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陀思妥耶夫斯基:异端裁判所大法官

http://www.newdu.com 2017-11-10 爱思想 陀思妥耶夫斯基 参加讨论

    陀思妥耶夫斯基作,陈殿兴译
    “在这儿不先交代一些情况,就是说没有序言也是不行的,呸!”伊万笑了。“我算个什么作家啊!瞧,故事发生在十六世纪,当时——不过你在中学读书时就应知道——当时有一种在诗歌作品里把天神引到尘世的风尚。我就不说但丁 2了。在法国,法庭职员以及修道院修士演出整场整场的戏剧,让圣母马利亚、天使、圣徒、基督和上帝出场。当时这一切都是很淳朴的。雨果在《巴黎圣母院》里写了路易十一时代巴黎为了庆祝法国王储生日在市政厅大厦演出有教育意义的戏剧免费供老百姓观看,戏名是《Le bon jugement de la très sainte et gracieuse Vierge Marie 》(《圣母马利亚的仁慈裁决》,原文是法文。——译者)。在这出戏里圣母亲自出场宣读自己的 bon jugement(仁慈裁决,原文是法文。——译者)3 。我国在彼得大帝以前的古代在莫斯科有时也演几乎相同的戏剧,特别是从《旧约》中取材的戏剧。除了戏剧以外,当时全世界也有许多圣徒、天使和全部天神出场的故事和‘诗歌’。我国修道院也从事翻译、抄写甚至编写这种长诗,而且早在鞑靼人统治时就这么做了。例如有一首修道院传出的长诗(当然是从希腊文翻译的),标题叫《圣母游地狱》4,有插图,其勇敢程度不下于但丁。圣母访问地狱,给她带路的是天使长米迦勒。她看到一些罪人在遭受折磨。其中有一类在火海里的罪人特别引人瞩目:他们陷入火海,再也游不出来;‘上帝已把他们忘了’——这句话极其深刻有力。圣母大为震惊,哭着匍匐在上帝宝座前面,为她在地狱里看到的所有鬼魂求情。她跟上帝的谈话非常有趣。她哀求着,不肯离开;当上帝指着她的儿子被钉的手脚问她‘我怎能宽恕杀害他的刽子手’时,她吩咐所有圣徒、所有殉教者、所有天使和天使长跟她一起跪下祈求对地狱里的鬼魂一律加以赦免。结果她求得上帝答应每年从耶稣受难日到圣灵降临节之间停止折磨。地狱里的罪人马上感谢上帝并向他欢呼:‘主啊,你这么裁判是对的。’我的长诗如果出现在那时,也会这样。在我的长诗里主也出场;固然,他什么也不说,只是走一个过场。他答应再度降临已经过了十五个世纪了;他的先知写‘我就要来了’5 也过去十五个世纪了。‘关于日子和时间,连人子也不知道,只有天上的父亲知道。’6 他在地上时曾这样说过。可是人类仍然怀着昔日的信仰和昔日的情感等待着。噢,不,人类怀着更大的信仰在等待着,因为天上对人类的保证已停止十五个世纪了。
    相信自己的心声,
    没有上天的保证。7
    只能相信自己的心声!的确当时曾有过许多奇迹,有些圣徒曾奇迹般地治好病人;有些虔诚教徒的行传里说圣母曾亲自访问过他们。不过魔鬼也没有打盹儿,人类开始对这些奇迹产生了怀疑。当时在北方的德国出现了可怕的异端8 。有一颗大星‘像燃烧着的火把’(即教会)‘掉在水源上,水变苦了’。9 这些异端亵渎上帝,否认奇迹。可是忠实信徒信仰得更加热烈了。人类的眼泪仍然向着他流,人们在期待他,热爱他,寄希望于他,渴望为他去受难、去死,像从前一样...... 这么多个世纪,人类怀着信仰和热情祈祷:‘主啊,快来吧。’人们呼唤了他这么多个世纪,他终于怀着无限的慈悲降临到祈祷者的身边。他以前在地上的时候也曾经访问过一些虔诚教徒、苦行者和圣洁的隐修士,这些人的行传是这么记载的。深信自己的诗句是真理的丘特切夫曾宣称:
    祖国的大地呀,上天之王
    他背着沉重的十字架,
    身上穿着奴隶的服装,
    祝福着走遍你的各个地方。10
    我对你说,一定有过这种事。于是他又降临在民众身边,降临到饱受折磨、苦难不断、罪孽深重但以赤子之心爱着他的民众身边。我的故事发生在西班牙的塞维利亚,那是异端裁判所最猖獗的可怕年代。那时为了上帝的荣耀,西班牙天天燃烧着行刑的烈火。
    在壮丽的熊熊烈火里
    燃烧着凶恶的异端分子。 11
    噢,这当然不是他允诺的在世界末日在上天的全部荣耀中的降临,那次降临将是突然的,‘像闪电横扫天空,从天的这边照到天的那边’12 。不,他决定到烧死异端分子的火堆烧的正旺的地方去看望自己的孩子们,哪怕看一眼也好。他怀着无限的慈悲心肠,变成人的模样再一次在人们中间走过,像十五个世纪以前曾在人们中间走过三年一样。他来到这座南国城市的‘炎热广场’——这儿昨天在国王、宫廷、骑士、红衣主教和如花似玉的朝廷命妇的莅临以及塞维利亚全市无数居民的围观下,担任异端裁判所大法官的红衣主教 ad majorem gloriam Dai(为了主的伟大荣耀!原文是拉丁文——译者)。 一次就烧死了上百名异端分子。他不声不响地悄悄地来到这里,可是奇怪,人们马上就认出他来了。这本来可以成为我这首长诗最出色的篇章,即为什么人们会认出他来。民众以不可遏制的力量向他涌来,围住他,聚在他的周围,跟着他。他面带无限慈悲的平静微笑默默走在人们中间。爱的太阳在他心里燃烧,他的眼里射着光明、睿智、力量,目光落到人们身上,以回敬的爱震荡着他们的心。他向他们伸出两手,祝福他们;接触他的身体,甚至只是摸一下他的衣服,都会产生一种治愈百病的神效。人群里有个从小眼瞎的老人喊道:‘主啊,治好我吧,让我也看看你。’——于是有鱼鳞似的东西从他眼上脱落,盲人看到了他。民众哭着,吻着他走过的土地。孩子们向他扔着鲜花,唱着,喊着:‘和散那13!’大家都在重复着:‘这是他,这是他,这一定是他,除了他不会是别人。’他停在塞维利亚大教堂门口台阶上的时候,正好一些人哭着抬进来一个敞着盖的白色小棺材,里面装的是一个七岁的小姑娘——本市一位显贵市民的独生女。小姑娘躺在鲜花丛里。人群里有人对哭着的妈妈喊道:‘他能使你的孩子复活。’迎着棺材出来的教堂神甫疑惑地看着,皱着眉头。这时响起了死去孩子的妈妈的呼叫。她跪到他脚下,向他伸出两手喊道:‘既然是你,那就让我的孩子复活吧!’送葬的行列停了下来,小棺材放到台阶上他的脚旁边。他慈悲地看着,嘴里轻轻念了两遍‘大利大,古米!’(意思就是:小女孩,我吩咐你,起来)14,小姑娘就在棺材里坐起来,面带微笑,惊奇地睁大眼睛看着周围。她手里拿着她躺在棺材里时拿的那束白玫瑰。 民众骚动、呼喊、号啕大哭。恰在此时,红衣主教大法官经过教堂前面的广场。大法官是个年近九十的老人,身躯细高笔挺,脸枯瘦,两眼深陷,但闪烁着火花一般的光亮。他今天不像昨天烧死罗马国教的敌人时穿着华丽的红衣主教法衣,不,他这时穿的是一件旧的粗布修士服。他的脸色阴森的助手、奴隶和‘神圣’卫队跟他保持着一定距离跟在后面。他在人群前面停下来,远远地观察着。他什么都看到了,看到人们把棺材放到他的脚下,看到小女孩复活,他的脸色阴沉起来。他皱起浓密的白眉,眼里闪出凶险的怒火。他伸出手指,命令卫队逮捕他。他的威力就是这么大,民众已养成在他面前驯顺、服从的习惯,立即给卫队让开了路;在一阵突然出现的坟墓般的寂静中,卫队动手把他带走了。人群立即像一个人一样都对着大法官把头低到了地上。大法官默默地祝福着民众走了过去。卫队把抓来的人带到异端裁判所古老大厦里的一个狭窄阴暗的拱形囚室里,锁在里面。白天过去,炎热的‘死一般寂静的’塞维利亚黑夜降临了。空气里‘飘着月桂和柠檬的芬芳’ 15 。在深沉的昏暗中,囚室的铁门开了,年迈的大法官拿着烛台慢慢地进了囚室。他只有一个人,铁门随后就关上了。他在门旁站了一两分钟,久久地端详着他的脸。他终于轻轻地走过去,把烛台放到桌子上,对他说:
    “‘这是你?是你?’他没有得到回答,便马上补充了一句。‘别回答,不要吱声。而且你能说什么呢?我太清楚你要说的话啦。而且你无权对你以前说过的话再增加什么了。你干吗来干扰我们?你是来干扰我们的,你自己清楚。你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事吗?我不知道你是谁,而且也不想知道这果真是你还是相像的什么人,可是明天我要审判你,把你作为一个最凶恶的异端分子在火堆中烧死;今天吻你脚的那些民众将根据我的一个手势争先恐后地跑上去往烧你的火堆上添加木柴,你知道吗?嗯,你也许知道。’他在聚精会神地思索着,目光一刻也没有离开自己的囚徒。”
    “我没有全明白,伊万,这是怎么回事?”一直默默听着的阿廖沙笑了笑。“这是大法官的漫无边际的胡思乱想,还是他这个老人 qui pro quo(认错了人。原文是拉丁文。——译者)?”
    “就算是后一种情况吧。”伊万笑了起来。“既然你被当代的现实主义娇惯成这个样子,无法忍受幻想的东西,愿意接受 qui pro quo,那就接受吧。的确,”伊万又笑起来。“九十岁的老人,早就该糊涂啦。囚徒的外貌可能使他感到惊讶。最后,这也可能是一个九十岁的老人临死前做的白日梦,何况他昨天烧死上百个异端分子烧红了眼。不过对我们来说,qui pro quo也好,漫无边际的胡思乱想也好,不都是一样吗?问题只是在于,老人需要说话,把他九十年中间憋在心里的话出声地说出来。”
    “囚徒仍然沉默着?只是看着他,一句话也没说?”
    “不错,甚至在各种场合都应这样。”伊万又笑起来。“大法官也告诉他,说他无权在他以前说过的话里再增加什么。你要愿意的话,这也是罗马天主教的最基本的特点——起码我是这么看的:‘既然你已把一切交给了教皇,从而如今一切都已在教皇手里,那你现在决不要再来,起码在时机到来之前不要来干扰。’他们不仅这么说,而且也这么写,起码耶稣会士是这样。我这是在他们神学著作中读到的。‘你有权把你来的那个世界的哪怕一个秘密告诉我们吗?’大法官问道,接着自己替他回答说:‘不,你无权在以前已说过的话里再增加什么,无权剥夺你在地上时曾那么捍卫过的人的自由。你要是再宣告新内容,那将侵犯人的信仰自由,因为这将作为奇迹出现,而他们的信仰自由在一千五百年前你就看得比什么都宝贵了。你当时常说:我要使你们自由。现在你看到这些“自由”的人了。’老人沉思着冷笑说。‘不错,我们为这件事情付出的代价是很高的。’他严厉地看着他继续说。‘不过我们以你的名义把这件事完成了。我们为了这个自由受了十五个世纪的折磨,可是现在结束了,牢牢地结束了。你不相信牢牢地结束了吗?你温和地看着我,甚至不屑于对我发怒?可是你要知道,现在,正是现在,这些人比任何时候都更相信他们是完全自由的,而同时他们却把自由奉献给了我们,恭顺地放在我们的脚下。我们把这件事做完了,你是否希望这样,是否希望人们得到这样的自由?’”
    “我又不明白了。”阿廖沙打断伊万的话说。“大法官在讥讽、在嘲笑,对吗?”
    “丝毫不是。他正是把这件事看作自己及其一伙的功劳,是他们终于战胜自由,为的是使人们获得幸福。‘因为只有现在(他当然指的是异端裁判),才第一次有可能考虑人的幸福问题。人生来就是造反者。难道造反者能够幸福吗?已有人警告过你,’大法官对他说。‘你得到了足够的警告,但你不肯听,你排除了唯一能使人获得幸福的道路。幸而你临走的时候把这件事交给了我们。
    
    
    你答应过我们,你用话语肯定过,你给我们禁止和准许的权利。16 当然你现在不能剥夺我们的这种权利,连想也不能想。你干吗要来干扰我们?’”
    “得到了足够的警告是什么意思?”阿廖沙问。
    “这是大法官要说的主要内容。大法官继续说:‘可怕而聪明的精灵——自我毁灭和虚无的精灵,伟大的精灵在旷野里曾跟你谈过,书里告诉我们说是他“试探”你。是这样吗?难道还有比他在三个问题里警告你、被你拒绝而在书里被说成“试探”的话更真实的话吗? 17然而,如果说世界上果真有过真正震聋发聩的奇迹的话,那这个奇迹就发生在那天——三次试探的那天。奇迹正是包含在这三个问题里。如果可以设想——只是为了尝试和举例——这可怕精灵的三个问题在书里湮没了,需要恢复,需要再重新想出三个问题来以便写进书里去;为此把世界上所有聪明人——统治者、最高司祭、学者、哲学家、诗人——全召集到一起,给他们任务,要他们编出三个问题,这三个问题不仅要适应事件的规模,而且要在三句话里表现出世界和人类的全部未来历史来,你以为全世界的最聪明的人联合起来能够想出来什么东西在力量和深度上能跟当时强大聪明的精灵在旷野里向你提出的那三个问题相媲美吗?仅仅根据这三个问题,仅仅根据这三个问题的奇迹般的出现,就可以断定,你遇到的不是通常的人类智慧,而是永恒的绝对智慧。因为在这三个问题里集中并且预言了人类以后的全部历史,而且在三个形象里集中体现了全世界人类天性的各种无法解决的历史矛盾。当时这还不那么明显,因为未来是不可知的,可是现在经过了十五个世纪之后,我们却看到这三个问题把一切都预见到而且预言得那么准确,证实得那么确凿无疑,因此再加以增删是不可以的。
    “‘你自己判定谁对:是你对还是当时向你发问的那个精灵对?你回想一下第一个问题;尽管不是原话,但大意是这样的:“你到人间去,空着两手,带着自由的约言;对这种约言,人类由于质朴和天性放肆并不能理解,而且感到害怕——因为对人类和人类社会来说从来没有什么比自由更难以忍受的了!你看到这光秃灼热的旷野上的石头了吗?你把这些石头变成面包,人类就会像感恩图报、驯顺的畜群跟在你后面跑,尽管他们会永远提心吊胆地生怕你把手抽回去,这样他们就会失去面包。可是你不愿意使人失去自由,拒绝了这个提议,因为你认为,既然驯顺是用面包买来的,那还有什么自由可言呢?你反驳说人不仅靠面包活着,可是你知道吗,为了这地上的面包,地上的精灵将起来反对你,同你作战,战胜你,人们全都会跟着他走,高喊:“谁能比得上这野兽,它从天上给我们拿来了火!”你知道吗,再过若干世纪,人类会假借智慧和科学之口宣布:没有犯罪,从而也没有罪孽,只有饥饿的人。“先让人吃饱,然后再向他们要求美德!”——将来人们起来反对你、摧毁你的圣殿的时候在所举的大旗上就会写上这样的字句。在你的圣殿的遗址上将建造新的建筑,可怕的巴别塔将会开始重建,尽管这次跟前次一样不会建成,但你仍然可以避免人们去建这座新塔而使人类少受一千年苦难,因为他们为了建塔受过一千年折磨之后会来找我们的!他们那时仍然会在地下避难所找到我们——我们仍然藏在那里(因为我们又受到追捕和折磨),找到我们,向我们哭喊:“给我们饱饭吃吧,因为答应从天上取火给我们的人,并没有给我们。”那时我们就把他们的塔建成,因为谁能使人吃饱饭,谁就能把塔建成,而能使人吃饱饭的只有我们,以你的名义,假借你的名义。哦,没有我们,他们永远也吃不上饱饭!在他们拥有自由的时候,任何科学也不能给他们面包,结果他们就会把自由拿来放在我们的脚下,说:“最好奴役我们吧,让我们吃饱就行。”他们终归会明白:自由和吃饱对任何人都是不可兼得的,因为他们永远永远不会在自己之间进行正确分配!他们也会深信:他们永远也不会自由,因为他们软弱、有罪孽、渺小,而且喜欢造反。你允诺给他们天上的面包,可是我重复一句,这天上的面包在软弱的、永远有罪孽、永远不知感恩的人类的眼里能够跟地上的面包相比吗?假如说有几千几万人为了天上的面包跟你走的话,那么千千万万不能为了天上的面包而蔑视地上的面包的人怎么办呢?或者你只看重几万伟人和强者,而其余千千万万的像海沙一样多的软弱但爱你的人应该充当伟人和强者的垫脚石?不,我们也看重弱者。他们有罪孽、造反,可是终归会听话的。他们将对我们感到惊讶,把我们看作神,因为我们成了他们的领袖,同意接受自由这一重担,对他们进行统治——他们对自由就是怕到这种程度!可是我们会说我们听从你的教导,以你的名义进行统治。我们还是要欺骗他们,因为我们已不许你再到跟前来。在这欺骗里蕴藏着我们的痛苦,因为我们必须说假话。这就是旷野里所提出的第一个问题的含义,这就是你为了你所最为重视的自由而加以拒绝的东西。而在这个问题里却包含着这个世界的一个伟大秘密。假如接受了“面包”这个提议,那你就回答了每个人和全人类都永远普遍苦苦思索的“崇拜谁”的问题。人获得自由以后,急于尽快找到一个崇拜对象,没有一件事情比这更不间断地更痛苦地折磨人了。可是人寻找的崇拜对象应是没有争议的,没有争议到能使所有人都马上能够普遍同意崇拜。因为这些可怜的人所关心的不仅是为自己或别人找到崇拜对象,而是要找到一个使所有的人都信仰都崇拜的对象,一定要所有的人一起崇拜。这种对崇拜的普遍性需要是亘古以来每个人和全人类的主要痛苦。为了争夺普遍崇拜对象,人们用剑互相消灭对方。他们创立了一些神,便互相要求对方:“放弃你们的神,来崇拜我们的神,否则你们和你们的神就必须死!”这会继续到世界的末日,甚至继续到世界上没有神的时候:那时人们仍然要拜倒在偶像面前。你知道,你不能不知道人类天性的这个基本秘密;可是你以自由和天上面包的名义拒绝了向你提议的、能使所有人无可争辩地崇拜你的、唯一绝对的旗帜——地上面包的旗帜。瞧瞧你后来做了些什么。仍然是用自由的名义!我告诉你,对人们来说,没有一件事情比找到一个可以尽快接受他们生来就有的自由这一礼物的人更痛苦的了。可是只有能使人们的良心得到安静的人才能掌握人们的自由。跟面包一起,也给了你一面无可争辩的旗帜:你给面包,人就崇拜你,因为没有什么比面包更无可争辩的了;可是如果同时有谁越过你去掌握了人的良心,——啊,那时人甚至能抛掉面包跟着那使他的良心得到满足的人跑。在这方面你是对的。因为人类生存的秘密,不在于单纯地活,而且在于为什么活,如果对于为什么活没有坚定的认识,人是不会同意活的,他宁愿自杀也不愿留在世上,哪怕是他周围堆满了面包。道理就是这样,可你是怎么做的呢?你不但没有掌握人的自由,反而更加扩大了人们的自由!也许你忘了安宁甚至死亡在人看来比自由分辨善恶更可贵?对人来说,没有什么比良心的自由更惬意的了,可是也没有什么比这更痛苦的了。你没有提供使人类良心一劳永逸得到安宁的牢固基础,而是采取了一些反常的费解的含混的举动,一切都是人们理解不了的举动,因此你的作为好像根本不爱人类似的,然而你却来为他们献出了生命!你不仅没有掌握人的自由,反而扩大了这种自由,使人的精神王国永远遭受自由的折磨。你希望人有一种自由的爱,以便受你诱惑、被你俘获的人自由地跟着你走。人今后应该不靠明确的古代法律 18 而靠自由的心去自己分辨善恶,只能用你的形象作指南,——难道你没有想过,他们受到自由选择这样可怕负担压迫时甚至会终于对你的形象和你的真理加以拒绝和争论?他们终究会喊起来,说真理不在你身上,因为不能再像你那样给他们留下那么多操劳和解决不了的问题,使他们惶惑不安、遭受折磨。这样,你自己为破坏自己的王国打下了基础,在这方面不要再怨他人啦。而向你提议的是这个吗?世界上有三种力量,只有三种力量能够为了这些人的幸福永远战胜并俘获这些软弱的造反者的良心。这三种力量就是奇迹、秘密和权威。你自己把这一、二、三种力量全拒绝了,并且自己做出了样子。当可怕而睿智的精灵让你站到圣殿顶的最高处,说:“假如你想知道你是否是上帝的儿子,那你就跳下去,因为据说上帝的儿子会有天使来接住他,不使他摔下去摔坏,那时你就会知道你是否是上帝的儿子,而且那时你将证明你对你父亲的信仰是什么样的。”可是你听完以后拒绝了这个建议,没有跳下去。哦,你当时的做法是尊严庄重的,跟上帝一样,可是人们呢,那些软弱的造反的种族呢,他们是神吗?哦,你当时明白,你只要迈一步,只要作出一个向下跳的动作,你马上就会是对上帝进行试探,就会失去对上帝的全部信仰,而跌到你来拯救的大地上摔死,睿智的、试探你的精灵就会高兴。可是我再重复一句:像你这样的人多吗?莫非你真认为——哪怕是一分钟:人们也经受得起这种试探?人的天性能够拒绝奇迹而在这种生死关头,在对基本精神问题发生可怕的痛苦的疑问时只依靠心的自由抉择来解决?哦,你知道,你的功业将保存在书里,流传到遥远的未来和地球的各个角落,你指望人效仿你的榜样只信上帝,不需要奇迹。可是你不知道,人只要一否认奇迹,马上就会否认上帝,因为人寻求的如其说是上帝,毋宁说是奇迹。人由于不能没有奇迹,便会给自己制造出新的自己的奇迹来,于是他们就去相信巫医的神通,神婆的咒语,尽管在其他场合他们是百分之百的造反者、异教徒、亵渎上帝者。当人们揶揄你,嘲弄你,向你喊着“你从十字架上下来,我们就相信这是你”的时候,你没有离开十字架。你没有离开,也仍然是因为你不愿意靠奇迹去奴役人,渴望的是自由的信仰,不是靠奇迹产生的信仰。你渴望得到自由的爱,而不是俘虏慑于强权威力的奴隶式的惊叹。不过你在这里对人的评价也是太高了,因为他们当然是奴隶,尽管是作为造反者被创造出来的。你看看周围然后再下判断:已经过了十五个世纪,你看看他们,你把谁提高到了自己的水平?我发誓,人比你想的要软弱、要卑下!他能够完成你所完成的事业吗,能吗?你那么尊敬他们,你的所作所为表明你好像已不再同情他们,因为你对他们的要求太高了。这样做的是谁呢?是一个爱他们甚于爱自己的人哪!对他们尊敬得少,对他们要求得也低,这就接近于爱了,因为他们的负担也会轻些。人软弱而卑下。他们现在到处反对我们的政权,而且为自己造反而自豪,这是怎么回事呢?这是小学生的自豪。这是一些在教室里造反赶走了教师的小孩子。但是这帮小孩子的欢呼是有尽头的,他们将为这种欢呼付出昂贵的代价。他们推翻圣殿,杀人流血。可是这帮蠢孩子终究会明白:尽管他们也是造反者,但他们是软弱的造反者,并不能把自己的造反坚持到底。他们终于会流着愚蠢的泪水意识到使他们生而为造反者的那位神无疑是想嘲弄他们。他们在绝望中会这么说;他们所说的话将是亵渎上帝的,因此他们将更加不幸,因为人的天性是不能忍受亵渎上帝的行为的,最后总是要对亵渎上帝的行为进行报复的。这样,不安、骚动、不幸——这就是你为了人们的自由受尽折磨之后人们现在的命运!你的伟大先知 19在梦幻中和讽喻中说他看到了第一次复活的参加者,说他们每个支一万二千人。不过即使他们真有那么多,那他们也不是人而是神。他们忍受了你的十字架,他们忍受了几十年饥饿的荒凉的旷野,用蝗虫和草根充饥,——你当然可以自豪地指出自由的儿女、自由的爱的儿女,指出为了你的名而自由壮烈牺牲的儿女。可是你要记住:他们不过十几万人,而且是神。可其余的人呢?其余的弱者没能经受住强者所能经受的一切,他们有什么过错呢?软弱的心灵容纳不了那么多可怕的赏赐,有什么过错呢?难道你真是只来找优秀者,只是为了优秀者?不过假如真是如此,那这里就有秘密,我们理解不了它。既然是秘密,我们就有权宣传秘密,教导他们,说重要的不是他们的心的自由抉择,也不是爱,而是秘密,是他们应该盲目服从甚至不要经过他们良心认可的秘密。我们也是这么做的。我们把你的功业加以修改,把它建立在奇迹、秘密和权威的基础上。人们高兴了,因为他们又被像畜群一样驱赶着,给他们带来那么多折磨的可怕赏赐终于从他们心上拿掉了。你说,我们这么教导这么做对不对?我们那么温和地认清人类的软弱,爱护地减轻他们的负担,允许他们软弱的天性可以有罪孽——但要得到我们的允许;我们这么做难道不是爱人类吗?20 你干吗现在要来干扰我们?你干吗默默地深情地用温和的目光看着我?
    
    
    你发怒吧,我不想得到你的爱,因为我不爱你。我干吗要向你隐瞒?或者是我不知道在同谁谈话?我要对你说什么,你全知道;我从你眼神里看出来了。我怎么会对你隐瞒我们的秘密呢?也许你正是想从我嘴里听到我们的秘密吧,那就请听吧,我们不是跟你,而是跟他21,这就是我们的秘密!我们早就不跟你,而跟他,已经八个世纪了。整整八个世纪前,我们从他手里接受了他把世上万国都给你看过之后要送给你而被你愤怒拒绝的最后的礼物:我们从他手里得到罗马和帝王之剑,只宣布自己是尘世的帝王,一统天下的帝王,尽管到现在我们还没有把我们的事业彻底完成。22 可这是谁的过错呢?唉,这件事到现在为止还只是处在开始阶段,可是它已经开始了,它的成功还要等很久,大地还要遭受许多苦难,可是我们会成功的,我们将君临天下,那时我们再考虑人类的全世界幸福问题。不过那时你本来也可以拿起帝王之剑来。你为什么拒绝这最后的礼物?假若接受了强大精灵的第三个提议,你就可以满足人类在世界上所寻求的一切,即:崇拜谁,把良心交给谁,全人类最后如何组成一个没有争吵的和谐的共同蚁冢,因为需要全世界统一是人类第三个即最后一个痛苦问题。人类作为一个整体总在追求建立全世界的统一体。曾有过许多具有伟大历史的伟大民族,可是这些民族越高超,便越不幸,因为他们比其他民族更强烈地意识到人类全世界统一的需要。伟大的占领者帖木儿们和成吉思汗们像狂飙掠过大地,企图占领全世界,可是即使他们——尽管是无意识地——也体现了人类对全世界普遍统一的那个伟大需要。你如果接受了世界和皇袍,你本来能够建立一个世界王国,给世界安宁。因为除了掌握人类良心和他们需要的面包的人以外,还有谁能驾驭人类呢。我们因此接受了帝王之剑,接受了这把剑之后,我们当然要离开你,跟他走咯。唉,自由智慧、他们的科学和人吃人现象还要猖獗许多个世纪,因为他们不靠我们开始建立巴别塔,结果只能人吃人。不过那时这头野兽就会爬到我们面前,舔我们的脚,把自己眼里流出的带血的泪水溅到我们脚上。我们就骑到这头野兽身上,举起酒杯,杯上将写上“秘密!”两字。只有那时,安宁幸福的王国才能降临人间。你以自己所选定的优秀人物自豪,不过你只有这些优秀人物,而我们却使所有的人都得到安宁。不仅如此:在这些被选定的人中,在那些可能被选定的强者中,有许多人等你终于等得厌倦了,已把他们的精神力量和热情移到了另外的领域,今后还会这么做,结果他们将树起自己的自由旗帜反对你。不过这面旗帜是你自己树起的。在我们这里将人人幸福,不会再有造反、互相杀戮的事发生,不像在你的自由里到处所发生的那样。我们使他们相信,只有为了我们放弃自由并服从我们的时候,他们才会是自由的。那么,我们这么做是否正确呢?他们自己会深信我们是正确的,因为他们会回忆起你的自由曾把他们引导到多么可怕的被奴役和骚动不安的地步。自由、自由思考和科学把他们引导到这样一些密林之中,面对这样一些奇迹和无法洞察的秘密,以致他们中间那些不驯服而且凶残的人会自己杀戮自己,那些不驯服但软弱的人便会互相残杀,其余的即第三种人——那些软弱的不幸者便会匍匐到我们的脚下,向我们呼号:“是的,你们是正确的,只有你们掌握了他的秘密,我们回到你们身边,从我们自己手里救出我们吧。”在从我们手里得到面包的时候,他们当然将清楚地看到,我们是把他们双手取得的面包从他们那里拿来再分给他们,这里没有任何奇迹;他们会看到,我们并不是把石头变成面包,可是他们将由衷地高兴,而且与其说是为面包本身高兴,毋宁说是因为他们从我们手里得到面包而高兴。因为他们记得太清楚了:从前没有我们的时候,他们所取得的面包在他们手里只能变成石头;可是当他们回到我们身边的时候,他们手里那些石头却变成了面包。一劳永逸地服从具有何等重要意义,他们太清楚啦,太清楚啦!当人们还不理解这一点时,他们是不幸的。请问,是谁在最努力地促进这种不理解?是谁把这畜群分散,驱赶到一些未知的路上?不过这畜群又将集合起来,又将服从,这次已一劳永逸了。这样,我们就会给他们宁静温顺的幸福,软弱者的幸福——他们就是作为软弱者被创造出来的。哦,我们最后还要说服他们别骄傲,因为你捧他们,使他们学会了骄傲;我们要向他们证明:他们是软弱的,是些可怜的孩子,不过孩子的幸福是最甜美的。他们变得胆小起来,害怕的时候就看着我们,偎依在我们身边,像鸡雏偎依在母鸡身边一样。他们将对我们感到惊讶和惧怕;他们为我们这么强大而睿智竟能制服桀骜不驯的亿万之众的畜群而感到自豪。他们将为我们的震怒而颤栗,他们的思想将变得谨小慎微,他们的眼睛将跟儿童和妇女一样爱流泪,可是只要我们一挥手,他们很容易快活欢笑起来,感到欣喜,孩子般唱起幸福的歌来。不错,我们要迫使他们劳动,可是在工余时间里我们将把他们的生活安排得像儿童游戏一样,唱儿童歌曲,合唱,跳纯洁的舞蹈。我们甚至允许他们出现罪孽,他们软弱无力,他们将像孩子一样喜爱我们,因为我们允许他们出现罪孽。我们要告诉他们,任何罪孽,只要是得到我们允许的,就能自赎;我们允许他们出现罪孽,因为我们喜爱他们,愿意承担对这些罪孽的惩罚。我们承担这些惩罚,他们就将把我们作为恩人崇敬,因为我们为他们的罪孽在上帝面前替他们受罚。他们将不对我们隐瞒任何秘密。我们将允许或禁止他们跟自己的妻子或情妇生活在一起,允许或禁止他们有孩子或没有孩子——这一切都根据他们是否听话来决定,他们将高高兴兴地服从我们。他们会把心里最令他们苦恼的秘密,都告诉我们;我们解决一切问题,他们高兴地信任我们的决定,因为我们的决定可以免除他们的极大操劳以及现在这样的个人自由解决问题的可怕烦恼。所有的人,亿万人民都将是幸福的,除了几十万管理他们的人。因为只有我们这些保守秘密的人,只有我们将是不幸的。将有亿万幸福的赤子和十万受难者——因为这些人承担着可诅咒的辨别善恶的任务。人们将无声无息地死去,将奉你的名无声无息地地消逝,在棺材里能找到的只有死亡。不过我们将保守秘密,为了他们的幸福将用天国永恒的奖赏引诱他们。因为即使那个世界真有什么的话,那也不是给他们这样的人准备的。有人预言,你将来临,将再获胜利,将带着自己的优秀分子,带着那些高傲的强大有力的人一起来,可是我们要说,他们只是拯救了自己,而我们则拯救了所有的人。据说那个骑着野兽、手里拿着秘密的淫妇将被当众羞辱,软弱者将再度造反,将撕毁她的紫袍,露出她的“丑恶的”身体。23可是那时我将站起来,把亿万不知罪孽的幸福赤子指给你看。我们这些为了他们的幸福而承担他们罪孽的人,将站在你的面前,说:“审判我们吧,假如你能够而且敢这么做的话。”你要知道,我不怕你。你要知道,我也曾在旷野里待过,曾吃过蝗虫和草根充饥,我也曾祝福过你用以祝福人们的自由,我也曾准备站到你的优秀分子行列里,站到强有力者的行列里,“渴望去凑满数目24”。可是我醒悟了,不想去为不理智的事业服务。我回来了,参加了那些纠正你的功业的人的行列。我离开了高傲的人,回到了温顺的人中间替他们谋幸福。我跟你说的这些话是会实现的,我们的王国是会建成的。我对你再重复一遍,明天你将看到这驯服的畜群根据我的第一个手势将会往烧你的火堆上添加木柴;我要烧死你,因为你来干扰我们。如果说有谁最应该被这火堆烧死的话,那就是你。明天我要烧死你。Dixi 25。’”
    伊万停下了。他说话的时候神情兴奋,全神贯注;说完以后忽然笑了笑。
    阿廖沙一直默默地听着,快到结尾的时候,他显得异常激动,曾多次想打断哥哥的话,但显然他控制住了自己。这时他突然开口,好像再也忍不住了。
    “不过......这是荒谬的!”他脸红脖子粗地喊道。“你的长诗是赞颂耶稣的,而不是亵渎他......尽管你想亵渎他。谁会相信你关于自由的话?自由需要做这种理解吗,需要吗!东正教是这么理解的吗......  这是罗马,而且罗马也不是全部,这是不真实的——这是天主教中最坏的分子,是异端裁判所大法官,耶稣会士!......而且像你的大法官这种幻想人物是不可能存在的。他们要承担的是人们的什么罪孽呢?那些为了人类幸福而承担什么诅咒的掌握秘密的人是些什么人呢?什么时候见过这种人?我们了解耶稣会士,对他们的评论很坏,你描写的是他们吗?他们完全不是那种人,绝对不是......  他们不过是罗马的一支军队,用来创建未来的全世界性的地上王国,以皇帝——罗马教皇为首......这就是他们的理想,但是没有任何秘密和崇高的忧虑......  他们不过是希望得到政权,得到地上的肮脏的利益、奴役他人......类似创建一种未来的农奴制,由他们当地主......这就是他们的全部理想。他们也许连上帝也并不信仰。你的承受苦难的异端裁判所大法官纯属幻想......”
    “别说了,别说了。”伊万笑了。“瞧你激动的样子。你说是幻想,那就算是幻想吧!当然是幻想。不过请问,你果真认为近几个世纪以来的天主教运动真的只是为了攫取肮脏的利益而希望得到政权吗?是不是派西神甫这么教你的?”
    “不,不,相反,派西神甫有一次讲的甚至跟你讲的相似......但当然不是,完全不是。”阿廖沙猛然醒悟讲错了话。
    “不过这是可贵的信息,尽管你说‘完全不是’。我就是要问你,为什么你说耶稣会士和异端裁判所法官加在一起都只是为了卑鄙的物质利益?为什么他们中间不会有一个悲天悯人、热爱人类的受难者?你瞧,假定说,在这些只希望得到肮脏物质利益的人中间找到了一个——尽管是一个——跟我讲的年迈的异端裁判大法官一样的人,自己在旷野里吃过草根,发疯般地战胜了自己的肉欲,以把自己造就成自由的完美的人,可是他终生热爱人类,猛然看清如果使其余的亿万上帝子民仍然处于被嘲弄的地位——他们永远无力对付自己的自由,可怜的造反者永远也出息不成建成巴别塔的巨人,伟大的理想主义者幻想的和谐并不是为这些蠢鹅的,那么即使修炼到意志完美的境界,精神上得到的快乐也是不大的。明白了这个道理之后,他就回来加入了......聪明人的行列。难道不会发生这种事吗?”
    “加入了哪些人的行列,他们是些什么样的聪明人?”阿廖沙几乎狂热地喊起来。“他们没有这种智慧,也没有任何这种秘密......  不过是不信上帝罢了,这就是他们的全部秘密。你的异端裁判所大法官不信上帝,这就是他的全部秘密!”
    “就算是这样吧!你终于猜对了。的确是这样,这的确是全部秘密之所在。可难道这不是痛苦吗,即使是对他这样一个把全部生命耗费到在旷野里建立功业而未能根绝对人类之爱的人来说?在垂暮之年他才清楚地认识到,只有那个伟大而可怕的精灵的建议才能够多少帮助把软弱的造反者——‘被创造出来受嘲笑的欠火侯的试验品’加以勉强过得去的安置。于是他相信了这点之后便看到应该走聪明的精灵——死亡和破坏的可怕精灵所指引的道路,而为此便采取撒谎欺骗的手段有意识地引导人们走向死亡和破坏,一路上都要哄骗他们,以免他们偶然觉察在往哪儿领他们,以便哪怕在路上也使这些可怜的盲从者感到自己是幸福的。你要注意,这欺骗是奉他的名啊——年迈的大法官曾一辈子热烈信仰了这个人的理想啊!难道这不是不幸吗?假如哪怕有一个人来充当这支‘只是为了肮脏的利益而渴望得到政权’的军队的领袖,那么哪怕只有一个这样的人还不足以造成悲剧吗?不仅如此,只要有这样一个人来担任领导,就足以使全部罗马事业及其军队和耶稣会士们终于找到真正的指导思想——这一事业的最高思想。我直截了当地告诉你,我坚信在领导运动的人中间这种唯一的人是从来不缺的。谁知道呢,也许在罗马教皇里面就有过这种个别人物咧。谁知道呢,也许像这个固执地以自己的方式热爱人类的可诅咒的年迈大法官这种人现在也是一大群呢,
    
    
    而且这决不是乌合之众,而是早已建立起来的秘密结社呢,——这个秘密结社的宗旨就是保守秘密——对不幸的软弱的人保守秘密,以便为这些不幸的软弱者造福。这种结社一定有,而且应当有。我觉得甚至共济会26员们那里就有类似这种秘密作他们的基础,因此天主教会便那么恨共济会,认为共济会是自己的竞争对手,是分裂统一思想的组织,而畜群却应当是统一的,牧人应当是一个......  不过,我这么为自己的思想辩护,好像我这个作者不肯接受你的批评似的。不谈这个啦。”
    “你也许自己就是个共济会员!”阿廖沙忽然冒出了这么一句。“你不相信上帝。”他补充说;这时他的神态已异常悲伤。而且他觉得哥哥在用嘲笑的眼光看他。“你这部长诗最后怎么结束的?”他眼睛看着地面突然问道。“也许已经结束了?”
    “我想这样结束:大法官说完以后,等了一会儿,等他的囚徒回答他。囚徒的沉默使他难受。他看到他的囚徒一直在聚精会神地静静地盯着他的眼睛听他讲,显然不想进行任何反驳。年迈的大法官希望他对他说些什么,哪怕是刺耳的可怕的话也好。可是他却忽然默默地走到大法官跟前,轻轻地吻了吻大法官的干瘪的嘴唇——这就是全部回答。大法官浑身哆嗦起来。他的嘴唇的末梢有些地方动了动。他走到门口,打开门,对他说:‘走吧,再别来了......绝对不要再来......永远别来,永远别来!’于是就放他到黑暗的大街上去。囚徒走了。”
    “年迈的大法官呢?”
    “那吻在他的心上燃烧着,可是他仍然是原来的思想。”
    “你跟他在一起,你?”阿廖沙伤心地喊道。伊万笑了。
    “这都是胡扯嘛,阿廖沙,这是一个从来没有写过两句诗的马马虎虎的大学生写的一首马马虎虎的诗嘛。你干吗这么认真?你不认为我现在马上就去找耶稣会士加入改正他的功业的那些人的行列里吧?哎呀,上帝,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我不是跟你说过吗,我只是坚持到三十,一过三十就把酒杯扔到地板上!”
    “那么,嫩黄的幼叶呢,可亲的坟墓呢,碧蓝的天空呢,心爱的女人呢!你将怎么生活呢,你将用什么去爱这一切呢?”阿廖沙伤感地喊道。“心胸和头脑里难道可以有这样一座地狱吗?不,你一定会找他们加入......否则你会杀死自己,你经受不住!”
    “有一种力量什么都经受得住!”伊万带着冰冷的微笑说。
    “什么力量?”
    “卡拉马佐夫家传的力量...... 卡拉马佐夫家卑下的力量。”
    “这是说在堕落中沉沦,在腐化中窒息灵魂,是吗,是吗?”
    “大概也是......只到三十,也许我能逃避,那时......”
    “你怎么逃避,靠什么逃避?有你这样的思想,这是办不到的。”
    “仍然是用卡拉马佐夫家的方式。”
    “这就是说‘可以为所欲为’?可以为所欲为,是这样吗,是吗?”
    伊万皱起了眉头,脸色忽然不知为什么奇怪地白了一下。
    “唉,你这是抓住了昨天的一句话,那句话曾使米乌索夫那么生气......米佳曾天真地跳起来钉问了一句,是吗?”他苦笑了一下。“大概是吧:‘可以为所欲为’。既然话已经说出去了,我不后悔。米佳的诠释也不错。”
    阿廖沙默默地看着他。
    “三弟,我要离开时曾想在这个世界上总算有你这样一个知心人。”伊万突然感情冲动地说。“如今我看到:连在你的心里我也没有位置,我的亲爱的修士。我不会放弃‘可以为所欲为’这个说法;你会因此跟我决裂吗?会吗?”
    阿廖沙站起来,走到他跟前,默默地轻轻地吻了吻他的嘴唇。
    “剽窃!”伊万忽然不知为什么兴奋起来,喊道。“你这是从我的长诗里学的!不过仍然要谢谢你。起来,阿廖沙,走吧,我们俩都该走了。”
    他们走出酒馆,站在门口台阶上。
    “请听我说,阿廖沙。”伊万用坚定的声调说。“假如我真有足够的力量去爱嫩黄的幼叶,那也只有思念着你才能去爱它们。只要有你在什么地方,就足以使我不厌倦生活。你对这个满意吗?你要愿意,就当作我对你的爱的表白吧。现在你往右,我往左——再不谈了,听清啦,再不谈了。也就是说,假如我明天不走(好像一定能走),我们再见面的时候,关于这个话题,你一句也不要跟我谈了。我恳切地请求你。关于大哥米佳,也是这样,特别请求你,连提也永远别提。”他突然气恼地补充了一句。“全都谈完了,谈过了,对吧?为此,我也给你一个承诺:到三十岁我想‘把酒杯扔到地板上’时,不管你在哪里,我都要来找你再谈一次......哪怕是从美国回来呢。我要特意来。那时看看你也很有意思:那时你会是什么样子呢?瞧,这是相当郑重的承诺哟。也许我们真会分别个七年十年的咧。现在你去找你的Pater Seraphicus(六翼天使,原文是拉丁文。——译者) 29 ,他已气息奄奄;他也许会在你不在的时候去世,这样你大概会生我的气,怨我耽搁了你。再见,再吻我一次,这样,走吧......”
    伊万猛然转身走了,再也没有回头。像米佳昨天离开阿廖沙时的情形一样,尽管昨天完全是另一种性质。这种奇怪的发现像箭一样在阿廖沙忧伤的、在这一刻忧伤而悲愁的脑海里闪过。他凝视着哥哥的背影等了一会儿。他不知为什么忽然发现伊万走路有些摇晃,从身后看上去,右肩好像比左肩矮。以前他从来没发现过这个。不过他也猛然转身几乎跑着回修道院了。天已黑得厉害,他几乎害怕起来。他心里有一种无名的新的感觉渐渐升起。风又像昨天傍晚那样刮起来;当他进入隐修所的小松林时,古老的苍松在他周围阴沉地喧嚣着。他几乎跑起来。“‘Pater Seraphicus’——这个称号他是从哪儿借用的;从哪儿呢?”这个问题在阿廖沙脑海里闪了一下。“伊万,可怜的伊万,如今我什么时候能再见到你呢?瞧,隐修所到了,主啊!不错,这是他,是Pater Seraphicus, 是他救了我......免受伊万的影响,永远不受他的影响!”
    后来他在一生中曾几次大惑不解地回忆起他怎么会跟伊万分手后忽然把大哥米佳忘得一干二净——几个小时以前,上午还下决心一定要找到他,否则宁肯今夜不回修道院呢。
    附注:
    1. 天主教会侦查和审判“异端”的机构。西班牙的异端裁判所尤为猖獗,1483至1498年间受其迫害者近十万人。
    2. 但丁(1265—1321)  意大利诗人,代表作《神曲》,描写了作者游地狱、炼狱、天国的见闻。
    3.伊万这里讲的是《巴黎圣母院》的开头部分。原书里的演出不是在市政府大厅,而是在司法宫;不是为了庆祝法国储君的生日,而是为了迎接前来为法国储君和弗兰德尔的玛格丽特公主缔结婚约的弗兰德尔御使团。
    《Le bon jugement de la très sainte et gracieuse Vierge Marie》——《圣母马利亚的仁慈裁决》(法文)。
    bon jugemente——仁慈裁决(法文)。
    4. 系所谓伪经或神话传说,成书于1世纪。伊万既说是从希腊文译的,那他就认为是来自拜占庭。
    5. 《启示录》第3章第11节。
    6. 《马可福音》第13章第32节。
    7. 引自席勒短诗《希望》。陀思妥耶夫斯基用的是茹科夫斯基的译文。中文有译文,见钱春绮译《席勒诗选》。
    8. 陀思妥耶夫斯基指的是宗教改革运动。16世纪欧洲新兴资产阶级在宗教改革的旗帜下发动的一次大规模的反封建的社会政治运动。表现形式是对罗马教皇为首的天主教会发动猛烈攻击。
    9. 节引《新约·启示录》第8章第10-11节。
    10. 引自丘特切夫的诗《这些穷困的村庄......》,此为该诗最后一段。
    11.引自波列扎耶夫的长诗《科里奥兰》。
    12.引自《新约·路加福音》第17章第24节。
    13.为了主的伟大荣耀!(拉丁文)。
    14.赞美上帝的用语。
    15.见《新约·马可福音》第5章第40节。
    16.普希金诗剧《石客》第二场的诗句。
    17.认错了人(拉丁文)。
    18.耶稣对彼得说过:“我要给你天国的钥匙,你在地上所禁止的,在天上也要禁止;你在地上所准许的,在天上也要准许。”见《马太福音》第16章第18-19节、第18章第18节,《约翰福音》第20章第21-23节。
    19.耶稣受试探,见《新约·马太福音》第4章第1—11节。大法官所说的三个问题也是在这里提出的。
    20.“古代法律”指旧约,旧约具体严格规定了古代犹太人生活的细节;基督新约的戒律就是爱,爱就是全部法律。(见《罗马书》第13章第8-10节)。宗教裁判所大法官这里是指责基督戒律笼统。
    21.指《新约·启示录》的作者约翰。
    22. 大法官的这些话和其他话,可与法国科学家、神学家布·帕斯卡(Blaise Pascal,1623-1662)《致外省人书》中谈耶稣会士的话比较。
    23.这里及下文里的他,指的是试探耶稣的精灵,即《马太福音》第4章第1—11节所说的魔鬼。
    24.指756年法兰克国王矮子丕平为答谢教皇司提反二世授予他罗马人之王称号而把所占领的意大利中部的领土送给教皇司提反二世,从而奠定了教皇世俗政权的基础。以罗马为首都的教皇国由此开始建立。
    25.借用《新约·启示录》里的形象。
    26.见《启示录》第6章第11节。
    27.我说完了(拉丁文)。
    28.秘密团体,其宗旨是通过自我认识和自我完善建立正义王国。产生于18世纪的英国,后发展到其他国家。
    29.六翼天使神甫(拉丁文)。这是天主教会授予方济各会创始人圣方济各(阿西西的)(1181/1182—1226)的称号,因为传说基督曾化为六翼天使去拜访过圣方济各。这里可能间接引自歌德《浮士德》第二部最后一场,因为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马佐夫兄弟》草稿札记中有《浮士德》第二部引文。从上下文看,这里指的是阿廖沙的导师佐西马长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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