与生活琐事,但又不拘于此,而是着力于文化问题。他说:“文化在本性上是一种错位,与社会潮流错位,与政治运动错位,与四周气氛错位。古今中外真正的文化都是如此。我们过去习惯的理论正好相反,宣扬‘文化呼应时势’‘到什么山唱什么歌’,但那是‘跟风文化’。”他还说:“真正的文化是连‘问题’也不谈的,只着力基础建设。‘主义’和‘问题’,在文化上都只是潮流而已,哪里比得上基础建设?”“我们选择的文化就是一支安静的笔,是一双孤独的脚,却又庞大到永远无法完成。无法完成,还不离不弃。”这些观点是有新意的,它至少可以突破娱乐文化、大众文化、跟风文化的罗网,为文化尤其是基础文化找到稳固的基地与依靠的码头。 贾平凹的《当下的汉语文学写作》(《美文》2017年第5期)在诙谐幽默中包含写作伦理等重要问题。作者有三点颇有启示。一是将一己写作提升到更大范围和高度。他说:“你所写的不是你个人的饥饿感,你要写出所有人的饥饿感。而当你个人的命运与国家的、民族的,或社会的、时代的命运在某个节点上契合了,你写的这个节点上你个人的命运就成了国家的、民族的,或社会的、时代的命运,这样的作品就是伟大的。”二是对于中国“城镇化”道路的认识。他说:“从理性上我在说服自己:走城镇化道路或许是中国的正确出路,但从感性上我却是那样的悲痛,难以接受。”三是直言自己对一些农村问题的困惑。他说:“当下的农村现实,它已经不是肯定和否定、保守和激进的问题,写什么都难,都不对,因此在我后来的写作中,我就在这两难之间写那种说不出的也说不清的一种病。”这些思索颇有价值,它为2017年散文增加了深度与厚度,也有了某些新思路与新向度。 2017年散文还有一些创新性,较有代表性的有许俊文的《欢乐颂》(《散文》2017年第11期)、傅菲的《床》(《红岩》2017年第2期)、凌仕江的《僜人》(《创作与评论》2017年第2期)、朱朝敏的《行无嗔》(《红岩》2017年第6期)等。许俊文将父亲之死赋予“欢乐”送别的方式,既衬托了死亡之悲,又超越了人生苦难与死亡之痛,从而进入一个带有喜剧色彩的超越性里。作品在题记中说:“父亲的这株水稻,终于被时间收割了;我弯下腰,在他曾经生长的地方,捡起几粒遗落下的稻子。”在结尾,作者写道:“父亲下葬的那天,雪下得更大了。走在送葬队伍前面的唢呐手,顶着漫天风雪,一路吹奏着《百鸟朝凤》,喜气洋洋的音符从村庄一直撒到墓地,置身其中的我,恍若有一种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感觉。想必父亲也是。”以诗的心怀及泪中的笑,送别苦难卑微的父亲,这种对于人生的穿透力是具有永恒性的。傅菲的《床》是用心灵折射出来的最柔美的一束天地之大光,它是带着体温、经验、幸福感与感恩之心,还有对于天地自然间的生命密语,进行创造性写作的。读这样的文字如入美梦,似进仙乡,有一种丝绸样的美感与柔弱哲学。这是2017年散文的重要收获。 2017年散文还有明显的不足,这主要表现在:一是碎片化写作过多,有时要找到一篇形神凝聚的散文都难。二是私我写作过多,大我写作较少,与时代、政治、社会的关联度不强。余秋雨所说的“文化错位”固然重要,但若将“文化”与时代、政治、社会尤其是“问题”相对立,也是有问题的。文化既是寂寞中事,同时也需要与时代相呼应,难道李大钊《青春》这样的散文就没有文化,在新的时代就不需要吗?三是多数散文境界和品位还有待于提升。以余秋雨的《书架上的他》为例,整个文章多有对于“我”自己光荣历史的展示甚至炫耀,对于对立面和异己者则心怀不满,这不能不说毫无原由,但也反映了作者缺乏洒脱和超拔的境界。如与穆蕾蕾的《架下的蔷薇香》对读,这一点就非常明显。在“反面在提醒什么?”中,穆蕾蕾说:“如果接纳不喜爱的事物,即你的对立面,这点最能体现一个人的智慧。”在《读日子》中,穆蕾蕾又说:“平庸如我,活一天,总有些对不起这些给自己做背景的大自然。大自然那么沉默忍耐包容,手脚却捧着我这样一个拥有诸多问题动不动就烦恼的俗物。”以这种谦卑心来对待人事就会获得新的体验。余秋雨的“架上”与穆蕾蕾的“架下”两相比照,两位作家的境界与品位立有高下之别。问题的关键是,余秋雨如何能获得一种谦卑,完成自己的不断成长与超越性。四是缺乏前瞻性写作。贾平凹关于乡土文学的困惑一面说明文化选择的难度,一面说明作家对于时代与未来价值观的模糊不明。因为面对中国当前的重大转型,敏感的作家要做出自己的正确判断,既需要理解的兴趣,也需要文化积淀,更需要文化眼光,一种穿越历史迷雾的超前性眼光。而这一点往往是最难做到的。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