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说《海上花》“使人嘴里淡出鸟来”。小说的淡,像白描绣像插图,底子是素白;电影的淡,场景转换一律用淡出淡入,黑里来黑里去,那种淡是暗淡,底色是昏黑。阿城形容侯孝贤的电影是 “凝视”,我看那些渐隐渐现的眼色倒是更像深呼吸,有催眠作用。 一年多前看的电影,觉得对白突兀。张爱玲把韩邦庆小说中的吴语对话翻成国语白话,目的是普及推广,但朱天文、侯孝贤的电影反其道而行之,对话恢复为吴语,甚至不惜因为演员的洋泾浜发音而破坏整体美感,或许是要人为增加距离,突出表演感? 说“恢复”也不对。原著里是苏白,电影改说上海方言(照阿城的说法是“老”上海话,即解放前的沪语),演黄二姐的潘迪华例外,讲苏州话。最突兀一点,王莲生和沈小红的体己话改口说粤语,顿时流利起来,竟油然生出一种别人没有的亲密,这一处理多半是不得已,倒有意外的收获。反观王莲生和张蕙贞在一处时,说话像练习外语。 不久以前重看了一遍《海上花》的影碟,仍旧是语言首先引起我注意。有一段王莲生的内心独白,看电影时疏忽了:王莲生躺在烟榻上和张蕙贞闲聊,不知怎么就说到沈小红生意不好,开销却很大。画面淡出,切入一支发簪的特写,这时王莲生的画外音说道:沈小红说什么遇见王莲生后不想再做别的客人了,只做他一人,其实是敷衍之词,“我都不知她心里是怎样想的。”镜头一转,移到沈小红寓所,王莲生和沈小红对坐默然。这一节很好看,但特写镜头在侯孝贤实属罕见,第一人称的叙述视角也跟“凝视”的客观角度相左,大概又是一处变通,点出王、沈既相知又不相知的矛盾。 所谓“妻不如妾,妾不如妓”大概是说性刺激的强烈程度和陌生感成正比,但《海上花》里的妓院更像一种俱乐部,着重在社交而非性交,老相好胜过一夜情。例如王莲生和沈小红,好了四五年了,吵吵闹闹,分分合合,表面上跟恋人差不多,但又受制于“倌人不是单靠一个客人,客人也不是只做一个倌人”的原则,难以在专一的“恋爱”和多角的交易之间找到落脚点,一会儿自欺欺人地向往从一而终的理想,一会儿又身体力行使这个期望落空。王莲生背着沈小红做张蕙贞,沈小红则去姘戏子,本来都不算太出格,也没有公平不公平可言,但醋劲大发的沈小红视张蕙贞为情敌,打上门去大撒其泼,王发现了沈的私情,也是怒气冲天,借酒醉大发雷霆。到底是沈小红红杏出墙给王莲生戴了绿帽子,还是王莲生喜新厌旧使沈小红成了秦香莲?更讽刺的是,王莲生弃沈娶张,谁知从良后的张蕙贞又去同王的侄儿偷情,王莲生只好弃张再回去做沈小红,折腾来折腾去,合法婚姻尚不能保障独专,对职业性卖淫期望从一而终岂不更是笑话。 长三书寓是体制外的小圈子,一种“亚文化”。其中真情假意,暧昧角色,错杂关系,小道消息,行话谎言,在在具备小圈子的普遍特性。在电影里这个小圈子被夸张成一个封闭的、暗无天日的所在,有时看上去仿佛洋溢着温情的小家庭:男人在吃饭,女人为他点烟,仆人递上湿毛巾,简直是旧中国普通人理想中的平淡生活。结尾处,沈小红遣散了娘姨帮佣,独守着新做的男客,他在吃饭,她坐在床沿, 惨淡中不失“贫贱夫妻”的家庭气氛。另一些时候,宾客满座,觥筹交错,“两相好,五进魁”,吃不完的酒,划不完的拳。这种场合总少不了王莲生,他心事重重的坐在欢声笑语中,实在是个多余的人。淡出淡入之间,我想起张爱玲的话来:“略有点凄寂的况味”。 2000年十二月十六日,广州 《海上花》,台湾1998,朱天文编剧,侯孝贤导演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