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去世的时候,我才知道,生命可以这么短,它完全不由你设计、想象,你也不能给它任何约束、打包。它要匆匆地走,你只能旁观、闪开。 在同龄人中,父亲离开得过早了些。他的新一轮写作计划刚刚展开。 父亲太着急,把自己当作一束火去燃烧,而不是一根根一线线地点燃。如果他还在世,我也许要跟他把这个话题探讨一下。 父亲离开后,我时有感到无人交流的困惑。以前父亲会跟我讲文坛,讲诗歌,那些诗人名字,在我听来都像家中老友。 父亲生前,我们曾一同参加学术会议,我极不愿意朋友把我和他放在一起说事,不愿意自己总是被父亲的朋友们当成未成年的小孩。现在,他离开了,我会主动告诉陌生的朋友,我父亲生前也研究诗歌,他写了《中国诗学体系论》。 我们是有血缘关系的父女,也是诗歌联系起来的父女。父亲是我的启蒙老师。他并没有教过我如何写诗,他也从不给我推荐诗歌。到现在,我还觉得自己懵懵懂懂进入诗歌圈:有一天,突然能看懂诗歌;有一天,突然觉得非要用诗行才能倾吐。小时候只是在翻父亲书桌时,偷看他摆放在桌上的诗文,这就是我的诗歌启蒙。记得有一年清明,我在公共汽车上,看到沿街的白花,想起另一个世界中的父亲,当时掏出手机就写:你在故乡,而我在天涯/你的种子在我体内/发芽,在手指尖喊。 我一直认为母亲不大懂诗。虽然她年轻时研究过李清照的词,自己也偶尔填词作旧体,写小说,但是她谨小慎微的性情,我一直不以为她懂诗。我曾建议她安度晚年,游山玩水,不要费时费力给父亲写传,因为父亲的生命,几乎就是与诗歌联系在一起的。没想到谨小慎微的母亲固执地做了最大胆的决定,而且坚持了下来。两年后完成了继《活路》之后的第二部传记写作。 为了父亲这部传记,母亲赴父亲的老家采访当地人,发掘父亲遗留在老家的故事。她还想方设法寻找到一些白发苍苍的见证人。然而,传记毕竟不同于虚构文学,它除了要求真实准确,还要有第一手材料。母亲在这方面下了一番功夫,把父亲的日记,书信翻出来。靠原始材料弥补了叙事方面的不足,展现了父亲与诗书和亲友为伴,在政治潮流与学术世界中度过的喜怒哀乐的一生。 如果你不想把它当成一部传记,也可以看作是一部情书。一位在你身边的老人写给她天国爱人的情书。那里记录了他对诗歌,对生命,对人世的最炽热的爱。他的爱中,有着她固执不变的爱。其实妈妈是承担个人史写作实验的最佳人选。她1964年毕业于中文系,有过小说、诗词作品发表。而且,妈妈个人经历丰富,属于有故事的人。她现在退休在家,有大量的时间可以用来写作……现在呈现在我们面前的,就是妈妈个人史写作的一个纸质成品。 从我个人的角度,我觉得妈妈的个人史中出现了一些很宝贵的材料,可供历史学家、民俗学家或是思想家、文学研究者去探究:1、景德镇20世纪30、40年代的商业社会。妈妈的外祖父是景德镇商会会长,老外祖父的发家史、颜料研究以及他在世界博览会的获奖,足以成为景德镇工商业历史和瓷艺史的一部分。2、景德镇的民俗材料。在妈妈幼年的记忆中,写到景德镇的婚俗、烧太平窑习俗等。3、家族兴衰史与中国现代教育状况缩影。妈妈的父母两家,在20世纪三四十年代是景德镇两大家族。这两个家族的后代展现了中国新旧交替时期的教育和各类职业的变迁史。与此相关,我们还可以看到20世纪50、60年代江西的大学和中学教育的一些情况。4、“文革”中的地方史。5、文人成长史。20世纪50、60年代,我爸爸是江西省的著名诗人,20世纪80年代以后,成为中国文论界的后起之秀、知名学者。在妈妈的笔下,可以看到爸爸作为中国当代一位具有典型特色的诗人与学者的转向及努力。还有意外的收获,是妈妈向读者奉献了多年来爸爸写给她的情诗。6、女性成长史。妈妈是共和国知识女性中的普通一员,七十年来,无论她在城市还是农村,在中学还是大学,她通过亲身的经历把最真实的心理坦陈在我们面前。 是的,作为书写者的妈妈,她只是想写出她一辈子的所见所闻和所想,写她忘不了的童真、亲情、爱情、友谊,也有欢乐、痛苦、屈辱、悲伤和孤寂,感恩与祝福是妈妈常常流露的情怀。因此,她的文字中不免有时细腻,有时粗糙。我在阅读完妈妈整篇传记的时候,出于专业研究者而不是女儿的身份,对妈妈说:妈妈,你擅长写苦难。对于你经历过的苦难,也许沉淀多年,呼之欲出,你可以写得随心应手,写得很感人,这的确是来自生活的提炼。可是写游记、写快乐的文字,你却只顾记下了具体的时间和众多的地名,记下一天天的流水账。 也许这是对妈妈的苛责。她将近70岁,酷暑之日还能坐在电脑边敲打着自己的心声,已是老人中不常见的老人。 所以,我写下这些文字,想为妈妈的个人史做点说明。不论是夸奖还是出于专业的看法,都请妈妈包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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