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撒旦探戈》 作为文学家的拉斯洛 去年3月末,匈牙利电影大师贝拉·塔尔首次来中国,宣布那部采自尼采意象的《都灵之马》将是他最后一部作品。自此,他完成了“20世纪最后一位电影大师”的使命。他长于使用长镜头,使得压抑、静谧和悲悯之情在黑白中缓缓流动,展示出更为深邃的带有象征和隐喻特质的色彩感。 而与其渐渐闻名于世的,还有那些长期和他合作的编剧和作曲家。匈牙利作家克拉斯诺霍尔卡伊·拉斯洛就是最重要的一个。可以说,没有拉斯洛,就没有贝拉·塔尔。回顾历史,通过其小说改编和他参与编剧的电影就有《诅咒》(1988)、《撒旦探戈》(1994)、《鲸鱼马戏团》(2000)、《来自伦敦的男人》(2007)、《都灵之马》(2011)。 目前,拉斯洛已经写了十多部长篇小说和短篇小说集。2015年,他以“非凡的热情和表现力,抓住了当今世界各种生存状态,刻画了那些可怕、怪异、滑稽,抑或令人震惊又美丽的生存纹理”的赞誉获得了国际布克奖。前些年,借助于匈牙利文学翻译家余泽民的推介,《小说界》上曾发表拉斯洛的小说《茹兹的陷阱》、散文《狂奔如斯》,作品均以诡奇的笔调书写当代城市生活,今年7月,译林出版社出版了其长篇小说《撒旦探戈》。由此,拉斯洛也将逐渐脱离编剧身份,以一个具有“诺贝尔”文学潜质的文学家为更多中国读者所了解。 《撒旦探戈》:黑暗而幽默的特质 《撒旦探戈》(1985)讲述了一个骗局(或承诺)被拆穿、而后又进入另一个乌托邦幻觉的黑暗故事。一个与世隔绝的破败不堪的村庄,充满着死寂和绝望,连日沐浴在雨水和泥泞之中,同时还留有过去癫狂年代的痕迹。村民们孤独地依靠着本能生存,“疑神疑鬼地盯着彼此,在寂静中大声地打嗝儿……他们坚强隐忍地等待着……他们像猫一样匍匐在猪圈里等待着,希望能够发现一点泔水的残渣”。同样被迫滞留在这个村庄的村民弗塔基和施密特夫妇,在合作社解散之后,试图携带卖牛的公款潜逃,去寻找“黄金世界”。这时候,从城里来了两个“救世主”。其中,伊利米阿什以调查村中的小女孩艾什蒂的死为由,展开了一场先知般的演说,并虚伪地诈取了他们积攒下来的存款。然后,在“救世主”给予的幻觉的带领下,他们离开了村庄,被迫流落到城市各个角落,又不得不成为新的可怜虫。 整部小说的人物塑造非常具有表现力。例如小女孩艾什蒂是村中卖淫家庭中的最无辜弱小者,因为未能逃脱被哥哥欺骗的命运,最终将“天使”般的期望寄托在死亡上。与贝拉·塔尔的电影中人物“刚毅木讷”的气质不同,拉斯洛笔下的艾什蒂孤独、天真、充满幻想,分不清生和死的界限,她的牺牲会让人想起人类食物链的最底端,想起《狂人日记》里“吃妹子的肉”的全体村民,使得故事在平静和荒诞中流露出一种惊心动魄之感。 贝拉·塔尔导演作品《撒旦探戈》电影海报 在这个“骗局”中,还有一个充当叙述和偷窥者的医生,他是一个记忆的库存、一个拒绝遗忘的人。他缺少行动力,无所事事,仿佛认识到了生活的圈套,在希望和绝望之外,冷静地观察和记录着一切。等到村民逐“梦”而去后,他“在八个位置将屋门钉死”,惯常地掏出小本子继续记录。他自忖道:“我疯了,也许出于上帝仁慈,我在今天的午后突然意识到,我拥有了某种神奇的力量。我仅仅通过词语就可以决定在我周围发生的事件和具体内容。”此处仿佛在暗喻这“医生”由观察而转为创造,恰恰是作者自己。 整体而言,拉斯洛的文字黏稠、浓烈,语言时而粗糙,时而华丽,时而疾速,时而静谧,却是一贯地充满力量。他善于描述每个人物从外表到内心的丰富个性,那些在黑暗魅影中的人物个个活灵活现。虽然作品中充满了黑暗、绝望、滑稽、嘲讽的味道,但其色调仍然洋溢着极具表现色彩的诗意。拉斯洛常常使用一连串的比喻长句,读来令人无法喘息,却备受鼓舞。你甚至能够从中感受到他写作时那绵绵不绝的叙述快感,宛若口吐莲花的说书人。其色彩让人想起美术界的梵高、马蒂斯。作品中充满想象力的成分又让人想起电影界的库斯图里卡和费里尼。或受塔科夫斯基艺术的影响,贝拉·塔尔保留了拉斯洛小说中的隐喻性和美感,用一种具有他自己强烈个性特征的长镜头,将拉斯洛语言的钝重和金属感轻巧化,又如同一把梳子,将小说中那些芜杂、褶皱和泥沙俱下的部分梳理得干净、柔和、静谧。小说中,拉斯洛巧妙地借用“探戈舞”进六步、退六步的节奏,赋予作品从形式到意蕴的回环往复的结构。这是他在汪洋恣肆的文字之外,对叙述节奏的精心设计,如同使人找到他天马行空的想象力得以支撑的脊背。 雨水下的蛛网:隐喻与荒诞 除了高超的写作技艺之外,令人惊叹的莫过于作品中所蕴含的象征和隐喻了。法国哲学家朗西埃曾经以贝拉·塔尔的电影为主题,写了一部讨论艺术和时间关系的小册子《贝拉·塔尔:之后的时间》,这种阐释似乎仍然可以说明小说《撒旦探戈》的精神内核,即“承诺”的无效,线性的希望被打破,剩下的是回环往复的时间和人性的永恒泥沼。在朗西埃的《雨的帝国》一文中,他说:“‘胜利者’的一切话语和狡诈都再次变得毫无意义:一个人并没有战胜雨或重复……事物的中心就是意志的虚无……所有的故事都是述说崩溃的故事,但这样的崩溃本身只是雨的帝国当中一段平凡的插曲。”除了雨水之外,拉斯洛在作品中还使用了“蛛网”来表达时间的停止和希望的破灭。在那个夜晚的小酒馆中,发生过两次“蛛网事件”。村民们聚集在酒馆里,被贪婪和欲望包围,在手风琴的乐曲中达到了行动的高潮。村民们似乎从来没有看到过蜘蛛,但是“蛛网”如影随形地遍布酒馆的各个角落,仿佛一切都被时间吞噬,又被时间凝结。周而复始的“蛛网”围绕着他们,仿佛是地狱的空气在恰当地绵延着,村民在等待被拯救,同时释放着自己的欲望和身体中的痛苦与记忆,就像地狱里的受罚者,是魔鬼和罪人撒旦,那回环往复的探戈舞步,暗示着等待本身的徒劳。 小说充满了各种各样的荒诞性,体现了作者丰沛的想象力。小女孩艾什蒂相信哥哥说的把钱埋在泥土里,就能生长金钱树的怪诞说法,怀着“说不定这些雨水都不能满足它们的需要”的乐观,淋着雨去给“钱种子”浇水。再如伊米利阿什到了布满蜘蛛网的小酒馆,给村民们训诫时的“伊利米阿什如是说”一节,那模仿耶稣基督或先知的口吻让人忍俊不禁,却能令村民再次陷入肃静和绝对的信任,给人荒诞又真实的感觉。其中宗教语言的味道似乎暗示了更为普遍的信仰与承诺的欺骗性。村民们在伊米利阿什先知般的欺骗下,开始成群结队远离村庄,寻找“黄金世界”,他们路遇一个“弥漫着某种喑哑的绝望”的毁弃的庄园,在庄园中停歇。夜晚,他们各自进入各种神奇的梦境,其中充满情欲的施密特夫人梦见自己在天上飞,她的丈夫在地上喊她回家做饭,整个描写弥漫着疯狂与滑稽的气息。 拉斯洛寓言与世纪末东欧文艺 拉斯洛的创作,与赫塔·米勒、凯尔泰斯·伊姆莱等东欧作家的文学作品一样,充满了对苦难深重的历史和个体记忆的凝重哲思。同时,或许因为夹在东西两岸之间,他们的文艺又在纯粹的冷峻和凝重之上,装点着手风琴式的绚丽和惆怅。生于1954年的拉斯洛,年轻时受彼时理想主义情怀的推动,在1983年大学毕业之后,“抱着文化拯救贫困的热愿,主动离开城市”,到偏僻的小镇乡村当文化馆图书管理员。正是这里给了他观察世界的视角。后来一场大火烧掉了图书室,他回到城市,用一年的时间写出《撒旦探戈》。当时的匈牙利面临着政治和经济体制的崩溃。或许正因为对这种氛围的敏感把握,拉斯洛开始重新思考有关“信仰”的问题。“1980年代中期,匈牙利的知识分子有很多时间,每一天都长到不可思议。我每天早晨去酒吧喝酒,心想这一天会很长,生命会很慢。”于是,在这种心境中,拉斯洛写出了这个充满长句的漫长而无意义的时光下的奇诡故事。小说中那个在等待中的医生,也仿佛是作者自己,成为一个跳出“承诺”之外对世界进行观察的旁观者。正如在开头他借用卡夫卡的话:“那样的话,我不如用等待来错过它”。 拉斯洛自己曾经这样解释过他作品中的黑暗:“是当时的现实太黑暗。但从我开始创作的那年到现在,我没觉得世界有什么大的变化,在非洲、美洲、中国,我都觉得一样悲伤……当我回顾人类历史,有时我会觉得是一出喜剧,但这喜剧让我哭泣;有时又觉得它是出悲剧,但这悲剧让我微笑。”而我们在贝拉·塔尔解释自己不再进行电影创作的自述中,也读到过类似的表述:“在我二十多岁拍第一部片子时,很愤怒,有很多话想说。我试图用力踹开面前的门,而不是轻轻敲它……而现在,我觉得我想要表达的都已经说完了,不想再重复自己,于是我也就不拍了。”在上世纪80年代末的历史“巨变”之前,他们相信绝对的自由和理想,而当“巨变”过后,他们看到了整个世界的大体样貌。这似乎也解释了为什么许多东欧艺术家包括文学家在历史变迁之后,骤然失去带有这种攻击性和伤痕性的创造力。1987年,拉斯洛离开匈牙利去了德国,其后匈牙利发生“巨变”,后来柏林墙的倒塌,使得他“幻想破灭了”。“承诺”再次失效,让历史进入一种循环的序列,于是,这等待与期望的动作、神情,变成了最要表现的部分。《撒旦探戈》产生于特殊年代,却因为其高超的写作技艺进入普遍的隐喻性,这正是拉斯洛文学的魅力。 总之,剥离贝拉·塔尔之后,我们能够更为清晰地看到拉斯洛文学的特质,德国作家W.G.泽巴尔德和美国女作家苏珊·桑塔格曾经说,读拉斯洛的作品会让人想起果戈理。拉斯洛曾经在接受英国《卫报》的采访时说,他的偶像是卡夫卡。我们正可以从《撒旦探戈》中看到这种古典与传统气质相融合的丰富世界。更为重要的是,拉斯洛通过他的文学所呈现出来的哲学性,让人想起叔本华、尼采、卡夫卡、贝克特、加缪等人的文本内核,这些作家虽然常常满纸黑夜与荒诞,但最终无非指向人类渴望创造与更新的自由意志。据译者余泽民说,明年拉斯洛的小说集《仁慈的关系》(1986)和长篇小说《反抗的忧郁》(1989)、《战争与战争》(1999)将在国内陆续翻译出版。而鉴于拉斯洛曾多次来中国,并写了不少有关中国的小说和散文,我们期待看到他更多的作品译出,包括去阅读他如何讲述他的中国经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