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问题的提出 《诗经•召南•殷其雷》: 殷其雷,在南山之阳。何斯违斯,莫敢或遑。振振君子,归哉归哉。∥殷其雷,在南山之侧。何斯违斯,莫敢遑息。……∥殷其雷,在南山之下。何斯违斯,莫或遑处。…… 《毛诗序》说:“《殷其雷》,劝以义也。召南之大夫远行从政,不遑宁处,其室家能闵其勤劳,劝以义也。”拿《序》和诗对照,发现有一些问题。用“召南大夫”解释“振振君子”,用“远行从政”解释“莫敢或遑”等语,还算比较好理解;诗中明明说“归哉归哉”,《序》中却说“劝以义也”(按:劝训为“鼓励”),这不是恰好说反了吗?当然也容易找到《诗序》作者的苦心。通观《召南》各首诗序,都是强调赞美文王之化、召伯之教的,所以这首很普通的怀远望归之诗就不得不刷上一层“劝以义”的亮色。但我怎么也搞不懂的是,《毛诗序》作者从哪里知道,这首诗是“其室家能闵其勤劳”的呢? 会有人说,诗中有“君子”,那是妻子对丈夫的称呼。可以这么想,但理由不充分。因为很容易就能找到反例,比如《王风•君子于役》云: 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曷至哉?鸡栖于埘,日之夕矣,羊牛下来。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君子于役,不日不月。曷其有佸,鸡栖于桀,日之夕矣,羊牛下括。君子于役,苟无饥渴? 这首诗与《殷其雷》最是相像。诗中的景物、人物的口吻,都像居家念远的妇人。可是《毛诗序》怎么说呢?曰:“《君子于役》,刺平王也。君子行役无期度,大夫思其危难以风焉。”诗中的抒情主人公偏偏是“大夫”!那么,君子当然不能仅仅解释为妻子对丈夫的称呼。所以,《毛诗序》的作者断言《殷其雷》的主题是家室念远,是思妇诗,他就一定得有别的根据。 那就是诗中的“南山”。 二、《国风》中的“南山”均与男女情事有关 《国风》中提到“南山”,除了《殷其雷》外,还有三首。一是《召南•草虫》的二、三章,诗云: 陟彼南山,言采其蕨。未见君子,忧心惙惙……∥陟彼南山,言采其薇。…… 一是《齐风•南山》首章,诗云: 南山崔崔,雄狐绥绥。鲁道有荡,齐子由归。即曰归止,曷又怀止? 一是《曹风•候人》最末一章,诗云: 荟兮蔚兮,南山朝隮,婉兮娈兮,季女斯饥。 《毛传》在《草虫》中注云:“南山,周南山也。”在《南山》中注云:“南山,齐南山也。”在《候人》中注云:“南山,曹南山也。”等于什么也没说,只给人这样一个印象,即各国都有自己的南山(当然,这一点也很重要)。可是这些“南山”有个共同的特点:凡用“南山”起兴,诗就一定与男女情事有关。《草虫》序云:“大夫妻能以礼自防也”。《南山》序云:“刺襄公也。鸟兽之行,淫乎其妹,大夫遇是恶,作诗而去之。”言皆有据。 《候人》仿佛是唯一的例外,《序》云:“《候人》,刺近小人也。共公远君子而好近小人焉。”可是这样的意思从诗中无论如何也看不出来。闻一多在《高唐神女传说之分析》中,对《候人》作了更有说服力的解释,他说:“一个少女派人去迎接她私恋的人,没有迎着。诗中的大意如此而已。”(注:《闻一多全集》(第一册), 三联书店1982年版,第81页。)事实清楚,证据确凿,这里不再详述, 总之可以定案。 三、“南山”的来历 “南山”怎么会和男女情事结下因缘呢?这还得从《曹风•候人》说起。 闻一多说:“《候人》末章四句(按上文所引)全是用典,用一个古代神话的典故来咏那曹女。”(注:《闻一多全集》(第一册),三联书店1982年版,第88页。)这个典故,即高唐神女的传说,亦即涂山氏与大禹的传说。闻一多也曾用大量的材料证明,高唐神女与涂山氏不仅相似,简直雷同。再补充一个证据。传说中,高唐神女的故事发生在巫山,涂山氏与大禹的故事发生在会稽山,然而在很早时候,涂山、巫山、会稽山就混为一谈了。(关于涂山和巫山的关系,闻一多有考,详见《高唐神女传说之分析》)。如: 禹合诸侯于涂山,执玉帛者万国。(《左传》) 昔禹致群神于会稽之山。(《国语•鲁语》下) 禹始也,忧民救水,到大越,于茅山大会计,决有德,封有功,更名茅山谓之会稽。(《越绝书•外传记地》) 神话在其流传过程中发生的“混淆”与“讹误”,绝非莫名其妙或纯粹出于偶然,而是有着特定的理由,尽管有时不易发觉。在这里,一个神话有了几个版本,但显然,“涂山”是以氏得名,“会稽山”是以事得名,“巫山”则是以职得名了。而“会稽山”又叫作“南山”: 禹召诸神,会稽南山,执玉万国,天下安宁。(《吴越春秋•越王无余外传》) 这里“会稽”是动词,而“南山”才是涂山或茅山的代称。如说证据不足,再看下面材料: 启使岁时春秋祭禹于越,立宗庙于南山。(《吴越春秋•越王无余外传》) 禹巡守至会稽而崩,因葬焉。(《史记•太史公自序》集解引张晏) 会稽山下有禹庙。(《水经注•浙江水》) 禹行水,见涂山之女。禹未之娶而巡行南土。涂山之女乃令其妾候禹于涂山之阳。 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文选》卷三) 可见由“南山”作线索,起源于大禹治水中与涂山氏的那段传奇故事,以此为模式,复制出了一连串类似的故事。这些故事的基本模式是,一位少女(少妇)派人(或亲自)迎候(或盼望、等候)她的丈夫(或情人),地点是在“南山”。“南山”之所以会与男女情事有关,即由此而来。涂山氏、巫山神女“诡异”的神话,在“文明时代”自然要随时世的推移而渐渐淡化,而刷在“南山”上的男女之情,则被无意识地保存了下来。 四、另一种“南山” 《诗经》中“南山”的用例,也有与男女情事根本不相干的。这种用例都见于《小雅》。如《南山有台》,诗云: 南山有台,北山有菜。乐只君子,邦家之基;乐之君子,万寿无期。∥南山有桑,北山有杨。乐只君子,邦家之光;乐只君子,万寿无疆。∥…… 如《斯干》首章: 秩秩斯干,幽幽南山。如竹苞矣,如松茂矣。兄及弟兮,式相好矣,无相犹矣。 如《信南山》首章: 信彼南山,维禹甸之。畇畇原隰,曾孙田之。我疆我理,南东其亩。 《小雅》中的诗,一般比《国风》中的好懂,互相抬杠的人也少。看了这几首诗,想必大家都会同意,凡用南山起兴,都是在讲吉利话,而且多半是祝长寿。“南山”的这种用法是从哪里来的?也与大禹涂山神话有关吗?——猜对了。 “南山”与长寿多福有关,是因为它与流传甚广的不死草神话有关。 五、不死药•不死草•不死树 春秋以前,先民们大约只有不死或长生的神话,战国以后,才渐渐有了痴心要作神仙。升仙的法很多,而长生的法好象只有一个:吃。所吃的东西,多半是草、树叶之类,是名为“药”。 较早的传说见《山海经》。如: 有巫山者,西有黄鸟、帝药、八斋。(郭璞注:天帝神仙药《大荒西经》) 有云雨之山,有木曰栾。禹攻云雨,有赤石焉、生栾、黄本、赤枝、青叶,群帝焉取药。(郭璞注:言树花实皆为神仙药《大荒南经》) 巫山、云雨之山实是一处,均与大禹治水神话有关。正如前面说过,在纷纭的神话传说中,巫山、涂山、会稽山也是非常重要的一项内容,这一点似乎尚未引起学者的足够重视。除了上面的材料,这里再补充几条: 禹诛防风氏。……防风神见禹,怒射之。……神惧,以刃自贯其心而死。禹哀之,瘗以不死草,皆生,是名穿胸国。(《艺文类聚》卷九六—引《括地图》) (会稽)山上有草,茎赤叶青(按:请与上引《山海经》言栾木“赤枝青叶”比较),人死,覆之便活。(《太平御览》卷四—引《郡国志》) 大禹与不死草的关系,单凭上面的材料,恐怕还不能恢复它的本来面目。按《淮南子•坠形》篇的说法,“禹乃以息土填洪水为名山,掘昆仑虚以下地,”而昆仑虚,有不死树以及玉横(高诱注:受不死药器也)、丹水(饮之不死)、凉风之山(登之而不死)等等与不死有关的神物。从中足以使我们推断,不死药(草、树)的神话,一定与大禹治水有关。 我们还记得,“南山”即会稽山,即涂山,即巫山,所以,不死草(以及它的各种变形)也因此而与南山有了千丝万缕的联系,“南山”也因此而与长寿、健康、平安息息相通了。如: 履不容足,南山多叶,家有芝兰,乃无疾病。(按:芝兰是不死草的变形) 南山之杨,其林将将,嘉乐君子,为国宠光。(按:这四句是《诗经•南山有台》第二章的改写,只是“北山有杨”换成了“南山之杨”,颇耐寻味。) 灵哲生母尝病,灵哲躬自祈祷,梦见荒衣老公曰:“可取南山竹笋食之,疾即立愈。”灵哲惊觉,如言而疾瘳。(按:竹笋这里也是不死草的变形《齐书•李安民传》) 六、两个例外 《诗经》中用到“南山”的有十首诗,上面分析了八首,还有两首。一是《节南山》的前两章,诗云: 节彼南山,维石岩岩。赫赫师尹,民俱而瞻。……∥节彼南山,维石其猗。赫赫师尹,不平谓何。…… 一是《蓼莪》最末两章,诗云: 南山烈烈,飘风发发。民莫不穀,我独不卒。 这是两个例外,看不出“南山”与大禹神话有什么联系。这里“南山”的意象,既与男女无关,也与富贵寿考关系不大。幸好这样的例外不多,而且,关于这两首诗中的“南山”,至今没有令人心服的解释。 七、附白 广泛出现于诗歌中的意象,其背后总有着悠远而深厚的文化意蕴。假如这种意象是在某一个相对的历史平面中反复出现,它应该有相对一致的内在含义,而且,这个含义不因作者和作品的特殊性而出现混乱。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