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一带方言,下雨说成是落雨,我乡下亦是此种说法。古谚语中找得到很多关于落雨的句子,如:早晨落雨饭后停,饭后落雨不得停;蚂蚁垒窝要落雨,燕子低飞要落雨;雨前麻花(小雨)落勿大,雨后麻花落勿停;一落一个泡,落过就好跑;一落一个钉,落煞落勿停。 明清小说中,也处处可见落雨的字眼。记得《红楼梦》中有一回,宝玉大夏天跑到王夫人房中,与金钏戏玩,不料被王夫人看见,宝玉在溜回大观园路上,这时“伏中阴晴不定,片云可以致雨,忽一阵凉风过了,刷刷地落下一阵雨来。”夏天的雨说来就来,明明是烈日当空,可瞬间空中的雷鼓之声,黑云翻墨,白雨如跳珠般落在溪坑中,卷地而来的倾盆暴雨,如暴君般的炎暑气仓皇而逃,一袭凉意贯通于天地之间。虽说时下家家户户有空调,但酷暑下一阵雨,依旧是无上的清凉之享。记得小时夏天落雨,无事坐在檐下,满耳都是哗哗哗的雨声,前面山上似一片雨帘随风摇曳,其后隐隐显现树丛的青绿色,风刮得越大,那远处的雨帘越是摇晃得厉害,迷离的光影仿佛一幅莫奈式的风景画。屋顶上的雨也不示弱,雨线从青灰的屋瓦上滑落成珠帘,人牲畜禽鸟坐默帘后,静静地听闻着这雨声。古人说山雨欲来风满楼,后来大多用于对自己处境或身处时局的暗示,这种比兴的基因似乎流淌在每个中国人的身上,连乡下的老奶奶亦会行得。如形容某人身形颀长,就说这人是长脚鹭鸶鹳;过日子要精打细算,乡人说过日子要细水长流,诸如此类种种。但乡人对日头雨雪之类却从来不比兴,面对这些自然天气,要么是高兴,要么是无可奈何地叹息。他们称日头为日头佛,月亮为月亮公公或婆婆,对天地怀有一份朴素的虔敬之心。我小时听到最多的是关于雨雪的农谚,这些经由祖祖辈辈总结经验得出的智慧谚语,像喃喃叮嘱,指导着田间农事和一家出行事宜。 有时雨一落,连接连(乡言,即持续不断)地落到晚上。在还没有路灯的乡村,黑漆漆的夜里,人躺在床上,听雨打在屋瓦间,大的噼里啪啦响,像炉灶内蹦跳的柴火声;小的滴滴答答,雨水流过青灰色的瓦片上,无一点声息,宛若古琴的散音,细微得几乎听不到。这个是我童年时的夜雨,无思无念,无哀无伤,只望等着转日醒来,有红彤彤的日头挂在山顶,又可以满村子跑来跑去地玩。以后,我又读到了古代一些诗人描述的夜雨世界,白乐天说是隔窗知夜雨,芭蕉先有声,李商隐要留得残荷听雨声,陈师道是夜雨鸣寒蛩。但我最喜的还是王维的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这样的夜雨有声有色,且又不露声色地安于自我寂静之态,虽是寂寞可又葆有一种温暖康健的心态,滤去了夜雨的凄凉色彩。如同靠在床头的外公担忧着这么大的雨,稻田里的水定是涨了不少,但又不会伤着大碍,明天起早放掉田秧水就好。王维的后半生都与一个人有关,那就是玄宗,一个帝皇一个臣子,安史之乱皆成为两人的转折点,玄宗帝逃亡川蜀之时,在雨中闻铃声而思念贵妃,便有了雨霖铃这个词牌名。自古老百姓与明皇亲,大概因他做为一个帝皇而未丧失人之平常心。 雨,在农人与文人之间,各有不同的情感基因。农人不仅靠天吃饭,年年只祈求风调雨顺。但也靠天休息,除了春耕前和冬收后的农闲之外,还有老天爷的赐予,下雨天或下雪天,那就是他们的休息日。若说在农耕时代,有一群人无心地奉行着道法自然的法则,那就是农人。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