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睡眠质量和精神状态大有关系。睡得好,是心理素质高的表现,在庄子眼里,能一直睡得好,甚至是成为真人的一项指标:“古之真人,其寝不梦,其觉无忧。”(《庄子·大宗师》)真人遥不可及,连庄子自己都还做梦,一会蝴蝶一会骷髅的,凡俗之人,更少不得大梦一场。然而彻底睡不着,问题就比做梦严重了,参考庄子的认识,其根源在有“忧”,“耿耿不寐,如有隐忧”。睡不着怎么办?“悠哉悠哉,辗转反侧”,反侧也睡不着,就可以像刘桢那样,起来写诗了———“终夜不遑寐,叙意于濡翰。”(《赠五官中郎将》) 刘桢所处的建安时期,是个时局动荡的年代,那阵子大家的精神状态都不太正常,有的是紧张,有的是亢奋,有的是压力大,总之失眠症高发,这都有诗为证。王粲《七哀诗》:“独夜不能寐,摄衣起抚琴。”阮瑀《杂诗》:“揽衣起踯躅,上观心与房。”刘桢向五官中郎将曹丕倾吐失眠之苦,而曹丕自己也失眠:“展转不能寐,披衣起彷徨。”(《杂诗》)“耿耿伏枕不能眠,披衣出户步东西。”(《燕歌行》)吟诗的,弹琴的,观星的,散步的,真是文学史上一段苦闷的夜生活。而据说这段历史的主宰者曹操本人也睡不安稳,“我眠中不可妄近,近便斫人,亦不自觉”(《世说新语·假谲》),只是这病又异于常人的失眠,社会危害太大,所以不便写进诗里。 失眠症大概是遗传的,因为曹家到了第三代,曹叡仍然声称“静夜不能寐,耳听众禽鸣。”(《长歌行》)不光他一个,阮瑀的儿子阮籍,睡眠也出现问题: 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薄帷鉴明月,清风吹我襟。孤鸿号外野,翔鸟鸣北林。徘徊将何见?忧思独伤心。(《咏怀》之一) 阮籍是庄学专家,有自然至真的追求,照理不该堕入失眠一族,可是他的症状,确实与建安前辈没有什么不同:睡不着于是弹琴,这本来是王粲的事迹;弹着弹着又注意到清风明月,很像刘桢的“明灯曜闺中,清风凄已寒”(《赠五官中郎将》);继而听到孤鸿翔鸟,参照“飞鸟翔故林”(王粲《七哀诗》)、“朝日照北林......孤雁飞南游”(曹植《杂诗》)、“孤雁独南翔”(曹丕《杂诗》)这些句子,可知这只孤独的鸟,也早就在建安失眠期出过镜。至于“徘徊将何见?忧思独伤心”的结尾,也和乃翁的“还坐长叹息,忧忧安可忘”、曹植的“形影忽不见,翩翩伤我心”(《杂诗》)貌合神同。尤其有意思的是,阮籍用的韵,和王粲《七哀诗》、曹植《杂诗》都是一样的,他用的韵字,王粲和曹植的诗里也都用到了。如果我们把王、曹诗中各拆出几句拼起来,就可以组成这样一首诗: 独夜不能寐(王),摄衣起抚琴(王)。迅风拂裳袂(王),白露沾衣襟(王)。孤雁飞南游(曹),飞鸟翔故林(王)。形影忽不见(曹),翩翩伤我心(曹)。 这和阮籍的原作,又差得了多少呢? 阮籍身上的名士色彩太重。南朝人读《咏怀》,大概有恍若亲见他挥麈清谈的感觉,所以有“可以陶性灵,发幽思,言在耳目之内,情寄八荒之表,洋洋乎会于风雅,使人忘其鄙近,自致远大”(《诗品》)的阅读体验。玄风从诗坛刮走以后,解密权谋的传统兴趣又得到发挥,于是,不断有人试图从《咏怀》中读出正始前后的政治信息。至于《咏怀》中最有名而被反复探讨的第一首,实属建安失眠症之旧病复发,这个无须钩沉索隐的特点倒少有人提起。 阮籍的失眠,让我们想起蒙文通先生的一句话,叫做“事不孤起,必有其邻”。这话是讲治史的,其实读古代文学作品,也常常有同样的感觉。阮籍不是一个人在失眠,“夜中不能寐”的背后,有建安诗人的作品,其实还应该有《古诗十九首》的《明月何皎皎》———“明月何皎皎,照我罗床纬。忧愁不能寐,揽衣起徘徊。客行虽云乐,不如早旋归。出户独彷徨,愁思当告谁。引领还入房,泪下沾裳衣。”还有汉乐府的《伤歌行》:“忧人不能寐,耿耿夜何长。昭昭素明月,晖光烛我床。”阮诗中月光的意象,在这些地方都能找到来历。而建安诗和《十九首》的背后,不就是《邶风·柏舟》的“耿耿不寐,如有隐忧”吗?所以,很多经典的文学构思,亦非横空出世,而是“用”了前人的创意,不过是传统的一次成功的再现。广义上说,这种“用”也是一种用典,是以前人诗文为典,把它用到自己的作品里,黄山谷说的“无一字无来历”,也就是这个意思。 对这种作法,古人其实还有更为直白的表述,比如唐代皎然《诗式》称之为“偷”,清代《钝吟杂录》卷四称为“向古人集中作贼”。偷的对象,可以是遣词造句,章法布置,意象选择,总而言之,各种创意都可以偷,也都可能被偷。偷的方式,有明的,有暗的,亦不尽相同。风格豪爽者,甚至有整句照搬,近乎抢的。不妨也举两个大家都熟悉的例子。曹操《短歌行》的“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这是直接取自《小雅·鹿鸣》。往事越千年,《人民解放军占领南京》的“天若有情天亦老”,也是从李贺《金铜仙人辞汉歌》里直接挖来,手段正同魏武。这两例中,被盗的文本本身非常有名,拿来就用,不怕人识破来历?非但不怕,恐怕还求之不得。只有读过《小雅·鹿鸣》,才能了解《短歌行》要说的意思;若非知道金铜仙人辞汉的寓意,还不能读出《人民解放军占领南京》那一句讲什么呢。从这个角度,也能体察到所谓“偷”确实是一种特殊的用典,并非剽窃,我辈看官只有识得旧主人,才能更好体会新主人的用意。 不过,割锦裂帛便直接披在身上,未必合身,从名篇截取句子而直接能用的,也算得艺高人胆大。更多的时候,诗人们还是像“夜中不能寐”那样,在一个文本群中寻找创意,再做加工拼接。还用曹操的《短歌行》举例,里面可不只偷了《小雅·鹿鸣》而已,“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和汉乐府《善哉行》的“欢日尚少,戚日苦多。何以忘忧,弹筝酒歌”如出一辙。而且“月明星稀,乌鹊南飞”,也有汉乐府《鸡鸣歌》“东方欲明星烂烂,汝南晨鸡登坛唤。曲终漏尽严具陈,月没星稀天下旦。千门万户递鱼钥,宫中城上飞乌鹊”的影子。 从“偷”这件事儿,可以看出古典文学世界的游戏规则,有时候真是比较残酷,原创默默无闻,被人盗去反而被奉为经典,这是常有的事。建安的“失眠”群体,当然不是无闻之辈,但到底是阮籍的“夜中不能寐”更有名,自然这也是有原因的。阮籍写得更精炼,意脉更连贯,比起前人,他这是一次集大成的“失眠”。还可以举个很类似的例子,是“偷”王绩《在京思故园见乡人问》的。王绩这首诗写得实在很长: 旅泊多年岁,老去不知回。忽逢门前客,道发故乡来。敛眉俱握手,破涕共衔杯。殷勤访朋旧,屈曲问童孩。衰宗多弟侄,若个赏池台?旧园今在否?新树也应栽?柳行疏密布?茅斋宽窄裁?经移何处竹?别种几株梅?渠当无绝水,石计总生苔?院果谁先熟,林花那后开?羇心祗欲问,为报不须猜。行当驱下泽,去剪故园莱。 而中间的大段问句,读着实在罗嗦。我们总怀疑,要是赶上阶级斗争年代,这首诗得给王绩找麻烦,肯定有人批判说,光看诗中那一堆问句,一个老地主的关怀就暴露无遗。可正是用王绩的构思,王维以四句话二十个字便解决了问题: 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来日绮窗前,寒梅着花未? 这种“偷”,按照韩愈的说法,是所谓师其意而不师其辞。王维很知道诗人该问什么,也知道怎样让诗意含蓄不尽,所以他的成果有名得多。 诗传与不传,名与不名,有时也是运气。大家都知道,晚清学者俞樾有句诗叫做“花落春仍在”,这是他道光三十年庚戌科(1850)保和殿覆试诗的首句。这年覆试的题目叫“淡烟疏雨落花天”,参照大清朝已经开始走向风雨飘摇的状况,不得不说这试题倒也应景。俞樾的句子,大概也正是因为读起来充满正能量,特别为考官曾国藩激赏。自然,俞樾自己对此也很得意,他不仅书斋叫春在堂,文集叫《春在堂集》,还经常自己写诗回味这件事。比如: 回忆端门覆试时,玉阶扣砌昼迟迟。姓名谬许群仙冠,文字曾叨一日知。击节乐天原草句,沈吟小宋落花诗。至今春色终何在?未免赪颜对绛帷。(《丁卯五月至金陵谒湘乡师相赋呈四律》) 为惜残英尚艳姿,又教抬举上高枝。零脂剩粉无遗憾,翦月裁云有巧思。佛手拈来自成片,神针穿就不须丝。居然花落春仍在,重忆衰翁廷试诗。(《枝叶闲人不能辨为赋一诗》) 之所以说“沈吟小宋落花诗”,是因为当初曾国藩曾将“花落春仍在”与宋祁的“将飞更作回风舞,已落犹成半面妆”相比。这两句诗在理趣上确实神似。可是还有一位宋代诗人曹勋的诗是这样写的: 花落春犹在,人存事已非。草侵迎仗路,尘满旧薫衣。独立空怜影,当歌但敛眉。羞见长门月,曾同步辇归。(《深夜谣》) 我们不能断然排除俞樾在考场与古人暗合的可能,但肯定还有一种可能是他“偷”了曹勋的句子。要是这样,命运对曹勋就有真点不公平了,因为俞樾也没对这句子做什么打磨,只是把调子转了转,转悲观为积极,巧切了场合,于是同样的文字在他那儿就成了金句。最皆大欢喜的情况,当然是前面原创也成功,后面“偷”的也到位,比如谢庄《月赋》这句“美人迈兮音尘阙,隔千里兮共明月。临风叹兮将焉歇?川路长兮不可越。月既没兮露欲晞,岁方晏兮无与归;佳期可以还,微霜沾人衣!”在张九龄那里变成了“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望月怀远》)。杜甫把思念移植到夫人身上:“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月夜》)苏轼更改成兄弟:“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苏轼《水调歌头》)说起来都是一轮明月、两处相思,构思雷同,但不妨都成为名句。 说来说去,“偷”的背后,其实是应对文学传统的一种态度。面对强大的文学传统,一味强调“非傍诗史”、“陈言务去”,有时候等于是把自己逼上绝路。与其避之不及,乃至铤而走险,倒不如回头去利用这份丰厚的资源。理想的“偷”,当是既有创造,又把创造控制于有文学史依托的基础上。当然,有了这个依托,写边塞诗的未必去过塞外,叹蜀道难的未必走过蜀道,随着越来越出神入化的“偷”的手艺,读者也得配备名探的资质,警惕作品是简单地源于生活,还是源于文本。就像阮籍为什么“夜中不能寐”这宗千年悬案,自古以来参与讨论的人可是不少了,但既然人家的失眠是遗传性的,那么调出失眠症的旧病例,看看其他人是碰到什么事儿失眠,这不也是一条破案的线索吗? (作者单位:南京大学文学院) (原载:《古典文学知识》,2014年第1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