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武汉大学的时候,除了教古代汉语,还教经典导读;尤其是语言学概论,总共教了五六十轮。在武大国学班讲授《论语》,用的是杨伯峻先生的本子,时有学生就某词某句的不同解释提问。如《公冶长》“弗如也。吾与女弗如也”,有“我和你都不如他”及“我赞成你说的你不如他”两说。我想,若“与”理解为“赞成”,它能否带“女弗如也”这样复杂的宾语?我们所见“与其进也,不与其退也”“与其洁也”“吾与点也”,“与”的宾语都较简单。这是我撰作《论语新注新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年3月版)的缘起,没想到竟写了十几年!主要而不是零星采用现代语言学方法注解中国古籍,该书是迄今第一部。 经常听人说,研究中国古典,用中国固有的文字音韵训诂版本目录校勘之学足矣,为何要用西方输入的语法学(即文法学)以及语言学理论呢?这不是崇洋媚外吗?对此,杨树达先生评论道: 故我所无者,整个系统之文法学耳,非无文法也。……若谓非我国固有即不必为,请问论者,出外亦乘火车汽车否乎?家居亦用电灯电话否乎?夫时代进步,吾人之治学亦当后胜于前,不能固步自封。必如论者之说,则吾人今日应茹毛饮血否乎?大抵科学之为术也,重理解,贵分析,而国人之大病在囫囵,在含混,故与科学不相容。 我注意到,反对在古籍整理时采用语法学等现代语言学方法的,大抵是不大懂这类方法的人;凡是懂的人,对此没有加以反对的。这是一个悖论,你不懂它,你说它不好,有什么根据呢? 我在撰作之前考虑,在杨伯峻先生《论语译注》已经问世近半世纪的今日,如果这部书的水准较之后者不能有较大幅度提高,就没有多大意义。必须力争做到,在古今聚讼纷纭莫衷一是的疑难词句的考证上做得较以往注本更为精确可信。能做到这样吗? 古希腊哲人说,世上没有两片一模一样的树叶!如果语言中的每一个词,都有独属自己而区别于其他词的独一无二的标志,或称基因,那该多好啊!运用这一特点,就可和其他词语区别了,古书疑难词句问题不就可以迎刃而解了吗?依据这一特点注释的古书不就较之以往更为精确可信了吗? 幸运的是,这一标志(基因)是有的,就是词的“分布”。它一是指词在句中所占据的语法位置,如主语、谓语、宾语、定语、状语等等;二是指词的结合能力,即该词修饰何词,该词被何词修饰,等等。通俗地说,就是词在特定句子中的上下文条件。 很多学者都有论述,几乎没有哪个词的分布是和其他词雷同的。一个词内部的不同意义(词的义位),其分布也是不同的。问题接着又来了。虽然某一个词的总分布不会和其他词雷同,但有争议的词或义位只是位于某一句子中,这一句子不足以呈现该词或义位的总分布,能和其他词或义位区别开来吗?答案依然是肯定的。分布可以分为若干类,一个词或义位的分布类并不多,而某词或义位在句子中可以呈现的类往往不止一种。而且,既然都需要鉴别了,这两个词或义位的意义一定相差不小;与此对应,分布的类也往往会很不相同。 例如《论语·卫灵公》的“小不忍则乱大谋”,句中的“忍”历来有两种解释:忍心,忍耐。这两个意义的区别较大。它在该句分布的类有两个,一是受否定副词(不)修饰,二是不带宾语。《论语》成书时代的典籍中,“忍”的两个意义都常见;受否定副词修饰时,两个意义也都常见。而当它受否定副词修饰且不带宾语时,有趣的事发生了,一边倒地只呈现“忍心”一个意义,这一现象一直延续到汉末。因此,小不忍,即小小的不忍心,也即小小的仁慈。距离先秦时代不远的汉朝人也正是这样理解的。《史记·梁孝王世家》记载,汉景帝和弟弟梁王喝酒至半酣时说道:“我死了以后就传位给你。”窦太后很爱梁王,听了十分高兴。于是, 袁盎等入见太后:“太后言欲立梁王,梁王即终,欲谁立?”太后曰:“吾复立帝子。”袁盎等以宋宣公不立正,生祸,祸乱后五世不绝,小不忍害大义状报太后。太后乃解说,即使梁王归就国。 显然,这里的“小不忍”为“小小的仁慈”,我就是这样注释的。 又如,《公冶长》:“子路有闻,未之能行,唯恐有闻。”句中后一“有闻”,杨伯峻先生注释说应读为“又闻”。但“闻”除了几种特殊情况外,都必须带宾语,没有例外。一种特殊情况指“闻”与其他词结合成固定结构如“多闻”“无闻”等。“有闻”因为在先秦典籍中很常见,也是一种固定结构,不带宾语。《孟子·滕文公下》:“三咽,然后耳有闻,目有见。”而“又闻”不常见,不是固定结构,要带宾语。《论语·季氏》:“问一得三,闻诗,闻礼,又闻君子之远其子也。”显然,“唯恐有闻”的“有”不能读作“又”。 又如,《为政》:“子曰:‘吾与回言终日,不违,如愚。退而省其私,亦足以发,回也不愚。’”到底谁“退而省其私”?是孔子还是颜回?古来有两种看法,我们弄清楚了“退”的词义特征(说到底也是分布特征):卑对尊言“退”,客对主言“退”,当然“退”的是颜回。 最近,阿尔法狗大战李世石轰动一时。可以设想,如果在不久的将来,汉语的常用词在每一时段的分布特征描写清楚了,那么,遇到古今仁智互见的疑难词句,电脑也能判定孰正孰误;如果都不正确,电脑也能做出新的解释,而且它注解的古书较之人类所注往往更为精确可信。这一前景难道只是镜花水月吗?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