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从第三世界的实际情况看,随着政治、经济的发展,第三世界许多国家在文化方面也急于挣脱过去的边缘、从属地位,向中心移动,寻求与发达世界文化的平等沟通。在这一沟通过程中必然遇到的最大难题就是沟通工具——语言。沟通的基础是理解。要达到相互理解,就必须有一种双方都能接受的话语。当第三世界文化进入世界总体文化时,它所面临的就是发达世界已经长期构筑完成的一套概念体系,也就是一套占统治地位的话语。从文学方面来说,那就是从新批评派、结构主义、精神分析学、接受美学到解构主义、文化多元主义等所形成的一套思维过程和表达这一过程的话语。这套话语以其经济、政治实力为后盾,已在全世界广为传播,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已形成为一种“以公认的规范为背景的、可以达致认同的话语”,正如英语在一定范围内成为流通语言一样。第三世界文化要进入世界文化对话,达到交往和理解的目的,就必须承认这一事实并熟知这套话语。事实上,这套话语经过数百年积累,汇集了千百万智者对于人类各种问题的深邃思考,确具科学价值,其成就与失误都能给后来者以参考和启发。然而,危险的是,如果第三世界完全接受这套话语,只用这套话语构成的模式来诠释和截取本土文化,那么,大量最具本土特色和独创性的活的文化就可能因不符合这套模式而被摈弃在外,仍然不能进入世界文化中心,最多只能从个别侧面丰富那一套成熟的模式。所谓世界文化对话也仍然只是一个调子,而不能达到沟通和交往的目的。 看来要进行真正的对话就必须找到一个中介,这个中介可以充分表达双方的特色和独创性并足以突破双方的体系,为双方提供新的立足点来重新观察自己。为“更新”和“重建”构成前提和可能,我认为这个中介就是人类面临的共同问题。尽管人类千差万别,但从宏观来看总会有构成“人类”这一概念的许多共同之处,例如人的认识能力的进化(中国、印度、希伯来、希腊等重大文明都出现在大体相同的“轴心时代”),人与科学的关系(除少数蛮荒之地,人类不得不同时进入信息时代)等。从文学领域来看,由于人类具有大体相同的生命形式(如人与人、男与女、老与幼、人与自然、人与命运、个人与集体等)和体验形式(如欢乐与痛苦、喜庆与忧伤、分离与团聚、希望与绝望、爱与恨、生与死等),以表现人类生命与体验为内容的文学就必然面临许多共同的问题。 例如对于“什么是文学”这一根本问题,各种文化都有自己的回答。各民族文化对这一问题的回答都是一个开放性的过程,都各有自己的思维方式和表达这些方式的独特的“话语”。对话,就是要针对这同一个问题,各自用自己的方式作出自己的答案。这些答案既回响着悠久的历史传统的回声,又同时受到现代人的诠释和检验。因为一切文化传统都不是固定的既成之物,而是活在现代人意识和现代时空之中的正在形成的活的产品。20世纪90年代我们必得进入的世界文化对话就是这样一种现代人的对话,或者说各种文化体系在现代诠释中的平等对话。这种对话一方面必须充分发挥各种文化长期形成的特色和独创;另一方面又必须充分了解他种文化,找到新的参照系,以便对自身进行新的审视,通过“互为主观”,突破旧体系,完成文化现代化,达到新体系的重构。而人类共同面临的种种问题就是进行这种对话的必要中介。任何个别文化体系对这些问题的回答都只能是一方面,只有通过世界总体文化对话,这些问题才能获致我们这一时代的最圆满的回答,并向未来开放回答这些问题的更广阔的视野和前景。 在这样的形势面前,如果不能在现代诠释中充分呈现自己文化的特色和独创,积极参与这一世界文化力角逐,一个民族的文化,即便丰富多彩、源远流长,也只能被同化,失却光芒以至衰亡;如果惧怕被吞没而外在于这场角逐,一种文化就会因封闭、僵化而枯竭,成为类似装饰美国旅游商店的所谓“印第安文明”,也就是那种鲁迅早就诅咒的专供外国人猎奇观赏的“国粹”。这就是第三世界文化进入20世纪90年代所面临的严峻选择。 本文选自 北京大学出版社 《跨文化之桥》 乐黛云 著 ISBN 978-7-301-27862-8 定价:58.00元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