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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结:从“诗赋”到“骚赋”——赋论传统之传法定祖新说

http://www.newdu.com 2017-11-10 爱思想 许结 参加讨论

    尝思中国古代赋论,由纵向论,关键在围绕“汉赋”与“律赋”之批评[1]《汉赋》,《律赋》;就横向论,大体有“本原”、“法则”、“类别”、“风格”诸端[2]《骚赋论》。两种取向的交互,则出现历史上引人关注的赋论范畴,如元人倡导的“祖骚宗汉”说即为一例。而对此研究,已有结合当世科举考赋“变律为古”(李调元《赋话》)以及其对律赋、文赋体类之反省的研究,但却未能上溯而联想到汉人“赋者,古诗之流”(班固《两都赋序》)的说法,这又必然牵涉到赋学的“本原”理论。探究赋之“本原”,论者又多从文献学的视角考述“赋源”,诸如“诗源说”、“骚源说”、“隐语说”等等,则缺少对赋学批评的动态历史的反思。因此,本文拟通过对历代赋学批评文献的梳理,考察赋论史上“诗赋”与“骚赋”两大传统的动态发展,并彰显其传法定祖的理论意义。
    一 对古代赋论传统之反思
    赋与诗的关系,在汉代学者眼中,质言之就是与《诗》三百篇的关系。姑且不论春秋“赋诗”之远源,仅就汉人赋论,如《史记•司马相如列传》谓“相如虽多虚辞滥说,然其要归引之节俭,此与《诗》之风(讽)谏何异”,以赋附《诗》至为显明。从西汉中到东汉间,由二刘(向、歆)到班固对《汉书•艺文志》的编纂,于赋一则谓“不歌而诵谓之赋”,承“赋诗”传统,一则列“屈原赋”类,从源头上入“骚”于“赋”,而当“骚”独立为“体”(《楚辞》的文类性质),其于《诗》与“赋”间又担当重要角色,如刘勰《诠赋》所言“赋也者,受命于诗人,而拓宇于楚辞”[3]80。基于这样的认识,就赋域言,存在着“诗赋”与“骚赋”两大批评传统,而以“楚骚”居中,我们又会发现前人对此两传统的论述,又依倚于文学史的两大认知范畴,即“诗(风)骚”与“辞赋”。
    有关“诗骚”传统,前贤论述甚多,代表性说法可以清人章学诚所述为例:“廊庙山林,江湖魏阙,旷世而相感,不知悲喜之所从,文人情深于《诗》、《骚》,古今一也。”[4]卷一,《诗教上》这一传统,在历史上形成了诸如“楚国无风屈原补”(张曾《江上读骚图歌》)的共识,将《汉志》说的周室诸侯卿大夫“称《诗》以喻其志”与战国“贤人失志之赋”在创作的意义上衔接,也确立了《诗》与《骚》的伟大意义。至于“辞”与“赋”合体而形成的“辞赋”创作范畴,前揭《汉志》立“屈原赋”与汉人“辞”“赋”互称已见端倪,而历代批评家从刘勰《辨骚》谓“固知楚辞者,体宪于三代,而风杂于战国,乃雅颂之博徒,而辞赋之英杰”[3],到陆时雍“《离骚》一书,上薄风雅,下开词赋”(周拱辰《楚辞叙》引),黄佐“骚始于楚,赋亦随之”(《六艺流别》卷四),朱荃宰“三百之流降而为辞赋”(《文通》卷一《叙学》)诸说,俨然共识。然作为介乎二者(诗、赋)间的“楚辞”,人们往往只关心其对屈骚地位的肯定与阐扬,亦即承续风雅而下开汉赋的历史意义,却忽略了两大传统同样给楚骚带来了两重迷障:第一重迷障是奉“骚”承“诗”,在汉儒《诗》“经”化的同时,对楚骚的批评也树立了“依经立义”的观念。于是褒扬者以为“《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若《离骚》者,可谓兼之矣”[5]《屈原贾生列传》,贬抑者如扬雄谓“露才扬己”,班固衡以“法度之政,经义所载”以批评其“忿怼不容”之“过”。即如高度评价屈原“取熔经意,亦自铸伟辞”的刘勰,也有“诡异之词”、“谲怪之谈”、“狷狭之志”、“荒淫之意”[3]36。的非议。这也造成了历史上常以“经义”掩盖骚辞的“文学”价值。第二重迷障是“辞赋传统”使“骚”与“赋”合体,在“诗”与“赋”在体类意义上的分离时,人们如对陆机《文赋》“诗缘情而绮靡,赋体物而浏亮”的理解,往往强化了骚赋“敷张扬厉”的词章特点,从而掩没了骚情诗意,这也是诸如清人陈本礼《屈辞精义》批评历代论家“不善读骚”[6]《原序》的一个重要内容。
    从文学史的“诗骚”与“辞赋”之传统再回到与之相关之赋域“诗赋”与“骚赋”传统,其中始终存在着古代赋论家对“赋”体文学经典之树立与偏离。换言之,“诗赋”传统对应“诗骚”传统,是在“依经立义”思想模式下对赋体意义的提升,同时又造成以“诗”代“赋”或以“经”掩“文”的迷障。“骚赋”传统类似“辞赋”传统,所不同者前者为理论范畴,后者系创作体类,而“骚赋”传统在赋史上的凸显,又恰是针对包括“辞赋”传统以“华词”掩“骚情”之迷障,来纠正赋体,试图重新树立经典文本的。如果再加以比照,“诗骚”与“辞赋”是通贯文学史的传统,而“诗赋”与“骚赋”在赋史上则是通贯中有阶段性的区分,这一阶段性恰恰又对应赋论史的两个理论高峰,一是汉晋六朝赋论,以“诗赋”传统为主,一是宋元明三朝赋论,以“骚赋”传统为主。可以说,前一阶段赋论虽亦论及“骚”与“赋”的关系,但其主旨是依经立义的“诗教”观,其突出表征就是扬雄所区分的“诗人之赋”与“辞人之赋”[7]《吾子篇》,屈骚则归于“诗人”范畴中;后一阶段虽亦遵循“诗教”仍不乏赋源于诗的观念,但“骚”作为文体意义已脱离“诗教”被推尊致一突出的高度,所谓“祖骚宗汉”已具备了传法定祖的理论思想,其突出表征就是祝尧在“诗人之赋”与“辞人之赋”外别出一“骚人之赋”[8]卷三,《两汉体上》,以彰显屈辞为“古赋之祖”的意义。
    探寻这一历史线索,又应关注两个切入点,也就是“诗赋”与“骚赋”两大批评传统所附着的最为显明的创作现象:汉赋用“《诗》”与科举用“赋”。
    二 汉赋用《诗》的理论衍展
    中国古代赋论发端于汉代,包括史传、赋序、杂著中有关赋的批评,论其思想核心,就是以《诗》衡“赋”观念的确立。胪举其例,要在三端:一是《汉书》所言“不歌而诵谓之赋,登高能赋可以为大夫”,并承以“古者诸侯卿大夫交接邻国,以微言相感,当揖让之时,必称《诗》以谕其志”[9]《艺文志》,形成了由春秋行人“赋诗”到汉人“作赋”的线索。后世承述,如章太炎对《毛传》、《汉志》“登高能赋”解释的“谓坛堂之上,揖让之时”(《国故论衡•辨诗》),刘师培谓“诗赋之学,亦出于行人之官”(《论文杂记》),皆取意于此。二是班固所述“赋者,古诗之流也”,并承以“成、康没而颂声寝,王泽竭而诗不作……武、宣之世,乃崇礼官,考文章……故言语侍从之臣……日月献纳……公卿大臣……时时间作。或以抒下情而通讽谕,或以宣上德而尽忠孝”[10]卷一《两都赋序》,形成由周《诗》之“用”到汉赋之“用”的线索。后世承述,如鲍桂星说“赋者古诗之流,诸子中文之丽者皆赋类也”(《赋则•凡例》),李元度说“赋者,古诗之流。其体肇自荀卿、宋玉,自周、秦、汉、魏至六朝,皆古赋也”(《赋学正鹄•序目》),均渊承不祧。三是《毛诗大序》所言“诗有六义焉:一曰风,二曰赋,三曰比,四曰兴,五曰雅,六曰颂”,此承《周礼•春官》大师“教六诗,曰风,曰赋”云云,下启郑玄注《周礼》“赋之言铺,直铺陈今之政教善恶”之论,皆论《诗》一端,内含有“赋”,至魏晋始将此说综会于前两说,使“六义赋居一”的直白话语兼含“不歌而诵”、“古诗之流”而成为赋源于《诗》理论的一大传统。例如皇甫谧为左思《三都赋》题《序》云:“古人称不歌而颂谓之赋。然则赋也者,所以因物造端,敷弘体理,欲人不能加也。……孔子采万国之风,正雅颂之名,集而谓之诗。诗人之作,杂有赋体。子夏序《诗》曰:一曰风,二曰赋。故知赋者古诗之流也。”[10]卷四十五继后,刘勰《诠赋》杂取“诗有六义,其二曰赋”、“登高能赋,可为大夫”、“赋也者,受命于诗人”[3]80等说,虽然完成了《诗》与“赋”关系由功用向体类的意义转换,但毕竟源于汉人论赋,是汉赋用《诗》的理论衍展。
    考察汉赋用《诗》,首先在赋中引《诗》问题,其中最重要的是汉人为何要引《诗》而用其义?据我们依据现存汉代赋篇作一统计,共引用《诗》440次[11],其中引用《国风》188次,《雅》192次,《颂》37次,另外引用《诗》名10次,提及《六经》名13次。论其用《诗》方式有五:一是“直引”,计6次,除出土的《神乌傅(赋)》1次,余皆出现在类赋之文,如东方朔《答客难》:“虽然,安可以不务修身乎哉!《诗》云:‘鼓钟于宫,声闻于外。’”引自《小雅•白华》,取“修身”义。二是“论诗”,计37次,如崔篆《慰志赋》:“懿《氓》蚩之悟悔兮,慕《白驹》之所从。”首句评论《卫风•氓》,取“悔悟”之诗意。三是“乐歌”,计29次,如司马相如《上林赋》:“射《狸首》,兼《驺虞》。”歌名取自《召南•驺虞》,郭璞注“《驺虞》,《召南》之卒章,天子以为射节也”,赋中亦引此喻天子游猎义。四是“取义”,计85次,如扬雄《甘泉赋》:“袭琁室与倾宫兮,若登高眇远,亡国肃乎临渊。”取义于《小雅•小旻》“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以明治国居安思危之理。五是“取辞”,则多达260次,如司马相如《长门赋》:“雷殷殷而响起兮,声象君之车音。”取辞于《召南•殷其雷》:“殷其雷……振振君子,归哉归哉。”就汉赋引《诗》最突出的“取辞”与“取义”两方面来看,“取辞”偏重“直引”,而其引《诗》本身也是兼取义理的;而“取义”则偏于“援典”和“化意”,是汉赋用《诗》高度文学化的表现,但其化用《诗》句之本身,仍是赋家传承《诗》法的具体表现。
    从“取辞”与“取义”两端,我们可见汉赋用《诗》的两大功用,一是假《诗》语以自重,这与春秋“赋诗言志”传统有关,属于汉代经学昌明期《诗》三百篇“经”学化的时代特征,赋家依附于《诗》,显其经典与正统。二是用《诗》的讽喻传统,这是赋家引《诗》与赋论家推尊《诗》“义”的根本所在。这又牵涉到下面两个问题。
    其一,汉代《诗》学的讽谏特征与赋家的讽喻精神的“互文”性。清人程廷祚《再论刺诗》云:“汉儒言诗,不过美刺两端。《国风》、《小雅》为刺者多,《大雅》则美多而刺少……或于颂美之中,时寓规谏。”[12]卷二,《诗论十三》考汉人论《诗》,无论兴盛于西汉学官的“三家”(齐、鲁、韩),还是渐兴于东汉的“毛诗”,“美刺”两端,实以“刺”为主,尤其是《风》、《雅》(主要是《小雅》),显刺多于隐讽。再看汉赋用《诗》虽兼取“三诗”,然以《风》、《雅》为主,表现出鲜明的讽喻特征。以汉赋四大家为例,司马相如赋用《诗》14次,其中《风》11次,《雅》2次,《颂》1次;扬雄赋用《诗》26次,其中《风》8次,《雅》15次,《颂》3次;班固赋用《诗》31次,其中《风》5次,《雅》20次,《颂》6次;张衡赋用《诗》114次,其中《风》39次,《雅》59次,《颂》16次。观其用《诗》之义,正与汉代《诗》学《风》、《雅》“为刺者多”相埒。如用《风》诗,张衡《西京赋》:“取乐今日,遑恤我后。”此取辞于《邶风•谷风》“我躬不阅,遑恤我后”,喻戒乐之义,警示盛极必衰的教训。又如用《雅》诗,司马相如《上林赋》:“悲伐檀,乐乐胥。”前句取义《魏风•伐檀》,后句取辞《小雅•桑扈》“君子乐胥,受天之祜”,奉“天”悯“人”,讽喻君王“佚游”之乐。至于赋家引《诗》有“四家诗”的不同而显其学统的差异,仅仅属于学术背景,并不影响赋家用《诗》的共识,即融《诗》义于创作的讽喻主旨。
    其二,汉赋用《诗》与文学的讽喻传统,其中由周室“用诗”到汉赋“用《诗》”,正喻示了一个由“代行王言”到“归复王言”的线索。对此,刘熙载《赋概》云:“古人赋诗与后世作赋,事异而意同。意之所取,大抵有二:一以讽谏,《周语》‘瞍赋矇诵’是也;一以言志,《左传》赵孟曰‘请皆赋以卒君贶,武亦以观七子之志’……是也。”[13]95所谓“一以讽谏”,即《国语•周语上》所载:“天子听政,使公卿至于列士献诗,瞽献曲,史献书,师箴,瞍赋,矇诵,百工谏,庶人传语,近臣尽规,
        
    亲戚补察,瞽史教诲,耆艾修之,而后王斟酌焉。”其中“诗”、“曲”、“箴”、“赋”、“诵”、“谏”皆与“诗”域相关,属“乐教”范畴,诸职之诗乐习礼,诵诗讽谏,审音辨诗,均为所守,缘自“天子听政”,以为“补察其政”而代行“王言”。所谓“一以言志”,则指春秋战国之世“天子失官”,“一以讽谏”传统丢失,代之而起的春秋“行人赋诗”,断章取义,成为审时度势的“言志”,至于战国说辞减少引《诗》,代以隐诡之语,虽寓讽意,实为自由发挥,争巧斗诈,已与“王言”、“王治”疏隔,这也包括《汉志》所言荀、屈的“贤人失志之赋”。汉赋则不然,是“武、宣之世,乃崇礼官,考文章”的新文体,所以明人费经虞《雅伦》卷四谓“孝武升平日久,国家隆盛,天子留心乐府,而赋兴焉”。质言之,汉赋用《诗》与汉赋崛兴相关,是统一帝国重构礼乐制度的产物,作为赋家主体的宫廷语言文学侍从,其创作中“取熔经义”以用《诗》所表现的讽喻功能,乃职守所在,是“王言”传统在新时代的归复。
    基于这一思考,我们再看汉人对赋体的反省与魏晋人对汉赋的批评,取于《诗》义的“讽喻”功能,诚为思想中轴。前揭《史记•司马相如列传》批评其赋“虚词滥说”,赞扬“与《诗》之风谏何异”,代表了汉人论赋的基本取义。相较而言,西汉末年扬雄论赋之说更为典型。他一方面提出了“诗人之赋”与“辞人之赋”的区分,一方面以“悔赋”的心态揭示出赋的价值取向:“或问:‘吾子少而好赋。’曰:‘然。童子雕虫篆刻。’俄而,曰:‘壮夫不为也。’或问:‘赋可以讽乎?’曰:‘讽乎?讽则已,不已,吾恐不免于劝也。’”[7]《吾子篇》其“讽”(经义)与“劝”(词章),正是区分“诗人”与“辞人”的核心标准。魏晋时期赋论,虽于汉人多有拓展,包括由“赋用”生出“征实”说,由“赋艺”生出“体物”说,由“赋源”生出“古今”说等,然其思想本质未变。例如挚虞《文章流别论》区分“古诗之赋,以情义为主,以事类为佐;今之赋,以事形为本,以义正为助”;批评汉以来大赋“假象过大,则与类相远;逸辞过壮,则与事相违;辩言过理,则与义相失;丽靡过美,则与情相悖”,其主旨仍是防止“背大体而害政教”。而从“诗人之赋”到“古诗之赋”,其理论的构建,正是“诗赋”传统的完成,内涵赋体文学“依经立义”的创作宗旨。
    三 科举用“赋”的批评聚焦
    赋发展到东汉以后,创作上产生了两重变移:一是作为宫廷言语文学侍从的赋家地位的堕落,在野文士赋的崛起,标志了宫廷大赋的衰落与文人咏物、抒情小赋的兴盛;一是作为由言语到文章的汉赋在逐渐脱离讽诵传统的情势下,其“言”的丢失与“文”的强化,亦即文本化走向于词章与技巧有了更多的要求,如南朝骈赋的完成,即为典例。如果说汉人用《诗》所体现的“诗人之赋”是针对当世创作树立经典,则魏晋以降对“古诗之赋”的推尊,就更反映了对赋史的反省。这也就产生了“古体”与“今体”的矛盾,既有诸如“以今文为是,则古文为非;若昔贤可称,则今体宜弃”(萧纲《与湘东王书》)的古今相格论,也有诸如“宜以古之制裁为本,今之辞调为末,并须两存”(颜之推《颜氏家训•文章》)的古今折衷论。然其论赋取“义”或取“体”,究其根本,仍是“经义”与“词章”的矛盾,而这种矛盾的延续与发展,更突出地表现于唐宋以后科举用“赋”以及相关批评的出现。特别是围绕科举考赋的批评聚焦,成为赋论中心由“诗赋”转向“骚赋”传统的契机。
    探讨这一问题,有必要对从唐到清长达千年的科举考赋制度作简略回顾。对此,清人汤稼堂有段综会科举制度(考赋)与赋体艺术(律赋)的论述值得引录:“扬、马之赋,语皆单行,班、张则兼有俪句。……下逮魏晋,不失厥初。鲍照、江淹,权舆已肇;永明、天监之际,吴均、沈约诸人,音节谐和,属对密切,而古意渐远。庾子山沿其习尚,引而申之,无语不工,无句不偶,激齐梁之余波,开隋唐之先躅。古变为律,子山其枢纽也。律赋之兴,肇自梁陈而盛于唐宋。唐代举进士者……杂文则诗一赋一……而天宝十三载以后,制科取士亦并诗赋命题。赋皆拘限声律,率以八韵,间有三韵至七韵者,自五代迄两宋,选举相承,金起北陲,亦沿厥制。迨元人易以古赋,而律赋寖微,逮乎有明,殆成绝响。国朝昌明古学,作者嗣兴,钜制鸿篇,包唐轹宋,律赋于是乎称绝盛矣。”[14]《例言》汤氏一论赋体“古变为律”,明其词章技巧的发展;一论唐宋以后科举考赋大势,虽于其兴衰起废疏阔失考,然唐宋考律,辽金承续,元人改考古赋,明代废止考赋,专用制艺(八股文)取士,清代复兴考赋,仅在特科(博学鸿词)与翰林院“馆试”,亦即蒋攸銛说的“我朝则以帖括试士,而以诗赋课翰林”[15]《同馆律赋精萃叙》,则大体可见。同此言说,明清时代对赋的常见批评,多由古赋到骈赋再到律赋,其词章与技巧的发展与科举考赋得以统一,试赋也自然成为观觇士子才学和考查其声律词章水平的方式。然而人们也许忽略了科举用赋的另一方面,唐代兴起的考赋,实与西汉兴起的献赋有着异质同构的联系,二者的差异在一是文学侍从的献纳,一是科考士子的应试,而其相同,正是“王言”在赋域的复兴,其间汉赋用《诗》之经典与唐宋考赋用“经”之经典,是具有承续性的。因为与汉礼相契的汉赋之兴,到东汉后有“礼失而求诸野”之势,文人赋的兴起及与政教的游离,自然是“王言”的丢失,所以科举考赋的实行,从某种意义上来看就是“王言”的归复,只是从“献赋”到“考赋”表现了一种文化下移的趋态。也正因为科考律赋有着这样奇特的历史承接,即一方面承接东汉以来文人赋重骈化与声律的创作,一方面承接汉人用赋源《诗》的经义传统,使科举用“赋”自肇始及衍展始终陷于一种内在矛盾,从而强化了赋史上的“经义”与“词章”的冲突。
    从围绕科举赋的相关批评来看,争论的焦点是由“用”而及“体”的。就赋的功用而言,对科举赋的批评又可分为如下两个层面。
    一是考赋与否的论争。早在唐开元间,赵匡就进《选举议》批评当时进士科“主司褒贬,实在诗赋,务求巧丽。以此为贤,不惟无益于用,实亦妨其正习;不惟浇其淳和,实又长其佻薄”[16]《别录中》,1172。据明人胡震亨《唐音癸籤》卷二十七载:“唐试士初重策,兼重经,后乃觭重诗赋,中叶后……士益竞趋名场,殚工韵律。”所以继赵匡后,刘秩的《选举论》、杨绾的《条奏选举疏》、沈既济的《词科论》等,无不反对考赋,而重在经、策。也是针对这类批评,白居易《赋赋》所谓“全取其名,则号之为赋;杂用其体,亦不违乎诗。四始尽在,六义无遗”,是依循前人“诗教”传统为科举律赋张本。至宋代科举赋罢复之争尤甚,王安石议改制科认为“先除去声病对偶之文,使学者得以专意经义”(《乞改制科条》),苏轼提出“自唐迄今,以诗赋为名臣者不可胜数,何负于天下,而必欲废之”(《议学校贡举状》)的质疑,亦此批评观的体现。至于明代科举废“赋”,清人有限归复,也是这一批评线索的延续,其内容要在依经立义的赋“用”思想。
    二是如何考赋的论争,系前一论争的旁衍。这又体现于两点:其一,于科举赋创作中兼寓词章与经义,如前引白居易《赋赋》论科举律赋“义类错综,词彩分布,文谐宫律,言中章句,华而不艳,美而有度”;刘攽《雕虫小技壮夫不为赋》谓“言必合乎雅颂,道必通乎典谟,亦可谓登高能赋,宜为天子大夫”,即折衷之论。其二,用经义命科举赋题,成为调协经义与词章矛盾的方式。据文献记载,唐代礼部试赋,出题广泛,甚至“自以意为之”,士子尝不知题之所出,故有“上请”制度,即请考官解释题旨,到北宋时罢“上请”制度,一重要原因是考赋专用“经史”题[17],尤以经题为主。例如范仲淹精于《易》、《礼》之学,他不仅多以经义出题,且自撰科举赋如《用天下心为心赋》,兼取《礼记•礼运》“故圣人耐以天下为一家”、《易•同人》“唯君子为能通天下之志”义,清人李调元《赋话》评骘曰:“此中大有经济,不知费几许学问,才得此境界。”[18]卷五显然,这是用经义于赋作内部济补词淫声病的。
    而由“用”及“体”,最典型的就是元朝闱场考赋“变律为古”的尝试。元人之所以于考场变律赋而为古赋,是批评与驳正唐以来考律之风,如谓“古之赋未有律也,而律赋自唐始。朝廷以此取士,……组织虽工,俳偶虽切,而牵制局促,磔裂以尽人之才”(李祁《周德清乐府韵序》),批评金源考赋“惟以格律痛绳之,洗垢求疵苛甚”(刘祁《归潜志》卷九),批评季宋金源考试赋体“不以破碎纤靡为异,而以缀缉新巧为得”(赵孟頫《第一山人文集序》)。反过来,强调用古赋考试的功用在于“验其登高能赋则可以为大夫”,“非雕虫篆刻之为工也”(苏天爵《常州路新修庙学记》)。缘此,杨维桢《丽则遗音序》说:“取赋以古为名,故求今科文于古者,盖无出于赋矣。然赋之古者岂易言哉!扬子云曰:‘诗人之赋丽以则,词人之赋丽以淫。’子云知古赋矣。至其所自为赋,又蹈词人之淫而乖风雅之则,何也?岂非赋之古者,自景差、唐勒、宋玉、枚乘、司马相如以来,违则为已远,矧其下者乎。”[19]杨维桢是元末科考古赋的大家,其赋集《丽则遗音》中就收录了这类作品,他在倡导“丽则”的创作原则的背后,既内含了对唐宋金三朝考赋制度的反思,又是将汉人推尊的丽则经义融入考试赋体的表白。
    元人“变律为古”不仅限于棘闱场上的争锋,而具有推尊赋体的意义,这又需联系到自唐以来“文人赋”与“科举赋”的游离及论争。在唐代,文人赋与科举赋并没有形成理论上的对立,只是从明人倡言“唐无赋”时大加称颂柳宗元骚体赋为“唐之冠”(王文禄《文脉》),可见其间的游离及对后世批评的影响。到宋代这种分歧更为明显,文人赋之于科举赋,反映于创作与批评上有两方面最为突出:一方面是以欧、苏为代表的宋代新文赋的兴起,以自由的创造打破科举律赋拘于声律、词章的束缚,客观上为日益工具化的辞赋寻求新出路做出有意义的尝试。当然这一尝试已被当世人排拒,如陈师道、朱熹就分别讥评欧阳修《秋声赋》、苏轼《赤壁赋》是“一片之文押几个韵者耳”、“独于楚人之赋有未数数然者”[18]卷五引。这又引出另一方面,就是对“楚人之赋”的推崇,而此又与其批评“专门以诗赋取士”“始无赋”(杨万里《周子益训蒙省题诗序》)潜符默契。考宋人对“楚人之赋”的推崇,则具体落实于楚辞研究的兴盛,其中晁补之、洪兴祖、周必大、朱熹等轻科举赋而重楚骚,是为代表。而观其理论,如晁补之为《续楚辞》、《变离骚》,“盖尝谓原有力于《诗》亡《春秋》之微”。“独推原与孟子先后,以贵重原于礼义欲绝之时”(《变离骚序下》),并列出继屈原后的骚体系列;洪兴祖《楚辞补注》奉屈原《离骚》为经,其他骚体均为“传”之体例;周必大谓“《诗•国风》及秦不及楚,已而屈原《离骚》出焉,衍风雅于《诗》亡之后,发乎情,主乎忠直,殆先王之遗泽也”(《高端叔变离骚序》);朱熹《楚辞集注》谓“屈原赋《离骚》,而南国宗之,名章继作,通号《楚辞》,大抵皆祖原意”[20]《目录》,并于《集注》、《后语》一则依《诗》“六义”解“骚”,一则梳理骚学统绪,“祖骚”之论,已见于楮墨间。
    由此我们再看元代以祝尧《古赋辩体》为代表的“祖骚宗汉”命题:“古今言赋,自骚之外,咸以两汉为古,已非魏晋以还所及。心乎古赋者,诚当祖骚而宗汉,去其所以淫而取其所以则可也。”[8]卷三,《两汉体上》这里对赋史的批评在于一线、两翼:一线是自汉以后赋作“辞愈工则情愈短,情愈短则味愈浅,味愈浅则体愈下”;两翼分别是批评唐宋科举律赋“句中拘对偶以趋时好,字中揣声病以避时忌”与宋代文赋平浅粗陋而“终非本色”。正此基于科举考赋而超越科举限囿的“祖骚”理论,开启了宋元以后继汉晋“诗赋”传统的“骚赋”时代。
    四 “祖骚宗汉”说的赋史意义
    赋论至唐宋后,有两大明显征象,一是辨体理论的兴起,其专题著述肇端于元代祝尧的《古赋辩体》,继起者有吴讷的《文章辨体》、徐师曾的《文体明辨》、许学夷的《诗源辨体》、贺复征的《文章辨体汇编》等;二是骚学理论的昌明,
        
    其专题论述包括洪兴祖《楚辞补注》、朱熹《楚辞集注》以及元明时代大量的楚辞研究专著,形成与赋学相融态势。合此二者,即为“骚赋”传统兴起的理论动因,并由此完成“祖骚宗汉”理论的构建。
    “祖骚宗汉”的理论,初见于宋人的赋论,如宋祁说“《离骚》为辞赋祖”(祝尧《古赋辨体》卷一引),林光朝说“司马相如赋之圣者”(王之绩《铁立文起前编》卷十《论历朝赋》引),黄庭坚说“凡作赋要须以宋玉、贾谊、相如、子云为师格,略依仿其步骤,乃有古风”(《王直方诗话》引),黄伯思说“自汉以还,去古未远,犹有先贤风概。而近世文士,但赋其体,韵其语,言杂燕粤,事兼夷夏,而亦谓之楚辞,失其旨矣”(《新校楚辞序》),项安世说“自屈、宋以后为赋,而二汉特盛,遂不可加。唐至于宋朝,复变为诗,皆赋之变体也”(《项氏家说》卷八《诗赋》)等,皆辨体而尊古之论。继此,元人相似言论尤多,例如:“三百篇之流,降而为辞赋,离骚楚词,其至者也。词赋本诗之一义,秦汉而下,赋遂专盛,至于《三都》、《两京》极矣”(刘因《叙学》);“自王迹熄而南国有骚,正统微而江南有选。厥后混一为唐宋,然祖骚宗选,到于今不异。则故家在骚选之域,宜也”(徐明善《齐子莘故家大雅集》);“问:古赋当祖何赋?其体制理趣何由高古?答:屈原为骚,汉儒为赋”(袁桷《清容居士集》卷四十二《策问》);“离骚楚词,要皆本乎幽忧而作。大抵两汉文章若司马犬子(犬子谓司马相如)、扬子云、刘子政、班孟坚、张衡之徒,率自离骚楚词出”(方回《离骚胡澹庵三说》)等,与祝尧《古赋辩体》标举“骚赋”传统的理论相同。到了明清时代,论者在淡褪了元人考赋“变律为古”的考赋功利性之后,对其“祖骚宗汉”的理论的接受已成为其赋学思想的共识。例如“载《楚辞》于古赋之首,盖欲学赋者必以是为先也”(吴讷《文章辨体序说》);“屈平后出,本诗义以为骚,盖兼六义而赋之义居多。厥后宋玉继作,并号《楚辞》。自是辞赋之家,悉祖此体”(徐师曾《文体明辨序说》);“君子于赋,祖楚而宗汉”(程廷祚《骚赋论中》);“别子为祖,荀况屈平是也;继别为宗,宋玉是也。追其统系,三百篇其百世不迁之宗矣。……赋家极轨,要当盛汉之隆。……飚流所始,同祖风骚”(王芑孙《读赋卮言•导源》),诸说与元人如出一辙,所不同者在于明人多出自复古心态从事文人赋(古体)创作,而继元人反对俳律之赋,清人则更多地兼融古、律,倡导“六义”之本、楚汉之源的。
    如同源于汉赋用《诗》而超越其功利性而产生的“诗赋”传统,宋元以来“骚赋”传统的理论构建则源于科举考赋而又超越其实用性,标志了一种新批评形成的完成。然比较而言,如果说“诗赋”传统基于赋“用”论表现出依经立义的特征,那么,“骚赋”传统则偏于赋“体”论,是经历明体、破体到辨体而尊体的反思,其对楚骚的推尊具有传法定祖的意义。这使我联想到苏轼评价韩愈学术贡献之名言,“文起八代之衰,而道济天下之溺”(《潮州韩文公庙碑》),前句指东汉以降文章骈化而雕琢声色导致文势之衰,后句戟指佛教传入中土而泛滥迷狂导致儒学精神的沉沦。这两种现象发展到唐代,又出现科举时文的大兴和佛教的宗派化,特别是佛教宗派化的本质就是“判教”,诸宗派(如教下三宗之天台、法相、华严)无不判别真伪,传法定祖,由佛门之衣钵传授进而夺中国文化之正宗。同此思考,我们对照韩愈的“原道”与前人的“原道”(如刘勰),一个根本区别就在前人原道仅是本土经义的自然传承,而韩愈之原道在于对佛统文化的纠正,归复儒学,借以“判教”的方法追溯与梳理“道统”(如孔、孟、荀、扬),他对“古文”的倡导与推尊,亦当作如是观。唐以后文学批评的“判教”方法体现于赋域,正是“骚赋”传统与前此“诗赋”传统的不同处,由此来看从赋体尊骚而出现的“祖骚宗汉”说,于赋史意义甚为重大。兹举要胪述两点。
    其一,由尊古与辨体而产生的骚赋本色论。以祝尧《古赋辩体》为例,他是针对赋体文学出现的“破体”现象而编辑的一部“古赋”总集,并对每一时代的赋体及每一篇赋的价值,都进行了详细地考查与辨析。在他的辨体理论中,其逻辑起点是对唐代兴起的“律赋”与宋代风行的“文赋”进行批判,比如说唐代赋是“律多而古少”,而律体造成的“声律大盛,句中拘对偶以趋时好,字中揣声病以避时忌”[8]卷七,《唐体》,损害“赋”的本色性情。同样,他批评宋代文赋时借用前人之说,认为是“专尚于理而遂略于辞昧于情”[8]卷八,《宋体》。所以在他的眼中,“赋”体本色在性情与辞章,于是通过辨别自齐、梁、唐、宋以来赋创作之失,以尊崇古赋之体。如果将此理论与明清时代有关诗、文、戏曲、小说中的“本色”、“主脑”、“雅正”、“格调”、“神韵”、“性灵”等文学风格理论思想结合起来考察,其意义则更为广远。
    其二,因骚学的复兴而产生的骚赋主情观。对此,我们可以从宋人对骚学的扬举到祝尧在“诗人”、“辞人”之外特立的“骚人之赋”,其内涵正是文学的主情理论。如祝尧论楚赋,提出“自情而辞,自辞而理”的以“情”为本兼取“辞”、“理”的赋学观,而在论汉赋时又加以阐解:“诗人所赋,因以吟咏情性也。骚人所赋,有古诗之义者,亦以其发乎情也。……然其丽而可观,虽若出于辞,而实出于情;其则而可法,虽若出于理,而实出于辞。有情有辞,则读之者有兴起之妙趣;有辞有理,则读之者有咏歌之遗音。”[8]卷三,《两汉体上》这种论点虽然从词义上看仍是传承扬雄论赋“丽则”说,并存有依经立义的思维模式,但若着眼于祝氏以“骚人之赋”为中心的批评,显然其说已不同于汉晋“诗人之赋”的诠解,而是将“骚赋”艺术纳入以诗学为主体的中国文学抒情传统,有着传法定祖的文学本体意义。
    当然,“祖骚宗汉”的批评观在明代还有另一种表述,那就是“唐无赋”说。这一说法首倡于李梦阳的《潜虬山人记》,即“汉无骚”、“唐无赋”、“宋无诗”,同为“前七子”的何景明也有“经亡而骚作,骚亡而赋作,赋亡而诗作。秦无经,汉无骚,唐无赋,宋无诗”(《何子•杂言》)的同类见解。继后,胡应麟再次强调“骚盛于楚,衰于汉,而亡于魏。赋盛于汉,衰于魏,而亡于唐”[21]《内编》卷一,于否定词语中隐含“尊体”意识,诚如王世贞说“屈氏之骚,骚之圣也;长卿之赋,赋之圣也”[22]卷二,倘转换其义,也就是文学“一代有一代之所胜”(焦循《易余籥录》卷一)。这种脱离经学轨道且由“骚赋”传统衍展的文学史观,亦可于此动态的文学流程中寻绎其批评价值,并获得重新考量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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