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个科盲,从小到大理科都在拖后腿,但这不妨碍我爱看科幻文学。我要看的不是科幻文学里那些硬邦邦的科学知识,而是科幻中的文学精神,和在科幻的外衣下对人类核心问题探讨的路径及可能性。简单地说,还是在所谓的纯文学的诉求下,从类型小说的叙事资源里汲取营养。就像从侦探小说、武侠小说、奇幻小说里寻求源头活水一样。事实上,漫长的文学史中,各种文学形式之间一直在相辅相成。冯内古特、多丽丝·莱辛都曾写过相当数量的科幻小说。探究人类科学技术的空间肯定不是莱辛们的初衷,他们要做的,是想在一种沉滞臃肿的现实逻辑之外,看看人类诸多方面的可能性。纯文学,尤其是其中的现实主义创作已经面临巨大的困境,部分困境源于自身发展的瓶颈,既有的方法和资源差不多已然穷尽,在新的突围和疆域拓展之前,必须东奔西突救亡图存;另一部分困境来自难以抗拒的现实掣肘,很多行之有效的路径被封堵之后,必须寻求更加灵活、暧昧的方式,以期四两拨千斤地实现有效表达;还有一部分困境,来自科学技术的高速发展带来的人类世界观的改变,这种变化也呼唤一种相契合的新的表达方式。凡此种种,纯文学迫切需要外援。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科幻文学以其自身的特点,给纯文学提供了一个全新的参照,科幻文学的世界观和方法论,在我看来对纯文学将会是一个极为重要的补济:科幻文学必将成为纯文学的一个新的生长点。 也是基于此,我格外关注伊格言的《噬梦人》。 小说的故事发生在两百年后,那时候人类和生化人更处在同一个世界上。生化人是人类由“梦境植入”的方式生产而成,生成之后,他们在自身的逻辑里成长,逐渐成为了一支可与人类对峙抗衡的力量。人与生化人外表上很难判断,必须使用“水蛭试剂法”鉴别血液才能把两者区分出来,因为人类在制程中强制赋予他们混合了水蛭基因的第11对染色体。但生化人借着自体演化,成功地模仿了人类的血色素结构,也就是说,当生化人的第11对染色体与人类的不再有差别,那么,他们的DNA与人类也就毫无分别,生化人就全然变成了人。生化人解放组织(生解)在人类生产过程中,用“原始者弗洛伊德”的方法替换了既定的梦境,生成了第三种人,也就是小说里的主人公K。与众不同的K穿梭于人类与生化人中间,他将何去何从?他如何面对人与生化人的身份、认同、情感、伦理、生死等问题? 伊格言在这部小说里创造出了第三种人。就目前而论,这个世界上一定存在着众多“第三种人”,这个第三种人并非小说里意义上的那个第三种人,而是指在常规的逻辑、伦理、情感、精神状态之外的一个或多个我们在文学和日常生活中尚未正视和认真关照的群体。如果说,科幻文学的确能给纯文学提供一个或某些生长点,这个“第三种人”就是一个很好的提示。当然,也只有科幻文学才能自由可信地创造出这个“第三种人”。 单从人物的设置和题旨看,《噬梦人》就无法局限于类型文学意义上的科幻小说,它已经无限逼近所谓的纯文学,或者说,它解决的就是纯文学的课题,不过是在方法论和外壳上使用了科幻的元素。 梦境是小说的切入口。 在纯文学中,涉及梦的作品不在少数,或可说,梦境已经是个被消费过度的叙述策略。梦境是一个安全的空间,可以涵纳现实和现世中诸多“非法”的情感、故事、结论和想象。梦像某个一望即知的符号化的春秋笔法。 对梦境的描述多半变成了审美的逃逸之术,即便复杂到如博尔赫斯《圆形废墟》中的那个梦境,在后来者的文学里也被反复修炼成了套路。在纯文学的空间里,梦境从来都是个附属品,临时停靠的站点而已,充当主体背景的替补和花瓶。无法在梦境中开掘出更辽阔长远的阵地,这大约也是现实主义文学的局限之一。 对《噬梦人》中的人类和生化人来说,梦境是个前所未有的完整世界。“进入梦境”就是进入一个具体的现实存在。进入梦境和梦境本身都可以选择和修改,它成了一个与我们的现实世界比肩而立的第二世界,具有相当的客观性。这是一个新的空间和次元。完全可以想象,被各种现实逻辑捆缚的纯文学作家面对这样一个洞天别有的新世界时的艳羡。而这一方在《噬梦人》中获得了主体性的全新阵地,该怎样自由地进入纯文学领域? 如此论述《噬梦人》与纯文学之有无,并非刻意要将《噬梦人》远离“纯文学”,而是为了强调科幻文学的独特属性,更清晰地看清两者在路径和资源上的差异,以此标示出科幻元素对于“纯文学”之生长点的意义。事实上,当下的很多科幻文学远在一些“纯文学”之上,比如《噬梦人》,立足的“全人类观”和“全世界观”,而这一点,也必将是“纯文学”的又一启示和生长点。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