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加坡华语和普通话的差异与处理差异的对策
周清海博士 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学国立教育学院中文系教授 一、新加坡华语和普通话的差异 华语区,指包括新加坡、马来西亚、香港、台湾以及中国大陆以外用华语交际的地区。这些地区的华语,在中国改革开放之前,都没有或者很少受到中国普通话的直接影响。各地区都在自己社区交际需要的基础上,发展自己的华语。 各华语区华人的主要母语方言各不相同,各地区的高层行政语言也不相同,又没有经历过像中国社会所经历的那些变化,因此,各地区的华语之间出现差距,各地区的华语和普通话之间也出现差距。各华语区的华语和普通话的差距,既表现在语音上,也表现在词汇和语法上。 这里,我们只注重观察新加坡华语和普通话的差距。这些差距大致可以分为几方面来叙述。 一、新加坡华语的发音 尽管新加坡华语的发音,以普通话为准,在新中建交之前,华语的发音一律根据《现代汉语词典》的注音,也接受汉语拼音方案,但因为没有标准语的口语为基础,新加坡华语的发音就出现了一些特点,如没有儿化,缺少轻声,句子里也没有轻重音等等。有一些词仍保留旧的读音,如“假期”、“休息”,尽管在语文教育方面,我们以《现代汉语词典》的注音为标准,但旧的读音仍然相当程度保留在中老年人的口中。“滑稽”的“滑”仍然有不少人读“骨”。但整体看来,新加坡华语比其他地区的华语更接近普通话。 二、新加坡华语的词汇特点 1、新加坡特有的地区新词 新加坡地区存在的特有事物,或新出现的事物,需要表达,而普通话里却没有适当的词汇,因此就不得不创造新词,如“红毛丹、奎笼、清汤、嘉年华、固本、组屋、拥车证/周末用车、财路”等等,都是由于新事物或新制度的出现,因需要而创造的新词汇。我们根据汉语的构词方式制造新词,如果没有办法根据汉语构词法造词的,就采用音译或意译的办法。通过这三种方式造出来的新词,各华语区都有,而以第一种,即用汉语构词方式创造的新词语最多。 新加坡、香港、台湾等地区都有“自助餐”,大陆的《现代汉语词典》却到了2002版,才在“自”字下收了这个词作为独立的词条。因为大陆有了“自助餐”这个新事物,就从华语区引进这个词。到了2005年版的《现代汉语词典》,增加了“自助”这个词条,下面举了“自助餐、自助旅游”为例之外,也保留了“自助餐”作为独立列条。 一种新事物也在其他地区出现,就使词语得到扩散传播的机会,使得地区性的词语成为华语的共同用词。2005年版的《现代汉语词典》收了“双赢”,“垃圾虫、垃圾股、垃圾邮件”等等,这些词进入普通话,都是地区性华语词语向普通话扩散的例子。 但是,“组屋、固本、拥车证/周末用车”之类的新加坡特有词语,如果其他地区没有出现这些新事物,就没有机会扩散,也就可能将永远是新加坡的特有用词。 2、同实异名的词语 华语区都有的事物,各地区的取名却不相同。这些词语,仍然用着共同的汉语构词方式。如台湾的“捷运”、“爱死(滋)病”、“安老院”、“速食(即食)面” 等等,香港、新加坡等地的“烂尾(楼)”、“蓝领”(《现代汉语词典》2002年版才开始收录此词。)、“三文治”、“货柜”、“火患”、“乐龄”等等,都是同实异名的词语。这些同实异名的词语,也是社区词。这些同实异名的词语,对华语区之间的交际,可能造成不必要的负担。 华语区之间频繁的交流,使得同实异名的词语逐渐趋同了。新加坡的“手提电话”,香港的“大哥大”,逐渐被大陆的“手机”所替代;华语区的“电脑”显然有更强的生命力,逐渐取代了大陆的“计算机”。新加坡的“乐龄”显然比“老龄”文雅。难怪这几年来,大陆的刊物也有以“乐龄”命名的。和“乐龄”有关的事物,如“乐龄村” 、“乐龄俱乐部” 、“乐龄周”等等,也有扩散的趋势。新加坡的“客工”比“外劳”更具人道精神,也逐渐扩散了。新加坡的“特别”用来修饰形容词、动词,也逐渐让位给大陆的 “特”。学校华文老师用“特好”、“特大”、“特想”的,这些年来,大量增加。 3、方言词对华语的渗透,成为华语用词 “阿兵哥”是用闽南方言的构词法造的词,用了词头“阿”和词尾“哥”。“阿兵哥”在台湾指“现役军人”,在新加坡却趋向于指“国民服役军人”,尤其是刚开始国民服役的军人。“怕输、瞥伯、好采(好在)、心知肚明”等等,也都是方言词进入华语的。新加坡的华语之所以有许多方言词,是因为语音的标准化比较容易达到,而在缺乏交流的情况下,将方言词汇用标准的语音说出来,就出现词汇的差异。 “色”在普通话里是不独用的,普通话只说“颜色”。但新加坡华语却说“这是什么色?”。新加坡华语里的“这条马路很阔”,依据普通话的用法,就应该换用 “宽”或者“宽阔”。普通话里没有“今次”“今期”的说法。新加坡的部分书面语以及香港的书面语,受到粤语的影响,出现了“今次”和“今期”的说法。按照普通话,都应该说成“这(一)次”和“这(一)期”。普通话只说“观察”、“观看”,而香港的书面语却说:“开学初的第一个星期的观课……”,“观课”就是“课堂观察”;而“开学初的第一个星期”更是粤语口语的表达方式。“几时”是古汉语,保留在南方方言口语里,因此新加坡、香港以及台湾,无论口语或书面语,都用“几时”,少用“什么时候”。 “面”,在普通话里是半独立语素,构成的词有“面目”、“面额”、“面色”“面对”等,一般不再用来造新词。“脸”是词,除了独用外,也用来造新词,如 “脸盆”、“脸色”等。南方方言里没有“脸”这个词,只有“面”,新加坡华语受南方方言习惯的影响,将“脸盆”说成“面盆”,并且有“面纸”、“面市”的说法。如果以普通话作为规范的标准,就该用“脸盆”、“纸巾”、和“上市”。 三、虚词和语法的差距 普通话表示未来的重复只用“再”,新加坡华语却趋向用“才”: 1、关税申报单刚巧用完了,打算在飞机上领了才填写。(黄孟文《安乐窝》) 2、现在不要说,等他吃饱了才说。 新加坡华语有一些常见的说法,如“比较兴趣、很兴趣、很个人、非常抒情、非常营养、很青春、最礼貌”等,在普通话里上面这些词都是地道的名词,都不能受程度副词修饰。 “礼貌、兴趣、奇迹、绅士”等名词,新加坡华语里也用来修饰动词,如“礼貌地和我握手”、“兴趣地看着他”、“绅士地吻一吻她的手”等等,普通话里都没有这样的用法。 无论单音或双音的动词,普通话都可以在后边加上“一下”,表示动作时间短暂:看一下、想一下、讨论一下、研究一下。新加坡华语里,动词重叠之后,可以再加 “一下”:“其实给父亲骂骂一下又有什么关系,…”,“你们彼此先认识认识一下”。普通话里动词重叠不能再加“一下”。 除了“一下”之外,一般动词重叠后面也不能带上其他表示数量的单位,新加坡华语却有如下的说法: 你别太累了,休息休息一会儿再做吧。(普通话只用“休息一会儿”。) 谈谈几次,就可以约她去拍照。(普通话只用“谈了几次之后”或“谈了几次”。) “比较”作为副词,表示具有一定的程度,如“比较客观”、“比较热烈”。否定式不能用“比较”,只能用“不怎么”,如“不怎么客观”、“不怎么热烈”、“不怎么好”等等。新加坡华语也将“比较”用于否定: 我们可以规定“华语”的语音是以北京语音做标准。语法呢?比较不好办。 张志公认为:“‘这列火车从不从上海来’不成话,正确的说法是‘这列火车是不是从上海来的?’。近年来,有的介词有被这样用的情形,但是这样用法的规范性还是一个有待研究的问题,因为,纵然有人问:‘你往不往公园去’回答的人也不会单说‘往’或者‘不往’,而是说‘去’或者‘不去’。” 新加坡华语里对这类提问的回答,视所用介词的不同而有差别。“在”、“往” 、“从”之类,肯定的回答,可以单用“在”、“往”、“从”,否定的回答是“不在”、“不往”、“不从”。这些都是反语法化的现象。 动宾结构的动词,多数不能带宾语,除了“打岔”、“献身”之外,“泄气”、“效力”、“问好”、“吃亏”等动宾结构的动词都不能带宾语,都是不及物动词。这是语法体系里含糊的地带。贺伟国认为“一般的动宾式……不带宾语,这是一般的规则。很口语的一部分动宾式如‘劳驾、起草’等却可以带宾语,说成‘劳驾您、起草文件’,这是口语化影响下的特殊规则。同时,一些相对书面语化的动宾式如‘平反、问鼎’也可以带宾语,如‘平反冤狱、问鼎冠军’,这是书面语化形式影响下的特殊规律。” 究竟哪些动宾结构的动词可以带宾语?哪些动宾结构的动词不可以带宾语?界线是模糊的。这种模糊的现象,使得动宾结构的动词再带宾语的现象不断扩展。新加坡华语没有口语基础,又没有普通话的影响,因此扩张的形象更为广泛,如“启程上海、投书报社、陷身险境、作客他乡、放心陈水扁”等等,都是类推扩展的结果。这种现象,在中国也非常普遍。 二、处理差异的对策 语言自身的变异和区域的变异是难免的。但为了达到交流的目的,语言就必须保持相对的稳定、保留共同的核心。我们认为,华语的应用和发展,不决定在新加坡,而是决定在中国大陆。因此,在处理差异的对策方面,我们既强调尽量向普通话靠拢,尽量以中国的规范为标准,以保留共同的华语核心;我们也强调加强交流,让语言比较自然地融合。我们认为处理差异应该从下面几个方面着手: 一、在政策上,在语言的标准方面 我们以中国的标准为依归,无论在语音、词汇或是语法方面,都尽量让华语向普通话靠拢,让华语和普通话保留共同的核心。我们认为,在改革开放的形势下,在全球化的趋势下,普通话扩大影响力,是难以避免的。普通话扩大影响力对各地华语的相互靠拢,使华语原来具有的共同核心更加坚实,这对华语的发展来说,应该说是非常有利的。 频繁的交流使语言互相影响,互相吸收,这和以前的相互隔离的局面,大不相同。普通话对各地华语的影响越来越大,这是交流中难以避免的。新加坡华语里近来出现了“出了状况”的“状况”,“对口单位”的“对口”,甚至不说“概括地很好”而说“概括性很强”等等用法;大陆应用文里的“尊敬的XX”的用法,越来越被华语区所接受。这些都是普通话对各华语区的影响。新加坡华语里用的“第一时间”,是受香港书面语的影响,大陆传媒用“第一时间”的也不少。语言交流的结果,就会出现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现象。 中国改革开放之后,因为应用的需要,和外面华语世界的语言接触频繁,普通话和其他地区的华语差距正在逐渐拉近。各华语区的新词新语大量涌入普通话中,新的表达方式逐渐出现在大陆的书面语中,这也使普通话出现了新的面貌。 但是,变异又是难免的。因此,我们在语文教育方面,包括语文教科书、师资培训,以及大众传媒等方面,我们强调趋同,让华语保留共同的核心,避免出现差异。也就是说,具有大面积影响的,我们都严格把关。我们聘请大陆专家作为语文课本顾问,引进普通话语文教育人才、传媒人才,鼓励向普通话倾斜,尽量向普通话靠拢。 二、加强对华语的研究 要趋同,就必须先知道差异在哪里,才可能处理差异。就在这种需要下,我们展开了华文教师的语音培训,也开始了华语词汇、语法的研究。近期的研究成果,就有《时代新加坡特有词词典》(汪惠迪编著),《新加坡华语词汇语法》(周清海编著),也在大专学府开设新加坡华语课程,提高语文教育工作者对语言差异的认识。我编著的《华语教学语法》就特别注重比较华语和普通话的语法差距,让从中国来新加坡执教的语文教师,以及本地出身的语文教师,都了解这些差距,知道在教学中应该如何处理这些差距。 中国培养的对外汉语教学人员,也必须有这方面的认识,才能在汉语走向世界的新局面下,更好地为汉语教学服务。我们的汉语人才,以后可能在不同的华语区生活工作,他们也必须对各地的华语有适当的认识。过去,中国的语文研究人员,对各地的华语也不甚了解,《现代汉语词典》只收“榴梿”,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 “大汉语”的概念,现在被提出来,也受到重视,是一个好现象。希望这个概念能具体化,贯彻到语文教材编纂,汉语教师培训的实际工作中去。 三、编辑《全球华语词典》 中国语文词典过去偏重于强调规范性,相当程度地忽略了词典的描写性与实用性的需要。辞书编纂者的目光集中在普通话上,缺乏对中国境外华语的关注,思维还局限在“小汉语”上,而不是“大汉语”。这种思维,对汉语的发展是不利的。 中国改革开放之后,许多现代科技、政治、经济、教育、财务、法律等等新词汇,都从各华语区大量流入内地。怎样处理这些新词语、怎样对待境外华语,都必须站在全球化的位置来观察。这是在维持华语和普通话共同核心方面,中国语言工作者应该考虑的问题。 处在这样的新局面,我以为在规范性的《现代汉语词典》之外,应该编一本世界汉语词典,以“查考的需要”为主要任务,大量地收入各华语区的相对稳定的社区词语,这对华语区之间的交往,将起巨大的作用。这本词典所收的词语,如果广泛应用,稳定了之后,《现代汉语词典》就可以考虑收入,成为现代汉语的核心词汇。 我非常高兴,这项编辑《全球华语词典》的工作,已经得到中国语委、教育部以及北京商务印书馆的支持,相信在促进华语区的交流,以及让华语向共同的核心靠拢方面,这部词典将起积极的作用。在纪录各地华语语音、词汇、语法方面的差距,同时也提供融合与规范的线索。 四、编写现代汉语语法长篇 语言的语法是比较稳定的,但是并不是没有发展的。各地华语如果要向普通话靠拢,就必须知道普通话的表达方式是怎样的。但是,现阶段对普通话的语法描写,却是不完整的,很多语法现象,没有办法在现行语法书里找到答案。在现阶段,我们需要一本参考语法,或者说一本现代汉语的语法长篇。 例如“把”组成的介词短语和“在(到)” 组成的介词短语,经常连用,如“我把帽子戴在头上。”,“他把你的地址写在笔记本子里。”但是,“在(到)” 组成的介词短语能不能用在动宾短语的后边?下面的用法是不是规范的? 1、 敖弟占了是男孩的便宜,有时外祖母会暗暗塞水果到他的被窝里。(《李敖快意恩仇录》页5) 还是必须说成: 2、敖弟占了是男孩的便宜,有时外祖母会暗暗把水果塞到他的被窝里。 记得中央电视台国际第四台(CCTV4)的快乐中国学汉语节目,景德镇的一辑里有这样的两句话: 1、景德镇……连舞蹈也跟瓷器有关系。 2、你连他们也不认识。 在短短的十分钟里,编教材的人想通过对话,介绍“连……也”的用法,却不了解外语学习者所面对的语法困难,也可能没有意识到“连……也”的语法结构存在着歧义。 第一句话里,“连舞蹈也跟瓷器有关系”,使用“连……也”来强调主语“舞蹈”。“舞蹈跟瓷器有关系”,“校长来了”等句子,都可以通过“连……也”来强调“舞蹈”和“校长”,说成“连舞蹈也跟瓷器有关系”、“连校长也来了”。 如果要强调宾语,如“我没有一分钱”,“我不认识一个人”的“一分钱”和“一个人”,可以说成“我连一分钱也没有”,“我连一个人也不认识”。 但是,无论强调主语或是强调宾语,只要动词是可以带宾语的二价动词,就会出现歧义。 1、连鱼也不吃了。 可以是“我们连鱼也不吃了”,也可能是“连鱼也不吃东西了” 。因为“吃”可以是“吃东西”,也可能是“被吃”。快乐学汉语的“你连他们也不认识”,就是可能是“你不认识他们(孩子们)”,也可能是“他们(孩子们)连你也不认识”。把结构相同而表意有歧义的句子放到一起,作为10分钟的对外汉语教材,是失当的。 如果我们能编一本汉语语法长篇,给编汉语教材的编写人员、汉语教学人员参考,而他们不必依赖于自己的语感,相信汉语教材的编撰会更合理。 成语“马到功成”,大陆常见的说法是“马到成功”,连微软的中文软件都只收“马到成功”。“成功”常用,使得“马到功成”都改变了说法。其实,“马到”和 “功成”都是主谓结构。正像“功成名就”、“功成身退”、“水到渠成”等主谓结构并列一样。把“马到功成”,说成“马到成功”,是不了解语法结构,造成的错误。 “惹是生非”很多人误写成“惹事生非”,误写的例子在网上可真不少。除了“是”和“事”同音之外,“惹事”也是一个词,因此造成了错误。但如果从语法上分析,“是非”、“好歹”、“冷热”都是并列偏义词,意义偏在“非”、“歹”、“热”。“生死”、“天地”、“山水”所构成的成语是“出生入死”、“跋山涉水”、“顶天立地”,“惹是生非”就是用“是非”构成的成语。对语法有所了解,可以解决许多语文的难题。 我们强调建立与维持汉语的共同核心,这不只包括语音、词汇,更包括语法。在语法方面,编写更详尽的汉语参考语法,对维系这个核心是必要的。 从语文政策的高度,强调与维持共同的语言核心,在语文教学和大众传媒方面,特别注重这个核心,使我们的华语走得出去,这是我们的目的。我们同时也提倡交流,互相吸收,提倡建立“大汉语”的概念。这些做法,对我们这个只有人力资源的小国,是必要的;对于汉语的发展,汉语走向世界,我想也是必要的。 (本文于2006年3月21日、23日在新加坡《联合早报》连载)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