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一年前,六月份的一个晚上,天气很闷,我去新泽西州大西洋城拜访一个新闻系在读的朋友。 熟悉美剧《海滨帝国》的读者应当对这座修筑在木板路上的城市有相当程度的了解,了解禁酒令时期,这座因地制宜的城市,如何与当年的纽约、芝加哥、爱尔兰黑帮,以及赫赫有名的艾尔·卡彭之间的联谊。 这种感觉就好像是,有一年的万圣节游行,我们买票去参观东方州立监狱。我不知道曾经的犯人现今被改造得如何,反正那幢监狱自塌掉以后,改造成鬼屋,代之以一个直白的名字:Terror Behind the Walls——预先揭示的恐怖总是令人泄气,哪怕是墙后边的恐怖。主办方体贴地在我们脸颊的一侧涂上些红黏土气质的颜料,而在那些神经衰弱的游客的另一侧脸上画叉,暗示鬼魂们不要袭击他们,因为他们患有神经衰弱。于是,我们带着各自的记号,深入一列牢房,果见无数条拍着白石灰的胳臂,从铁门,从梯子,从格子里面,从床板底下,啷啷作响,嘎嘎怪叫,张牙舞爪出来。我走得算快,其中的一条手还是顽强地抓着了我。我打量那条手,他便将他的那张烂脸也凑过来教我打量,着实引起了那么片刻的不适。我随身取了几枚钢镚塞去他的手里,以赎回我的手。事后想来,这是对鬼魂的不尊重。 我不想再使人或使鬼难堪。我从主办方那顺出了点黏土,刚好派上用场。我照着我的另一侧脸打了个红叉,这样就好像领了某种符箓,那些鬼手也就纷纷错开我,专心于逮我的同伴们去了。然而主办方并非止此一招来兜售尖叫。他们安排了几个鬼魂狱卒,给游客以压迫感。前方正潜伏着这样一个小狱卒,潜伏得太久以至于在那打起盹儿来。我走近,唬她一跳。她马上记起她的身份,从她那身灰扑扑的制服里抄出一支烙铁,把她那张得意的鬼脸扬起来冲我。那张脸实在扭曲,即使安在马脖子上,都疑心给马植了皮。我更疑心,她在没事干的时候,是常拿那烙铁向自己脸上下手的。本来,她是冲我错误的一侧脸来的,当看到我另一侧脸上打的叉,显得无所适从。“抱歉,先生。抱歉。”她当然没必要像这样捏着嗓子说话,扭头跑了。也是在事后,我得知她那晚并没有化妆。一年一度的万圣节是她名副其实的狂欢。 对于我们这一代正处于祖国上行的意气风发的留学生而言,我想语言、文化上的差异并不构成主要问题。在我看来,所有的问题归根结底是:当无秩序的新,碰上有秩序的旧,彼此无所适从而已。我们习惯性地要看先进,要看高,要看大,看新,看光明、敞亮。我们提及过去,总要有所回避。论及历史,也总绕开金瓯有缺的弱宋,心心念念是要复制盛唐,哪怕是一个被影视剧重新上色的盛唐。这样视角下的纽约是啃烂了的苹果,洛城是不思进取的慵懒,芝加哥是航天城的陈迹,费城则是废墟。我们不理解,而且失望透顶。我们在他乡里抱团,认亚洲人、认华人、认中国人、认同省、认同乡,尽其所能地找到一份归属感,然后迅速分化,对立成为更小的圈子;对外,我们始终抱以善意,问早安、日安,道谢谢和不客气,向老师、向同学、向杂货店店员、向侍应生,也向陌生人。我们总是对这些人微笑,因为我们并不是总能轻松地参与到他们的谈话中间,而我们向来具有一种掩饰尴尬的天分……从这里,我渐渐地开始理解。 我走到监狱尽头。我的同伴们没有我的机智和运气,还滞在后面人为的尖叫声中。我就要从出口离开,经过最后一间班房,里面不见有鬼手伸出来。门外设着一张桌子,立一盏灯,灯光里坐着个老头,一副标准的警司的打扮,蓝帽檐扣着额头。我想这总该是一个惊喜的花招,因而没作任何防备。他也正好叫住我,一板一眼地说:“这里关押过艾尔·卡彭。你知道吧,就是那个赫赫有名的艾尔·卡彭。”我紧盯牢房,枕头在里边发霉。我忽然意识到过往在在地发生过——倚着墙角,有两支歪倒的啤酒瓶。它们就是漂洋过海从木板路上走私来的证据。 “那是……艾尔·卡彭的啤酒瓶吗?” 老头站起来,冲我勾了勾手指。我凑过去。他启出钥匙,让我站去里边。我犹豫,还是钻进去。老头回身锁了门。我拍门,他摇头,只指着地上的啤酒瓶。我把啤酒瓶拎起来。他利索地从身后摸出相机,咔嚓一声,摇着显影出来,打开门,递给我,“想知道吗?自己考证去吧。” 我已经记不清,当时在那条木板路上,我缘何给朋友讲起这段经过。然而,随后他接过那张照片,看着照片上两颊挂彩的我,失声笑了出来,“这就是你花二十美金买来的证据!”他说得不错,这是过往在在地发生过的证据。而今要想讲一个令人信服的故事,最好随身携带些佐证,能与你的材料互为编织;而且,人物宜尽早地出场,你终将在小径尽头撞上他。我一向是这么做的。 终于到我们可以好好谈谈的时候了,却已日光见短。我随便踢着沙子,问他:“你打算一个夏天都住这儿?” “住这儿没什么不好——你看这边的景色。就是开销大了点,不过为了毕业论文,父母一定会支持我……其实,我的课题就选在这里!” 我不会怀疑,尽管他的证据不充分。我更不会说,我刚从赌场里把他喊出来,因为检查ID的警官进去了。不过,他必然要驳斥我,他是为他的课题搜集素材。而他之所以住在一家赌场,是因为这儿的酒店只盖在赌场上边;而要住进一家盖在赌场上边的酒店,只有伪造ID这唯一途径,关于这一点你一定知道吧。我当然知道,而且我知道,朋友之间应尽量避免不必要的口角和纷争。 他对我的识趣很开心。他说他有一则好素材,但是为了赌场的课题只得放弃了。他要说给我听。“2015年9月15日,春华动物园发生了一起老虎吃人的事件。2016年1月1日,改名为春秋动物园重新营业。9月份的时候,又发生了同样的事件——咬死一位证券商,主人家也死了两口人……” 我让他赶快打住。这故事一定要交给我。 他是个非虚构作家。诚然,换到他的笔下,故事也会非常迷人。不过我还是劝他先把赌场的课题完成。也正是出于这个缘故,我撰写这篇小文,心情十分忐忑,遂故意隐去他的名姓,并对部分情节作了曲笔和虚构——假如这篇小文尚有情节的话,此处应是高潮。至少是我私心里的高潮——萌生一个想法的狂喜。 意大利已故博学家翁贝托·埃科曾就虚构作者与非虚构作者作过如下区分:二者回应作品解读的方式迥然不同。对于虚构作者,对于小说家,他的一切态度已经呈现于他的文本之中了。如果生把既成的文本扔还给作者,让他们谈论自己的小说——我十分敬重的前辈亨利·詹姆斯会回答:“你们为什么不相信有鬼?”他在说谎。他着笔的是人物的心理,而非鬼魅。然而他乐意混淆自己的作品,使其杰作The Turn of the Screw更为流传,也不失为是聪明的做法。在这里,为了不进一步误导读者起见,我只好略略地谈一谈,当我捕捉到这一想法的时刻。 那天,夕阳把海面洒得通红。海水卷着沙子拍上来,铺红了木板路,像血,也像酒。它们是嵌到地下的证据。终于,这是一座合法的城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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