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七月中旬,我和首届"自由写作奖"获得者王力雄一起吃饭,听说我获得了这个奖的提名。当时我心里亦喜亦忧,以忧为主。 《潜规则》和《血酬定律》给我带来了许多荣誉,再添一道,属于锦上添花,固然很好,但是边际效用难免递减。这两本书也给我招来了一些麻烦,再添一道,说不定就是压倒骆驼的那根稻草。更何况,这个奖的分量绝非稻草可比。我知道官方对独立中文笔会和这个奖非常敏感,在他们眼里,这个异己组织,还有他们的授奖活动,都具有国字号的分量。 我问力雄:"你的奖金是多少?"他说:"两千美元,就是意思一下。"两千美元对我生活的影响确实不大,我不缺这笔钱。我又问:"这好像是大麻烦呀,我该怎么办?"力雄说,你可以给刘晓波打个电话,告诉他你的顾虑。晓波还是通情达理的。 这个电话让我很费踌躇。我不得不权衡轻重,计算利害。这番计算,可以反映我们生存于其中的利害格局,反映我这等人的价值观念。在读史的时候,我对这种材料很感兴趣,找不到还责备古人,所以不揣鄙陋,追记保留。 作为当事人,我至少有三种选择:一、坚决支持,全力配合。二、拒绝领奖,并事先通知笔会会长刘晓波。三、不吭气,不支持也不反对。 我的选择属于信息不完全的选择,因为我不能确切地了解选择的后果。最不确定的因素,就是官方的反感将如何影响获奖人的命运。但我又大体知道底线:王力雄先生和章诒和老师并没有长久丧失自由。如果他们失去了人身自由,我就会坚决拒绝领奖。不过我也知道,他们二位出书发文的难度都比我大,受到的限制比我多,王力雄的日常活动有时也受到干扰。这使我看到了可能的损失。这些损失是否值得承担?此外,前两届获奖者纯粹是独立作家,而我还有一个杂志编辑的身份。这是我的饭碗,也是我喜欢的事业,我不想失去这个工作,更不愿意连累我所服务的杂志。这种情况会不会发生,目前尚无先例,我无法预测。但我知道,一旦官方使出常用手段——以非意识形态的方式,处理意识形态方面的问题,围魏救赵也好,釜底抽薪也罢,神出鬼没,防不胜防,收拾我真是小菜一碟。 总之,获奖是有风险的。这个风险比改革开放前小多了,但还不够小,至少对我来说,两千美元和锦上添花的荣誉不足以补偿这些风险。 那么,拒绝领奖如何?我认识几位独立笔会的朋友,我认为他们的事业很高尚,对国家和民族大有好处,他们在努力推进中国的民主进程,而且冒了很大风险。我暗自希望搭便车,由他们出面,争取实现宪法承诺的公民权利,我坐享成功的果实。他们推车上坡的时候,我很想假装看不见。但他们看见我了,招呼我帮忙推一把,就推一把。这时候,让我拒绝,我实在说不出口。这太丢脸了。我害臊。 账算到这里就结束了。我知道我心中的另外一条底线了,这道线也是难以跨越的。从搭便车的角度看,我认为帮忙有点亏。但天上不会掉馅饼,如果没有人吃这个亏,没有人努力争取,宪法承诺的权利就永远是一纸空文。尽管我们躲躲闪闪,大道理还是懂的。这个大道理逼出了我的义不容辞之感。当然,最有力的还是孟子视为人性的羞恶之心。从做人的角度说,我丢不起这个人。我还要在中国生活下去。我需要良心的安宁。 于是,我给晓波打了个电话。我说,听说我获得提名了,我先表个态:第一,需要我配合的事,我一定做,不会闪了你们。第二,我觉得获奖对我是个麻烦,最好是别人获奖。我不仅是个作者,还是个编辑。我怕作者连累了编者。 今天,刘晓波先生通过电子邮件正式通知我,经过提名、初评和终评,我荣获"独立中文笔会第三届(2005年度)自由写作奖",奖金2000美元。我心情平静,波澜不兴。数月前已兴过了。 我做了让我心安的选择。 正如先贤教导的那样,"尽人事,听天命",随它去吧。原来还想再引一句"临难毋苟免"给自己打气,但觉得话太重,我又得奖又发财的,用着不合适。还是把先贤的这两句话移赠给担当得起的独立笔会的朋友,借以表达我的谢意,表达对他们"知其不可而为之"的精神的敬意。在他们的理想实现之前,在中国社会转型之际,这种精神还要在历史舞台上承担重任。 2005年12月20日下午 附录:独立中文笔会2005年第三届自由写作奖颁奖词 在众多候选人中,国际笔会独立中文作家笔会决定授予吴思先生获得2005年度自由写作奖,以表彰他对自由写作精神的坚守发掘。 中国大陆的写作者,多跟官学、专制的体制及其生活方式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种宿命对中国的写作者构成了持久的挑战。这专制甚至能够把那些最具有个人性的作家、最具有自由倾向的学者收编为国有,征用为政教合一下的学术文化的装饰品,如巴金先生、费孝通先生、冯友兰先生等都曾如是。这种政教合一的党文化或体制文化对人性的侮辱和损害,使得这些写作者们大多成为牺牲,难以进入人类文明构筑的写作传统的殿堂,难以展示人性的高贵美好,难以推动我们中国人生命的自我完善。 90年代末,吴思进入公众视野的时候,中国的写作者们为回应挑战进行了不少的努力,先锋写作、私人写作、下半身写作、公民写作,等等,都企图摆脱专制生活的写作品性,而能够直面人和文明的真相。其甚者,则明确要求体制外写作。这些努力有大有小,成就有高有低,但都说明,在中国,对自由写作的要求有着广泛的社会基础。吴思先生虽然身在体制边缘,却有着无所谓于体制的健康心态,在众多体制内的写作者不得不进行"算计""辩解"的写作里,吴思先生的"利害算计"是最为公开的、透明的、诚挚的,他以身检验着我们生存的底线。 吴思先生的写作少而精,没有任何假借地进入了公共领域。他的《潜规则》和《血酬定律》等历史著述,是当代中国不多见的具有公共影响的作品。他独创的概念之多在同辈作家中是少见的。如"潜规则"、"血酬"、"合法伤害权"等,都是写作者们梦想不得的思想性贡献。这些概念已经成为当代汉语最活跃的词汇之一,被广泛地用于学术研究、时政评论、大众传媒(如诸多电视主持人也常用"潜规则"这一术语)。思想观念能产生如此广泛的公共效应,可见其巨大的解释力和涵盖力。 他的写作文史兼备,融于既逻辑贯通又生动通俗的叙述语言之中,对中国历史作出深刻而独到的思想透视。或者说,像他独创的那些具有高度解释性和涵盖性的概念一样,他的语言在当下中国的历史写作中也堪称独创,一种简洁有力、直率跃动、不乏幽默的剥笋式写作;他用"重讲历史故事"的方法,层层剥掉大话厚硬的历史包装,引导读者渐入中国文化的内核,故事讲完,读者也就随之豁然开朗。 在中国繁荣论和中国崛起论叫嚣得让中国人自己大都相信的时候,在中国人多以为"这里就是现代性,就在这里跳舞享受"的时候,吴思先生从历史老人那里借来了"奥卡姆剃刀",他那"片面的深刻"有力地拷问着每一个有责任感的中国人;他承继五四新文化运动、80年代的文化启蒙等史观传统,指明了我们中国人的来处和去处;他令人信服地证明,我们要真正提升自己的文明或人性水准,我们要获得人性的自由和机会,还需要艰苦的努力,任重而道远。 吴思的写作属于真正的个人写作。他首先在官学之外,其次在学院体制之外,最后在学术写作规范之外,进行只属于他独特的自由地表达。他打破了中国当代虚幻的写作分工现象,不为官话、翻译话、学术语言所动,而直接诉诸于人的日常经验和超验体验。尽管官学恼火他颠覆了对历史写作的意识形态操控,学院轻视他的观念先行或片面深刻,他不囿于传统的学理或学术规范的思考方式及表达,也的确与主流知识界有着不小的距离;但他的写作,既是真正的独立思考,也因而真正地属于民间大众。在官学和知识精英们都心仪于文化专制传统或文化保守主义之际,吴思的历史祛魅工作就显得格外难能可贵。 吴思先生是真正深入中国历史的思想者,是把历史真相生动地讲述给我们听的有心人,在他对历史的梳理里有着对当代中国的温情和梦想。国际笔会独立中文作家笔会愿意借此机会向吴思先生表达敬意,他荣耀了自由写作、丰富了自由写作。在吴思先生的言路和思路里,有着坚韧而灵动的民间草根愿心,这可能是比他创造的概念更大的贡献,他不是颠覆、否定、进行不可调和地批判,而是提供对话、表述,提供人人可以通感通约的理性识见。 在吴思先生的写作里,有着中国智慧的宽容、坦诚及和解意愿。 中文作家独立笔会发布 2005年12月19日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