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福义:说“S‖V〈得〉有|NP”句式(10)
(五)总说(一)一个结构组织上有特色的句式同是“S‖V得有NP”的语词序列,实际上包含有两类句式:A类是“主动补”句,其基本结构为“S‖V〈得〉|有NP”;B类是“主动宾”句,其基本结构为“S‖V〈得〉有|NP”。A类句式中,V是谓语中心,“有NP”是补语,结构助词“得”用在二者之间,作为引出补语的语法标志。这一句式,不能不用“得”;可以用“V得怎么样”来提问,“怎么样”针对的是“有NP”。比如“小楼建得有古典风格”,不能说成“小楼建有古典风格”;提问方式:“小楼建得怎么样?”针对“怎么样”,给出的回答是“有古典风格”。B类句式中,“V得有”是谓语中心,“NP”是宾语;结构助词“得”用在“V”和“有”之间,作为由V引出补语“有”的语法标志。这一句式,可以不用“得”;可以用“V得有什么”来提问,“什么”针对的是“NP”。“NP”,有时可以移位或简省。比如“小楼藏得有名贵书画”,可以说成“小楼藏有名贵书画”;提问方式:“小楼藏得有什么?”针对“什么”,给出的回答是“名贵书画”。“小楼藏得有名贵书画”也可说成“名贵书画?再名贵的书画小楼也藏得有”。就使用频率而言,B类“主动宾”式的“S‖V〈得〉有|NP”,不高也不太低。不管是考察现当代作品,包括香港、台湾地区作家的作品,还是近古白话作品,都可以看到这一说法;然而,A类“主动补”式的“S‖V〈得〉|有NP”更为常用,其使用上的压倒性优势往往使人忽视“主动宾”式“S‖V〈得〉有|NP”的存在。由于结构组织上跟A类句式具有明显的区别性,B类句式不可忽视。发掘出这一句式,描写清楚这一句式,可以增强人们对语言事实的认知精确度。(二)一个语用上适应特定需求的句式一个句式能够成立,不时为人们所选用,必有其特定的语用价值。“S‖V〈得〉有|NP”的语用价值,主要表现为两方面。其一,在表意上,泛指性和特指性相结合。对于NP来说,动词短语“V得有”中,包含了“V”和“有”两个指向同一宾语的动词。“有”表示泛指,是定型不变的;“V”表示特指的具体动作,所用的动词是随着实际情况的不同而变异的。先看两个不用“V得有”的例子:(148)每个袋里都有人民政府盖章的“反正宽大书”。(《苦菜花》)(149)每块木牌的正面反面都绘着一个全身人形。(《飞狐外传》)前例,谓语部分里只出现表示泛指性的动词“有”;后例,谓语部分里只出现表示特指性的动词“绘”。然而,这两个例子如果改说成:(150)每个袋里都装得有人民政府盖章的“反正宽大书”。(151)每块木牌的正面反面都绘得有一个全身人形。这么一来,前例谓语部分里的动词短语便不仅包含泛指性的动词“有”,又包含特指性的动词“装”;后例谓语部分里的动词短语便不仅包含特指性的动词“绘”,又包含泛指性的动词“有”。再看这个例子:(152)其时提督衙门的牢狱之中,关得有不少反清的好汉子。(《鹿鼎记》)上例谓语部分里的动词短语为“关得有”,不仅包含特指性的动词“关”,又包含泛指性的动词“有”。如果改说成:(153)其时提督衙门的牢狱之中,关了不少反清的好汉子。(154)其时提督衙门的牢狱之中,有不少反清的好汉子。这样,前例便只出现特指性的“关”,后例便只出现泛指性的“有”。事实表明,“S‖V〈得〉有|NP”句式形成了在谓语部分多用一个动词的格局,扩大了人们语用需求上的选择面。其二,在文体上,古典性和俗言性相结合。先说古典性。“V〈得〉有|NP”未见于文言文。在近古白话作品,比如明代凌濛初的《二刻拍案惊奇》和冯梦龙的《喻世明言》中,却较多地出现。这里所说的“古典”,是就白话文而言的。现当代作品中,多位作者使用了“V〈得〉有|NP”。使用较多的作家,应是金庸。金庸强调:“武侠小说继承中国古典小说的长期传统。”⑤他的武侠小说,涉及宋、元、明、清时代的事。为了跟时代合拍,他尽可能使用近似近古白话小说式的语言。比如,时间副词常用“已然”,表示因果关系的连词常用“是以”。在“V〈得〉有|NP”句式的使用上,他尽可能模仿凌濛初、冯梦龙的手笔。顺带一提:金庸是浙江人,凌濛初也是浙江人,冯梦龙的籍贯有点争议,许多人说他是江苏人。金庸在语言运用上接受江浙老乡的影响,这很自然。再说俗言性。从书文体裁的角度来观察,“V〈得〉有|NP”应是属于“通俗话语”的说法,未见于讲求语言端庄平稳的政论书文。《邓小平文选》里没有看到。金庸在他的武侠小说之中多次使用这一句式,应跟他语言运用的总体追求相符合,是为了语句不仅具有古典白话的格调,而且还有通俗话语的风味。看这个例子:(155)难得这位恩公如此周到,知我念饮,竟在此处备得有酒。(《天龙八部》)→难得这位恩公如此周到,知我念饮,竟在此处备了/有酒。原句用了“V得有”。变化之后,或者只用“备(了)”,或者删除“得”只用“备有”,都会使读者感到没有原句那么活泼灵动。再看这个例子:上例见于当代大陆作家的作品。作者陈世旭可能没有想到,而且也不必想到,要像金庸那样有意借用来渲染“古典性”。但是,“V〈得〉有|NP”句式一旦承传下来,便会成为“文学笔法”的传统。现当代作家们笔下出现这一句式,都是笔调传统使然,都只考虑到写作时语境的需要。观察上例,可以知道,原句的“开得有店铺”,若改为“开店铺”“有店铺”或者“开有店铺”,都会没有原来那样语意周全,文笔鲜活。当然,文体上的使用倾向,决定了这一句式的使用选择。在一般情况下,使用这一句式,反而让人感到别扭。例如:(157)但见湘江中停泊着一艘大船,船头站着一个老者……(《飞狐外传》)上例分别用“停泊着”和“站着”,如果改说成“V〈得〉有”:“但见湘江中停泊得有一艘大船,船头站得有一个老者……”这就显得太不自然了。有几个问题:这种既有古代格调又有俗言风貌的句式,为何在江浙人凌濛初、冯梦龙的笔下较为多见?其发展源头在哪里?跟方言有无联系?查《汉语方言语法类编》,在介绍“浙江金华话的存现句”部分,见到这样的例句:头上个帽戴得(头上戴着一顶帽子。)⑥这样的说法,跟“V〈得〉有”说法是否存在一定的关联?语言研究的战略,体现在各个方面,从不同的侧面上反映为一个个重要的理念。有的可能只需理论解释即可达到目的,有的却可能需要以事实为前提才能表达清楚。研究汉语语法现象,我们提倡植根本土,崇尚务实。判同辨异,这是研究问题过程中的必要环节。必须尽量详细地占有事实,才能避免出现以偏概全的毛病。①本文引例出处只保留作品名,另外个别引例有些是在完全保持原意的基础上做过删减的。比如,这个例子的原文是:“原来每根圣火令上都刻得有文字,妙风使误击平等王,竟将圣火令上的文字印在他的肌肉上了。”这种情况,不再一一说明。②所谓“总体上”,是仅就其基干而言,并不排斥可能出现别的成分,比方“V得有”前边可能出现状语性成分。③《现代汉语词典》已收入“觉得”“显得”,标注为动词。④龚千炎《由“V给”引起的兼语句及其变化》(《中国语文》1983年第4期)所讨论的现象,跟本文所讨论的这种兼语式略相类似,可参看。⑤见金庸《金庸作品集·序》,三联书店1994年版。⑥参见黄伯荣主编《汉语方言语法类编》,青岛出版社1969年版,第92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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