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纸春光》是一部有品相有气质有情怀的新创淮剧。在一片喧嚣浮躁的声浪中,它像一片淡淡的月光,以沉稳的节奏、忧伤清丽的风格、不紧不慢的语调,讲述了一个上世纪初的故事,一个没有过多传奇、旖旎风情的人间故事。就像剧中主人公慕容望尘唱的那样:恍如星光破阴霾,点点月色照进来。 大幕拉开,人们看到熟悉又带着陌生气息的老上海场景。前客堂夫妻、亭子间嫂嫂、三层阁好婆、生煤炉的王家阿姨、收衣服的李家姆妈;晾衣裳竹头、煤球风炉、此起彼伏的招呼声……像夏衍先生的《上海屋檐下》,但生活在这里的人,比挤在石库门里的七十二家房客更艰难,他们是在社会最底层摸爬滚打的贫民;有点像高尔基的《在底层》,但他们只是出卖力气,还没有出卖肉体,更没有坑蒙拐骗。编剧管燕草精准营造出上世纪初的底层生活。生活的沉重,不仅在于他们居住在拥挤得几无转身的逼仄空间,更体现为黄包车夫李三、玉珍夫妻的走投无路……这是对这座城市另一种记忆的召唤。除了灯红酒绿流光溢彩,繁华大楼后面还曾经有过另一副让人心碎的面孔。 他们是芸芸众生,是浮云,是蜉蝣,是蓬草,一天天艰难地生活着。略带昏暗的背景中,一个读书人——慕容望尘,像一粒异样的种子落到了这块物质和文化双重贫瘠的泥土里。这种不协调,就像鲁镇小酒店的短衣帮里站了个穿长衫的孔乙己。管燕草特别敏感地意识到了这种不协调,从这缝隙里找到了文学性和戏剧性。 作者发现这种不协调伴着陌生眼光与好奇心理,正如慕容望尘自己感到“一双双眼眸写满了疑和问/四周围霎时安静悄无声”。男女主人公在人生的歧路遭遇了。被工头一路盯梢纠缠的烟厂女工陈二妹遭遇危急,慕容挺身而出保护了她的无瑕。一墙之隔,隔开了文化人和劳力者,隔开了文人略带酸味的矜持和女工对文化的仰望,但隔不断青春的热烈情怀,隔不断同是天涯沦落人相濡以沫的命运需求。就像冰块在春光里慢慢融化,水流慢慢交汇。 剧作改编自郁达夫的两则短篇小说——《春风沉醉的晚上》和《薄奠》。大量内心独白式的抒情、淡淡的伤感是郁达夫作品的鲜明特征,也奠定了《半纸春光》文学性的底色。我始终认为,戏剧中的文学性不同于其他文学样式,全在于对话,必须有在舞台上呈现并持续推动剧情的动力。戏剧的文学性又是一种内外交汇的时间过程,外部形体动作的时间要和内部心理发展的时间相呼应。有的戏,剧情紧锣密鼓很紧张,人物心理却从一开始就定了型。燕草令人信服地呈现了两人生活中的行为交流,没有惊世骇俗、惊天动地,只是一些不起眼的小细节。二妹给饥肠辘辘的望尘两个馒头,递一根不舍得自己吃掉的香蕉,用旧布料缝一件夹衫;望尘这边也只是给邻家小妹读一封家信,长夜里点一支蜡烛……重要的是,在这外部动作的交流过程背后,一股心理和情感的交流在默默涌动。就像中国画的“积墨法”,不断地在人物性格的基点上由淡到浓,层层渍染,最后抵达人性深处和情感高点。 难能可贵的是,全剧对两个年轻人在冲动和克制之间的情感进行了极其细腻而富于诗性的把握。陈丽娟和陆晓龙两位年轻演员出色地完成了角色的塑造。陆小龙的慕容望尘俊朗儒雅,陈丽娟演活了一个尝尽人间辛酸的年轻女工的内心变化。她的目光始终在淡淡哀伤中燃烧着,在“一切都会好”的信念中迷蒙闪烁着。他们在阁楼上的那些咏叹调般的演唱,迷茫、甜蜜、忧伤,五味杂陈到令人心颤。 对作为副线的德华里贫民群像的艺术处理也不潦草,从头到尾没有简单地美化、讴歌贫穷。李三和玉珍几乎天天在争吵中过日子,孩子生病抓不起药,出车没收到钱还遭人暴打。生活之于穷人实在太难太难。但他们同样有着人性的高贵。这高贵,表现在给病孩的一小碗粥里,在危难时候的暖心安慰和微弱的物质相助里。他们靠的是二妹们“一切都会好的”信念,靠的是抱团。或者抱团取暖,或者抱团抗争。《半纸春光》流淌着一种高贵的人文情怀,一种对穷人的真切理解和关怀。 当然,剧中还有一些可以商榷的地方。比如,薄奠那场戏与后面戏的连贯,白俄少女的半夜歌唱与剧情的有机性结合等等。《半纸春光》留下了袅袅的余音和无尽的怀想。以至于走出剧场,我还在久久地怀想这个微风涟漪般的故事。鲁迅先生写过《娜拉走后怎样》,我牵挂着陈二妹毅然诀别慕容无尘以后的日子怎么过,或者,她和慕容结合会重新演一幕《伤逝》吗?原来,这故事讲述的是一个旧的时代的结束和另一个新的时代必然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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