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科学幻想文学史》(上、下卷),[日]武田雅哉、[日]林久之著,李重民译,浙江大学出版社2017年9月第一版,88.00元 1986年6月6日叶永烈与林久之(即岩上治)会见于北京 叶永烈一家与武田雅哉(1981年秋) 新近读到浙江大学出版社2017年9月出版的《中国科学幻想文学史》,给我的第一印象就是“三熟悉”:一是两位日本作者武田雅哉和林久之都是我的老朋友,二是译者李重民也是我熟悉的朋友,三是所写的内容是我所熟悉的。 《中国科学幻想文学史》分上、下卷,以1949年新中国成立为界。上卷出自武田雅哉笔下,从中国古代神话一直写到新中国成立前;下卷由林久之执笔,从新中国成立之初写到二十世纪末。像这样研究中国科幻小说史的专著,原本应当由中国学者完成,然而却由两位日本学者率先写出来了。 日本十分注意对中国科幻小说的研究。日本著名翻译家深见弹先生在《SF宝石》杂志1980年第2期上发表了《中国科幻小说新貌》,并倡议成立了“中国科幻小说研究会”,被选为会长。深见弹开始与我书信交往,商定中方以我为“窗口”,日方以深见弹为“窗口”,不定期交换中日科幻小说图书和杂志,供对方研究、翻译、介绍。我应深见弹之约,写了《日本科幻小说在中国》一文,在《SF宝石》杂志发表。我还不断收到日本的中国科幻小说研究会寄来油印的《中国科幻小说动态》。 1981年初,我收到一封来自日本的信,内中附有《奇想天外》杂志1980年第12期刊载的我的科幻小说《飞向冥王星的人》影印本,译者为“林久之”,很像中国人的姓名。读了信,才知道“林久之”是笔名。他本名叫“岩上治”,道道地地的日本人,他加入日本的中国科幻小说研究会,并成为这个组织的中坚。此后,我们常常通信。他用很细的笔触,在信纸上写下娟秀、端正的蝇头小字。迄今我保存了几十封岩上治的来信。 此后,当岩上治先生来到北京工作时,1986年6月6日我们得以在北京见面。他穿紫红色T恤,戴宽镜片眼镜。他和善,健谈,三句不离科幻小说。他的住所里,几个书架上放满中国和日本的科幻小说。此外,还有《太平广记》《聊斋志异》《新疆考古三十年》《谚语五千条》等等。桌上放着电脑,架子上有一排音乐磁带,墙上还挂着长剑和吉他。看得出,他有着广泛的爱好。我在答复了他关于中国科幻小说的种种问题之后,便向他提出了使我困惑已久的问题:他为什么喜欢中国的科幻小说? 他,作了详细的回答—— 1944年12月12日,他降生于日本北部。在10岁的时候,他就对科幻小说和中国文学同时产生了兴趣。当然,那时候他看的是译成日文的美国科幻小说和译成日文的中国的《三国演义》。高中毕业后,他考入东京东洋大学文学部中国文学专业。他想把毕生精力,献给中国文学研究事业。1967年3月,他大学毕业,已能直接阅读中国文学作品。 但是一直到粉碎了“四人帮”,岩上治才和他那些中国文学专业的同学有机会组成自费旅游团,于1980年来到中国。这是他平生第一次来中国。他到了北京、上海、苏州、南京、扬州。每到一处,他们都要“旅游”书店。他惊讶地发现,中国科幻小说正在蓬勃发展。从小就喜爱科幻小说的他,便买了许多中国的科幻小说。回国之后,他着手翻译。我的那篇《飞向冥王星的人》,就是这样被他译成日文的。 此后他更与志同道合的热爱者组成了日本的中国科幻小说研究会。见面时,我问他:“那一期又一期《中国科幻小说动态》都是你刻写的?”因为刻写的字迹跟他的书信一样秀丽。 “是的,”他点头道,“我们的研究工作,完全是自发的、民间的,一切都是自费的。蜡纸、印刷、邮寄,都是会员们出钱维持的。每一期从编辑、刻写、印刷直至装订、寄送,都由我一人担任。” 我很为他的工作精神所感动。他不在意地说了一句:“坚持就是力量。”正因为他多年坚持研究中国科幻小说,所以能够写出《中国科学幻想文学史》。 几乎同时,我与《中国科学幻想文学史》另一位作者武田雅哉结交。记得,我先是收到日本柴野拓美先生的信,告诉我一位名叫武田雅哉的年轻人来到北京,打算研究中国科幻小说,并告知武田雅哉在北京的地址。柴野拓美是日本最早的科幻小说杂志《宇宙尘》(创刊于1957年)的创办人。 此后,1981年2月21日武田雅哉从北京给我来信说:“我是日本北海道大学中文系的学生,现在在北京语言学院学习汉语的留学生。还没习惯中国话,说得不好,听力也不成样子。要是可能的话,今年秋天从语言学院毕业以后去上海上复旦大学学习中国文学。我的专业是中国文学……您的《论科学文艺》一书,真有意思,特别《科学文艺简史》这章太有资料方面的价值。钦佩您的学识广博。现在我看的作品不多,学业肤浅。可是我想将来写一篇《中国科幻小说史略》这样的东西。您帮助我工作的话,很高兴。以后我们常常通信,可以不可以?我一定去上海,盼望跟您见面。”武田雅哉出生于1958年,当时他23岁,刚来中国留学,就打算写《中国科幻小说史略》。果真,他为此努力了多年。 1981年秋,他从北京语言学院毕业,来到上海复旦大学中文系留学。他说,打算以中国清朝末年和民国初年的科幻小说作为研究对象,写作论文。我感到惊讶,对于清末民初的中国科幻小说,当时在中国都还没有人研究呢!他作为日本留学生,怎么会选择如此生僻的科研题目?他来到了上海复旦大学中文系报到之后,便通过复旦大学,正式向我提出:由于该校中文系没有研究中国早期科幻小说的教师,希望我给予协助。我同意了。这样武田雅哉便常常到我家里来。 他细长,白净,戴一副银丝边眼镜,讲话慢吞吞,显得很斯文。他是一个满脸严肃、不苟言笑的人,谈话几乎不离他的科研题目,但是他的文章往往充满幽默感。他说,中国早期的科学幻小说在日本无人研究,正因为这样,他选择了这一课题。他成为日本的中国科幻小说研究会会员。他简直把我家当成图书馆,看到书架上数百本科幻小说,极感兴趣,不断地借阅着。他说,就科幻小说藏书而言,我家比上海图书馆还丰富!他带来照相机,翻拍了这些科幻小说的封面,作为自己的研究资料。看得出,在他刚刚走上研究道路的时候,就已经很注意收集资料。后来不少封面照片用于《中国科学幻想文学史》一书。 我只是科幻小说作者而已,对清末民初的中国科幻小说并不熟悉。为了帮助武田雅哉,我也开始关注这一课题。当时上海图书馆规定,外国人不能借阅1949年前的图书和杂志,这就逼迫我不断去上海图书馆查阅并复印清末民初的中国科幻小说。在查阅中,我发现了中国最早的科幻小说——1904年《绣像小说》杂志连载一部名叫《月球殖民地小说》的长篇科幻小说,署名“荒江钓叟”,这样我就把中国科幻小说的起跑点定在1904年。后来我的这一论断得到中国科幻界的认可,在2004年举行多场中国科幻百年纪念活动。 武田雅哉极肯钻研。他在中国学习期间,收集了清末民初大批中国科幻小说,写出多篇论文。回国之后,他写出十多部专著,成为北海道大学教授。他的《飞翔吧!大清帝国——近代中国的幻想科学》在日本出版之后,译成中文在台湾出版,我应约写了推荐语,印在书的封底:“《飞翔吧!大清帝国》精心选取了明清画报、海报、插画中大量的图像,极其形象地展现了那个年代中国人的大胆幻想。这本书的作者,竟然是一位日本学者。我与武田雅哉先生相识于1981年。当时二十出头的他前来中国潜心研究清末民初的科幻小说,他的认真、扎实、细致的研究态度令我深深感动。如今他的《飞翔吧!大清帝国》由台湾远流出版公司推出,正是他多年努力所获硕果的精彩展现。”这本书后来在大陆出了简体字版。 2001年,日本大修馆书店出版了武田雅哉与林久之(即岩上治)著的日文版《中国科学幻想文学馆》上、下卷。他们寄赠给我。我很敬佩两位作者作为日本人,以20年的不懈努力,对于中国科学幻想小说发展史作了如此详尽精细的论述。令我感到汗颜的是,在中国反而没有这样一本长篇专著。我期望这本书能够译成中文出版。我询问了多家出版社,没有一家愿意出版此书。我自己就有过这样的经历:我应世界科幻小说协会之约,在1980年写了《中国科学幻想小说发展史》,这本书在英国、美国、瑞典、日本先后翻译出版,但是我联系了多家中国出版社都没有愿意出版——其原因无非是专业性太强、印数少,属于“小众读物”。 在2006年,上海翻译家李重民先生勇敢地挑起了翻译日文版《中国科学幻想文学馆》的重任,把中文版书名定为《中国科学幻想文学史》。李重民翻译过诸多日本小说,但是翻译这本书,却感到甚为困难,极为费力。这倒不是因为内容艰深,而是大量的“回译”不能不花费大量时间。所谓“回译”,是指日文版中把中国科幻作品的篇名或者部分章节译成日文,而中译者译成中文时不能依据日文含义翻译,而必须找到中文版原文。李重民告诉我,光是为了寻找中国科幻作品中的原文,他就一次次跑上海图书馆,不知跑了多少次。光是回译书中所附的参考资料中的中文书目以及中文文章标题,逐一查阅相关资料,就花费很多时间。有时,他把日文版那一页扫描,用电子邮件发给武田雅哉或者岩上治,请他们答复。令他感到惊讶的是,通常过了一个多小时,武田雅哉、岩上治就会把所依据的中文版原著相关段落扫描发来,工作效率极高,足见武田雅哉、岩上治把诸多中文科幻著作井井有条放置于书房,随手就能找到相关资料。 李重民先生的另一艰难的工作,是寻找愿意出版的出版社。他在网上发表了《中国科学幻想文学史》目录。终于浙江大学出版社接手出版。这本2001年在日本出版的专著,经过16个年头,得以与广大中国读者见面。 岩上治为《中国科学幻想文学史》写了《在中文版出版之际》一文。他说:“本书是为日本的科幻迷撰写的,没有想到中国的科幻迷会喜欢。” 《中国科学幻想文学史》上册除了第一章《中国SF前史》论述中国古代神话中的幻想之外,其余五章均为介绍清末民初的中国科幻小说。由于武田雅哉从1981年起就从事这一课题的研究,功底扎实,所以如数家珍般细细道来,详尽地介绍这一时期中国科幻小说的发展历程。武田雅哉很注意收集图片资料。上册配上大量从清末民初科幻书籍中翻拍的珍贵插图,图文并茂,形象地展示了那一时期中国人的种种奇思妙想。尽管是学术著作,武田雅哉仍给每一节加上生动有趣的标题,诸如《女人们的SF水浒传——〈女娲石〉》《梦中看到未来上海——〈新中国〉》《硫化氢是捣乱分子——〈元素大会〉》等等。不过,由于中日关于科幻小说的观念不同,武田雅哉把诸多在中国人看来不属于科幻小说的清末民初小说,也列入了科幻小说范畴加以介绍。 文如其人。《中国科学幻想文学史》下册的文风显得严肃,这大约是岩上治性格与武田雅哉明显不同所致。下册介绍中国科幻小说在新中国建立之后的发展过程,列举了代表性作家及其作品。岩上治指出,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中国科幻小说主要以少年儿童为读者对象、以科普为目的;在十年“文革”期间中国科幻小说创作处于停滞状态,得以公开发表的科幻小说仅一篇;在粉碎“四人帮”之后,中国科幻小说大发展,新人辈出,新作迭出,而在1983年之后再度跌入低谷,直至1997年走向活跃,出现一大批新生代科幻小说作家,涌现诸多长篇新作。他在介绍作家的作品时,往往以内容简介式的叙述为多,缺乏深刻的评论,这也许如他所言,“本书是为日本的科幻迷撰写的”。 上册与下册,都附有后记,武田雅哉与岩上治在后记中分别讲述了自己最初怎样对中国科幻小说发生兴趣以及后来如何进行研究的过程,使读者对两位作者有了第一手的了解。岩上治还为中文版新写了一篇后记,讲述他与中国科幻小说界的友谊。另外,上、下册都附有年表、参考资料以及索引,很有史料价值。 《中国科学幻想文学史》中文版装帧大气稳重,相当精致,是送给中国科幻迷们的一份厚礼。相信《中国科学幻想文学史》的出版,会促进中国学者写出一本厚重、翔实、内容更加丰富的中国科幻小说发展史,绘出中国科幻小说起起落落的历史曲线,总结中国科幻小说的经验与教训,发扬光大,促进中国科幻小说的新的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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