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的诗歌过去经常被用作书院诗赋试题,这种情况在清代特别突出。笔者最近在中国人民大学图书馆读到一部《关中课士诗赋注》,这部书记载了杜甫诗用作书院试帖诗和律赋试题的情况,而且那些试帖诗和律赋都有编者精到的评论和详细的注解,为我们研究杜诗与科举关系提供了不可多得的重要资料,因此撰写本文作一番介绍,并且结合新世纪中国诗歌研究发展趋势作一些思考。 一、版本与作者 《关中课士诗赋注》一函八册,包括《关中课士试帖(诗)详注》二册、《关中课士律赋笺注》三册、《时艺引》三册。此书内封底有“光绪甲申(十年,1884)上海江左书林校刊”字样,但江左书林本不是本书之初刻本,而是翻刻本。据该书各序后皆署道光十八年(1838),则道光十八年刻本,当为此书之初刻本。 此书封面及卷首,皆未列明编著者,不过从《序言》中可以得知此书的编著者名叫路德(1784-1851)。《清碑传集三编》有《路德传》,传载:“路德,字闰生。陕西盩厔(今名周至)人。嘉庆十四年(1809)进士。改翰林院庶吉士。散馆,授户部主事。十八年(1813)考补军机章京。以目疾请假归里。德廉静寡欲。家贫,母兄老,藉讲学为祛病。静摄三年,目复明,以母老不复仕。历主关中、宏道、象峰、对峰各书院。教人专以自反身心,讲求实用为主。尤以不外求,不嗜利,为治心立身之本。生平研经耽道,不事偏倚。(中略)著有《种笔馆诗文集》、《杂录》十余卷,弟子朝邑阎敬铭为刊行。敬铭师事德最久,称其怀抱峻洁,遗弃荣利,言学言理,切近踏实,无门户标榜气息。平江李元度亦谓德行谊为文名所掩,其诗古文又为时艺试律所掩。然德弟子著录千数百人,所选时艺一时风行,俗师奉为佳臬,并取其五经节讲之本以教学者,不复知读其全,颇为世所诟病云。咸丰元年卒,年六十八。”(注:陈金林等编:《清代碑传全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页1806。)从这篇传记中可以看出,路德是一位进士出身,学风严谨,品行端正的学者,尤其在八股文、试帖诗、律赋等方面,具有专门名家之学。 二、《序言》辨识 此书《时艺引》卷首,有一篇路德本人撰写的《序言》: 识路者,无须引也。路所未经,弗引则迷;弗善引之,亦终于迷;引之泥淖,则陷泥淖矣;引之荆棘,则入荆棘矣。即不然,或妄指为捷路也而趋之,愈趋愈远,而所适终不可至。将安用此引者为?文人之文,非依稀仿佛而作也,有路焉。始得一题,怳惚杳冥,听不以耳,视不以目。冥搜者久之,目若有见,耳若有闻,窊隆隐现,六通四辟,遇山开径,临流架梁,靡幽不深,靡高不陟,纵步所如,独往独来,灵境照耀,乐哉斯游,是曰思路。圆中规,方中钜,直中绳,句中钩,吾意所向,全神赴之;神之所为,吾莫能即之,恶乎御之;缓步疾趋,方趋忽止,时而迅厉也,若骐骥之骋长阪,鹰隼之下层霄,时而便环绰约,若游丝之袅晴空,微风之皴细浪;听之有声,望之有气,齅之有香,读之有味,而索之无迹,是曰笔路。路虽有二,实出于一。初学者文或穷桎而不能思,或艰涩而不知用笔,或兼兹二病。为父兄师长者,当汲汲引之,不然,则终于窒而已矣。思欲其灵,笔欲其活,无理则不灵,不灵则无思,无气则不活,不活则无笔。人与物并生而人独灵者,人所秉之理,非物所秉也。土偶人耶,本偶人也;图画中人耶,其形貌依然人也,而不能活者,无气也。有理而不灵,有气而不活,人其貌,物其心,亦奚异土木图画哉? 余始训课子弟,择明人小题文之精者,疑牵茫然不解,或解之而不能学,或学之而不得其意,反益瑕疵焉。既而恍然曰:误矣!明文篇幅虽小,实难学步;且佳者多在中后,其前数行则简率参差,不可为训,不如置之。爰访之村塾,物色书肆,间阅二十年所见百数十种,文不下四五千篇,可采者仅五十余篇,犹瑕瑜互见,不尽可法。最后,得柏蕴高先生稿,大喜,如获珍宝,选完璧得九十余篇,遍授诸生。诸生苦其微妙,仍不能学。又进而上之,索诸国初名家,其文益高,学步益难。因恍然曰:妙者不小,小者不妙,凡专务为小者,皆不能为大者,又不屑为小者也。吾安得能为大者,而强之为小哉?且应试之文,其要诀在前后数行,在墨裁犹易为力,作小品文辄浅淡寡色,每欲矫之,思之数年,不得其路。 戊戍春,移讲象峰书院,于全篇文外,益以半篇之课,择可改者改之,无可改,辄自作数行。务为简明,而详其评说,变课辨话综之式,凡评说俱系诸后,各以次识其旁。俾观者无眩,皆窃取前人法从而宣鬯之。詹詹小言,于文章能事未能举其万一,聊以引初学而已。引之何如,俾知用心而已。能用心,则理明而气一达,然后授之以明文及国初名家,其思路、笔路可得而溯也,况时墨乎?独是学人之情,畏难者众,示以不难,不待引而自入;示以难,虽引之而仍不入。坊刻小品文,其法陋,其派恶,文章中之泥淖也、荆棘也。而学者欣然就之。墨裁之卑卑者,其词调尤易剽窃,不识路者,鲜不指为捷路也而趋之。今之暧暧姝姝者,若彼矣。其所引盖已多矣,揋以一人区区之力,强拽之出而引之于此路,于乎,余亦不自量也夫。 道光十有八年(1838)夏四月,盩厔路德序于象峰书院之葆光斋。 《时艺引》虽然是讨论八股文的,与杜诗关系不大,不过路德在这篇序言中主要讨论“思路”与“笔路”,即作者审题时的构思和行文时的用笔问题,他的意见非常精彩,颇有理论价值。就“思路”而言,路德描述出作者构思时的两个阶段:一是“听不以耳,视不以目”的冥搜阶段,二是“灵境照耀”,神与物游的形象思维阶段。就“笔路”而言,路德描述出“吾意所向,全神赴之;神之所为,吾莫能即之,恶乎御之”的写作过程,意谓具体的行文过程也可以分成两个阶段:首先全力以赴,全神贯注地表达自己的意向;在行文畅达的灵感状态下,则听从灵感的支配,信笔所之,结构成文,而不必用自己的主观意志来强制约束行文过程。这些理论固然有着陆机《文赋》、刘勰《文心雕龙·神思》等文的影响,不过显然也是路德本人写作与教学的经验之谈,无论是写作八股文还是写作诗歌、律赋,都是相通的。路德在这篇序言中还阐释了他为何不选名家名作,而要选择学生习作来作范文的理由,这种教学方法是值得当代写作教学加以借鉴的。 在《关中课士试帖(诗)详注》卷首,有一篇刘源灏撰写的《序言》: 丙申(道光十六年,1836)仲冬,余奉命督粮陕西。关中书院旧有诗赋课,在署考校。次年春间,各士子按时就业。意匠虽极经营,腹笥颇形简薄。嗣后贤书届举,率皆专攻制艺,未遑俪白妃青。比至揭晓,各生徒又旋归。卒岁,应试者寥寥数人。斯事有名无实,余甚恧焉。今春,路闰生前辈自关中移讲宏道,亟于课文之外,合两院生徒课以诗赋。邮寄批削比年以来。深喜因愤而启,各卷竟斐然成章。复寓书释其尤雅者,细加斧藻,益以笺注。选辞既雍容华贵,注释备淹博精详,大可观也。计自今年三月至十一月,凡得诗赋若干首,汇为一编,付之剞劂,俾及门者观摩昕夕,日进精微。即僻壤遐陬,亦得家奉一编,藉扩闻见。洵操觚之矩矱,后学之津梁,其嘉惠后学岂浅鲜哉?各士子常守勿释,从此扬扢风雅,鼓吹休明,共鸣国家之盛。庶不负闰生前辈之苦心,亦即余之所厚望也大。 戊戍(道光十八年,1838)嘉平陕西督粮使者刘源灏序于尺五山房。 这篇序文阐述书院授课,不能专攻八股文,而必须进行诗赋写作训练,才能够“扬扢风雅,鼓吹休明,共鸣国家之盛”;并且认为路德此书“选辞既雍容华贵,注释备淹博精详”,是一部水准很高的著作。 在中国人民大学图书馆藏有另外一部《路德辑著四种》(注:总的书名是中国人民大学图书馆代拟的,原先四种各自命名。),一函六册,包括《蒲编堂训蒙草》一册,《文艺金针》一册,《试帖准绳》二册,《试赋准绳》二册。在《试帖准绳》卷首,有一篇路德撰写的《序言》: 今为业试律、律赋者,日取《三百篇》而与之讲肄,鲜不以为迂阔。或且谓言大而夸无裨于用试。平心思之,今之试律、律赋何自来乎?有唐人古近体诗,而后有试律,有徐庾以下之骈体文,而后有律赋,此学者之所知也,而其源皆出萧《选》。萧《选》所录,莫古于《骚》。《骚》也者,近接《三百篇》而变化以出之,其体实兼诗骚,为后来诗赋家之祖。无风雅颂则无骚,无骚则无诗赋,安得有试律、律赋哉?学者不讲明《三百》,读骚必茫然矣,读汉魏以下诗赋,亦茫然矣。虽宗法唐诗,规抚徐庾,而源头未瀹,流亦不长,况又束置高阁,专取近人之试律律赋,简练以为揣摩,其能役万景于坐驰,明百意于片言哉? 诗赋之变,至试律、律赋而极,而国家用以取士,不患其弊者何也?每试诗赋,必命以题,题万变而不竭,所作诗赋亦万变而不竭,恶乎弊?诗赋之弊也,持衡者之偏也,操觚者之陋也。好丹则非素,论甘则忌辛,一有所偏,弊且百出。持性灵者,或俭于词;矜华藻者,或瞢于理;泥法律者,或弱于才;尚机调者,或短于意。避忌太多者,发挥必不足;雕琢太过者,风力必不振。偶值一题而喜,易一题而困矣。值一人而赏之,易一人而黜之矣。当其业诗赋也,各择所悦者习之,凡所不悦者,其所不习者也。及其出而相士也,凡所未习,皆其所不悦者也。于是能者不必售,售者不必能。学者苦其途之迂也,又见斯事之无定评也,遂避难就易,相率而趋于便捷之途,而斯道乃几几乎弊者。 何以救?绳之以题而已矣,正之以风雅颂而已矣。以万变不竭之题,取万变不竭之诗赋,虽有善作伪者,不能一一而为之备。真伪之判,若黑白然。然后人人勉为真才,而作伪之风,不禁而自绝。又恐迟之又久,高才博学之士,将争奇炫异,而流为破体也,是当举风雅颂之义,大为之闭,使咸归于纯正。凡作诗赋,写景抒情者,风之意也;揆时审势者,雅之遗也;歌功颂德者,颂之体也。就一篇而论之,其中端而虚者,得于风者也;和而庄者,得于雅者也;雍容揄扬而近实者,得于颂者也。业诗赋者,必先学为风人,然后本之于雅,以大其规;和之于颂,以要其止。雅难于风,颂难于雅,雅颂不被于风,则雅亦非雅,颂亦非颂。必使三者兼得,而后能鉴古,能鉴古而后能准今,能鉴古准今而后能自为诗赋,能自为诗赋而后万变不竭。虽难之以题,窘之以韵,皆能因物构象,称心而出。此之谓真才。近而几席,远而陬澨,皆能披沙拣金,掇其精英以去。此之谓真赏。斯事虽微,盖亦萧《选》之支流,《三百篇》之余裔,而不可废焉者也,夫何弊之有哉? 今观察永清刘公惜士子之少切劘也,谋所以训迪之,而患不能周徧,因致书于余,令余择试帖之佳者,改而梓之,以为多士劝。余不敢辞,于公事暇,捡近今之诗赋,得若干首,汰其疵累,补其空疏,汇为一编,题之曰《诗赋准绳》。各系以评论,量加注释,词取典雅,意取清新,音取寥亮。以为学者式。自知管中之窥,莫睹全豹。但欲使学者披览是编,识其门径,由试律而溯唐诗,由唐诗而溯曹刘鲍谢;由律赋而溯徐庾,由徐庾而溯扬马班张;又上而溯屈宋,又上而溯《三百》。则诗赋之道,且汇而为一,而风雅颂之情,皆可得而见。他日持衡取士,必能鉴别真伪,不以鱼目混珠。观察今日之举,其有造于士林也,非浅鲜矣。或谓沿流溯源,其势多逆,何如顺而导之之为得乎?此其说固然,然此法也,可施之于童蒙,若以教弱冠以后之人,则扦格而不入。今之业诗赋者,皆弱冠以后者也,使之沿流以溯源,不犹愈于泳沫者哉? 道光辛丑(二十一年,1841)冬十有二月朔,盩厔路德叙于清谷草堂。 这篇《序言》是《试帖准绳》和《试赋准绳》两种书的《序》,由《序》可知,路德原来准备将诗、赋二者合成《诗赋准绳》一书刊行。经比对,《试帖准绳》和《诗赋准绳》其实是《关中课士试帖详注》和《关中课士律赋笺注》二书的别名。因此,这篇《诗赋准绳·序》也是《关中课士诗赋注》的《序》。《序》中的“观察永清刘公”,当即前引“陕西督粮使者刘源灏”。路德在《序》中反复阐明由《诗经》到《昭明文选》是写作试帖诗和律赋的根柢功夫, 不过根据教学的对象不同,学习的次第可以有所不同;训教童蒙,可以“顺而导之”,由上做下,而教授成人学员仍然需要采用“沿流以溯源”的教学方法,由下做上,可以从试帖诗和律赋入手,而上溯源头。阐明这个道理具有双重的意义,一方面可堵住社会上某些正统道学家的无端指责,让他们知道,教授诗赋的学者并非不明白学习《诗三百》的重要性;另一方面可提请研习诗赋的士子注意,不要以试帖诗和律赋划地自封,仍然需要追求向上一路;并且,要学好诗赋,“必先学为风人”,首先要修养气质,成为一名风雅之人。 以上三篇《序言》,可以参互比观,互为补充。 三、试帖诗例 以下我们来看《关中课士试帖(诗)详注》中的试帖诗例。杜甫有《春日忆李白》诗云:“渭北春天树,江东日暮云。”路德用“渭北春天树”命题,并且规定押“天”字韵脚。考试结束后,有吴锡岱、阎敬铭、四位学员的诗作被选作范例: 吴锡岱诗云: 树亦添韶景,人难觅谪仙。那堪居渭北,独此对春天。斜影初摇岸,层阴已徧阡。润沾秦岭雨,青锁汉宫烟。马系曾前日,莺藏又一年。推窗看欲小,匝野望多圆。长乐高门外,咸阳古渡边。回思留客处,竹亩更盈千。 路德给此诗总的评语是:“情文相生,非善读唐诗者不辨。”又具体指出两点好处:其一、“抚景怀人,情见乎词,妙在不著一字,能令读者动心,此诗家上乘禅也。”意谓此诗没有明确地指出杜甫怀人,而怀人之意透过景物描写自然而然地表现了出来。其二、“用古如自己出。”意谓此诗运用古典高妙纯熟,不露痕迹。比如结句的“竹亩”之典出自《史记·货殖列传》:“渭川千亩竹。”作者在结句运用此典,非常贴切,有以景结情,余味无穷之妙。 阎敬铭诗云: 瞥眼青如此,风光又一年。离情原上树,春色渭阳天。摇认晴光合,围将绿树圆(注:“围”字原误作“圆”,据《试帖准绳》改正。)。浓阴迷竹亩,翠蔼失蓝田。窗远川俱小,陵荒草共妍。连朝城畔雨,一抹渡头烟。鸟鼠秦川路,江湖楚客船。记曾连辔赏,桥外听鸣鞭。 路德对此诗总的评语是:“唐音,格高调逸。”又具体指出两个优点:其一、“高唱入云。”意谓此诗音节嘹亮。李调元《雨村诗话》曾说:“古人作近体诗,必先选韵,一切晦涩者不用。如葩即花也,而葩字不亮,芳即香也,而芳字不响,诸如此类。间有借用者,皆谓之不善选韵。”(注:李调元:《雨村诗话》(十六卷本)卷六。清嘉庆六年(1801)绵州刊本.)其二、“对面烘出。”意谓此诗善于运用对照烘托的技法,如“江湖楚客船”句,用杜甫《天末怀李白》诗句:“鸿雁几时到,江湖秋水多。”“桥外听鸣鞭”句,则用李白诗句:“鸣鞭上渭桥。”从而形成对照烘托的特殊效果。 张卿霄诗云: 瞥眼青如此,春深渭北天。树仍横古渡,窗莫小秦川。塞远波萦曲,林疏野望圆。杜陵三月雨,秦苑几堆烟。绿遍高原上,阴浓大道边。影将浮碧华,色不借蓝田。日午诗人笠,江南酒客船。如何风景好,惟见李龟年。 路德对此诗总的评语是:“声东击西,始终不曾说破。情真景真,怀人意自在言外。”所谓不曾说破,即不用“离、悲、别、恨”等字眼,路德说:“凡用离、悲、别、恨等语者,不但非应制体裁,直是不能切题耳。”又具体指出三个优点:“一、自在流出,不假安排。二、读者须颌取其声。三、另开一境。”除了自然和音节响亮外,此诗在结尾处与一般写此题者只就李杜交谊落笔不同,用杜甫《江南逢李龟年》诗句:“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确实是想落天外,拓展开另外一重境界。 张文源诗云: 几行蒙密树,一色蔚蓝天。人在清流北,春归逐客先。峰莲高让岳,亩竹近迷川。长乐葱茏外,咸阳掩袂边。塞遥萦更曲,野旷望多圆。轻滴城头雨,浓生水际烟。重阴苍霭合,别绪绿杨牵。翘首荒原上,如绿草又妍。 路德对此诗总的评语是:“诗中有画。”意谓此诗写出了美妙如画的意境。又具体指出四个优点:其一、“高视阔步。”意谓开首四句破题具有高层建瓴的高华气势。其二、“妙语。”比如“峰莲高让岳,亩竹近迷川”一联,用笔灵活绝妙。其三、“腰字炼得响亮。”比如“塞遥萦更曲,野旷望多圆”一联,其中的“萦”字、“亮”字音节响亮,正是句中有眼。其四、“食古而化。”比如“野旷望多圆”句,暗用用孟浩然诗“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诗句,而全然不露痕迹。此即所谓食古而化,言如己出。 路德的评语有时用回答弟子提问的方式写出,如在《海上生明月》诗下,有弟子提问云:“作诗以情景兼到者为佳,此题原是对月怀远,句中有无限离情。此诗却但写题景,不管题情,何也?且是编所登《渭北春天树》、《秦桑低绿枝》诗,皆寓感物怀人之意,此题与彼题,似同一例,而作诗迥然不同,毕竟以何者为是?”路德回答道:“三题题貌、题情,原属一例,作诗却不可一例。此中分际,须要斟酌:《渭北春天树》,乃少陵怀太白之作,以诗人怀诗人,语意原自庄雅。照此意著笔,仍不失为试律体裁。若《秦桑低绿枝》,句不有“当君怀归日,是妾断肠时”,分明是说闺情,与少陵怀友诗,相似而不同,作法已难一例。至此题句下有“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之句,又有“灭烛披衣,还寝佳期”等语,较《秦桑》句下云云,语意尤露。若就此意著笔,则满纸皆儿女语矣。作闲咏诗则可,作试律则大乖体裁,故此诗始终不露,若全不知本诗者。凡作诗离不得一个情字,而试律用之应制,第一须辨明体裁,断断不得任情。且情之有无,在乎神韵,不在话头。有缠绵蕴藉之情,自有悱恻动人之韵,却胜似他人说破,此言情之善者也。试看《秦桑低绿枝》诗,只将本意浑浑言之,不曾说破闺情。《渭北春天树》诗,虽无妨说出怀友,而说来却极蕴藉,决无愁伤悲恨之语,还他试律体裁。虽与此题此诗作法不同,而体裁正复不异。若学缠绵不成,而流于伤感,或更流于亵慢,尚复成为试律乎?”路德的这段话,比较《渭北春天树》、《秦桑低绿枝》、《海上生明月》三首试题内涵的细微差别,特别强调写作试帖诗必须符合试律体裁,即庄雅而不亵慢的格调要求。其中谈到“情之有无,在乎神韵,不在话头”,是很有见地的经验之谈。 四、律赋示例 在《关中课士律赋笺注》中,收有两首用杜甫诗句命题的律赋。一首是李应台的《细麦落轻花赋》,以题为韵。赋题出自杜甫《为农》诗句:“锦里烟尘外,江村八九家。圆荷浮小叶,细麦落轻花。卜宅从兹老,为农去国赊。远惭勾漏令,不得问丹砂。”兹录于下: 忆花事之阑珊(一),玩韶光之绮丽。铺碎锦于林坳,委幽芳于苔砌。春城处处,洒红雨以缤纷(二);远浦盈盈,随绿波而迢递。大抵空中飞舞(三),别有殊枝;如何开未舒英,落疑无蒂(四)。望里飘飘,无劳凝睇。迎秋结实(五),方粟殻而差肥;入夏扬花,较棘端而更细(六)。 作作有芒(七),芃芃其麦(八)。穗挺尖尖(九),叶裁窄窄。苞差同于柳甲(十),粒在其中;刺更锐于松针,花攒其隙。迎阳而放向风晨,畏雨而敛当烟夕。香真似饼(十一),鼻自能闻;珣不宜簪,手何劳摘。 疑有疑无,自开自落(十二)。或杂苔须,或依草脚。碎碎星星,纷纷漠漠。饥鸟欲啄而难窥,惊雉低飞而乍掠。花时不觉,混蠲叶以微茫(十三);落处谁知,糁沟睦而隐约。 摇风有影(十五),坠地无声。任教点缀,孰辨纵横。田间之耕父徘徊,觅犹仿佛;陇畔之行人来往(十六),看不分明。异菜花之播蕊,匪荞麦之敷荣(十七)。抱得香归(十八),上蜂须而不坠;采将花去,捎蝶翅而偏轻(十九)。 轻花琐碎,细麦交加。遥看欲误,俯拾仍差(二十)。不类离离之黍,还殊幪幪之麻。忆当碧浪翻时(二十一),花犹待吐;直到黄云卷后,麦已称嘉。看实颖而实粟(二十二),祝满沟而满年。仓箱卜岁岁之丰,都登瑞麦(二十三);稼穑信人人之宝,不是开花(二十四)。 方今雨霁农郊,风清跸路(二十五)。野尽铺棻,地皆敏树。瞻榆杏而耘籽勤(二十六),贻来年而盖藏裕(二十七)。此日两歧,麦献嘉穟频书(二十八;曩时六出,花飘祥霙早布。选胜日以寻芳(二十九),乐丰年而含哺(三十)。将共荷圆叶小,同吟杜甫之诗(三十一);岂因雪聚花浓,但拟兰成之赋(三十二)。 这篇赋按照押韵分成六段。首段从花事说起,并自然过渡到写麦花之细,二段正面写麦花之形,三段写麦花之落,四段写麦花之轻,五段由麦花逗出麦粒,末段含蓄地歌颂世道清明,以吟诗作赋作结。路德在这篇赋中加有许多旁批,按照序号胪列于下: (一)从落花说起,不沽定“麦”字,却胜似沽定“麦”字。玩“大抵”以下六句,意自了了。此处看似宽泛,实则紧切。紧与不紧,切与不切,全在用意用笔,不在字眼话头也。题之要害,一眼注定;用意用笔,却要凌空,不凌空,不能紧切也。诸卷张口便说“麦”,以下却敷衍宽泛,一味躲闪。此作离开“麦”字,以下却步步逼紧,扫去一切公家言。其松一步处,正是紧处。其不沽题处,正是切处。不惟“大抵”以下,语语醒切,即前八句泛说处,亦不得目为闲文。作文如此,作诗赋亦如此。学者能从此处参想,下笔时自有把握。不然,每得一题,惝枻游移,想来想去,毫无主见。虽欲不敷衍也,其可得乎? (二)音节务要清脆。 (三)四句与“细”字、“轻”字紧紧作反背之势。此等处,务要轻清,务要圆醒。倘有一句不轻不圆,读者便不自在;有一字不清不醒,阅者便要思量。 (四)转处更要轻圆,最忌笨重;且要简便,最忌累赘。 (五)以“实”字陪出“花”字,是正衬法;以“肥”字剔醒“细”字,是反衬法。犹词曲之有枻子(楔子)也。 (六)此等处方是麦花。麦花羌无故实,当以比例(比喻)出之,比例总在精确,最忌似是而非。必平日读书,处处留心,不遗微小,到下笔时,方有各样典故,供吾驱使,选择用之,自能精确。若平日漫不留心,临时岂能猝办?临时所翻阅者,不过类书而已;类书所载者,“麦”字典故而已。欲觅麦花典故,已不可得,况欲切“细”字、“轻”字乎?单就“麦”字敷衍,与细落轻花绝不相干,虽搬运许多,终是闲文。能切合细落轻花,却不用“麦”字典故,胜似用“麦”字典故。其所用者,率与此题绝不相干,不相干而用来多妙者,意为之也,笔为之也。前人馆课赋,有以“眼镜”、“鼻烟壶”“自鸣钟”诸物为题者,此岂有专门典故乎?难道遇此等题,便无切题之法乎? (七)前段说到麦花,不见麦字,到此方才醒出,分外觉得郑重。 (八)成语作对,赋家一长也。但须确切本题,万不可含题觅对。 (九)写出“细”字。 (十)难显之情,以比例出之,则醒,与“粟壳、棘端”同一法门。 (十一)是麦花。 (十二)醒出“落”字,词无枝叶。 (十三)“细”字“轻”字俱到。 (十四)每段起处,不用发语词,文势倍觉老成。发语词,不得已而用焉者也。苟可省,则省之矣。 (十五)诸短句之中,间以长句,文气乃舒,但长句不可过长,尤不可太多,太多则松,过长则赘。 (十六)音节务要嘹亮。诗赋之情,全在音节,不讲音节者,不可作诗赋也。 (十七)对法清。 (十八)如此刻划,方不辜负“轻”字,不但不躲避也。 (十九)醒题。 (二十)透入清虚。 (二十一)回环说来, 眉目仍要清晰。 (二十二)题后最易敷衍。此以一二语了之,誓不肯作闲文也。 (二十三)诸卷每到后幅,多喜推开,愈推愈远,竟不能折回本题。此大病也。前人论书法云:“无垂不缩,无往不复。”此八字真言,乃无等之咒。文章诗赋,其用意用笔之法与书法同,悟得此诀,后半方能切题。否则,游骄无归矣。观此赋及《焦尾琴赋》第七段牧处,可恍然矣。 (二十四)有身份。 (二十五)诸卷末段,不曰圣天子,即曰我皇上,以下率系敷腐浮泛之谈,不惟不管“花”字,并“麦”字也不管了。且此等小题,用不着大颂扬,非惟难切,亦且不称。此赋此处何尝不用颂扬,却不泛作颂扬。抬头只有一处,不敢稍涉敷廓,此名小颂扬。惟其不落敷廓,故此处仍能切题。若推到宽处,则去题愈远,切题愈难矣。凡作诗赋,须相题而行,题有必应颂扬者,便宜用大颂扬。如“陈诗观民风”“美意延年”之类是也。有可颂扬可不颂扬者,即用颂扬,亦宜用小颂扬,此题是也。有万万不可颂扬者,并小颂扬亦用不着,如“效鸡鸣度关”、“汉宫人诵洞箫赋”是也。学者不知相题,一味东涂西抹,安得有是处乎? (二十六)映合“花”字。 (二十七)带定“麦”字。如此用意,一切农事浮词,丰年泛话,一句用他不著。 (二十八)此处已堆到题后,势不得不抛却“花”字,却万万抛却不得,抛却便是无法,无法安能作赋?看此绾合“花”字,别有道路。与“焦尾琴赋”绾合“尾”字处同一法门。学者若不讲泛诀,非宽泛不切,即杂乱无章矣。 (二十九)从“花”字推开。 (三十)从“麦”字推开。推开处只此二句,不肯多说,恐其泛也。 (三十一)就本诗作收。 (三十二)觅出对偶,恰与此题比附,却仍以撇笔出之,此以不用为用也。 以上共三十二则旁批,主要有三个方面的内容:其一、点醒层次,即按照“细麦落轻花赋”的题目和押韵要求,逐层点醒赋作者描写和展开的段落及其句子,帮助读者理清全赋的脉络;其二,赏析佳句,让读者结合句旁的圈点,仔细观赏,领略妙处;其三、讲解作法,特别强调作赋要“相题而行”,不要一味颂扬。最后,路德还加有一段《总评》云: 诸卷能切题者绝少,看去多似“郊原浮麦气”及“农乃登麦”题赋。其尤泛者,则又铺排野景、颂美丰年。按之于题,毫无影响。非尽不知题也,只缘“细落轻花”,微乎其微,无从摹写,不得已而逃入宽路,取容易完卷耳。须知既以此五字命题,无论若何微细,总须作此五字题赋,安得避难就易,但图完卷乎?题无论宽平狭小,总以能切为佳。遇极宽平题,切勿认作宽平,须于浩浩荡荡中,觅出单微一线之路,方能攻其要害。遇极狭小题,勿惮其狭小,须于杳杳茫茫中,辟开一洞达无碍之门,方能得其消息。观此题二赋可悟,汝作诗赋与作文,原是一个道理,其体裁则迥然不同:文可以清空行之,诗赋必以风雅出之。以清空行者,理为主而气辅之,但能用意用笔,即可透入妙境。以风雅出者,须选意按部,考词就班,经营之巧,虽在临时;储积工夫,端由平日。昔人云:“读赋千篇,自能作赋。”谓古赋也。古赋之短者,寥寥数行。作律赋者岂能摹仿?其长者,多至数千万言,且诘屈聱牙,奇字稠垒。学者艰于记诵,有读至数十日而始能熟一篇者,若责以千篇,势有不能。而此事必从根柢做起,将来方有生发。若但截取枝叶,纵有所得,终不可靠。《文选》一书,是必应读的,纵不能多,须择其紧要者三四十篇讲之诵之,讲而不诵,随得随失。诵而不讲,毕竟与我何干?且须兼读他体,不可专门读赋。庾开府乃《文选》之变体,唐赋之先声。即不必全读,须择其脍炙人口者五六篇读之,较之《文选》则稍易矣。唐赋虽少完璧,而后来律赋之法,实自唐人开之。择其较为完善者,酌读十余篇已足,其余有句无篇者,取其节焉可也。但赋者,诗之流,与其多读唐赋,不如寝食于唐诗。盖唐人律赋,率系应试之作,作者不皆风雅中人。其才力多薄,其篇幅多窘,其字句多杌陧而不安。若唐一代之诗,超前轶后,洋洋大观,千变万化,无美不备。学者纵难多读,至少也必须三二千首。须兼读古体,切不可专读律诗绝句,以自隘其规模。能如此用功,方能入风雅一门。然后取近之馆课律赋阅之读之,眼底便觉雪亮。则而效之,不难矣。今学者于诸项工夫,概不肯用,但向书肆中,购得近人律赋选本数册,披阅数篇,则即摹仿,是犹涉海凿河,而使虫负山也。 这段总评集中讲解三个重要问题:其一、作赋应该如何切题?路德特别强调要注意题目中的形容词和动词,认为这些地方正是作赋者应该著力描写、尽量渲染之处。其二、讲解作诗赋与作八股文方法共通之处和差异之处。路德特别强调作文与作诗赋的差别,认为作文应该“以理为主,以气为辅”,即要求作者具有理性分析能力和逻辑思维能力,再加上充沛的气势驱动,就能写出好的文章来;而作诗赋特别需要风雅的气质和高超的语言修辞技巧,不具备基本质素的人,就不能写好诗赋。其三、提出学赋者“须兼读他体,不可专门读赋”,读赋贵精不贵多,赋学之根柢功夫不仅在“赋内”,而且在“赋外”。在路德之前,王芑孙《读赋卮言》也曾论及赋学之根柢功夫云:赋学“不可以专求”,“有志者必以通经治古文为本,读三代两汉之书以尊其体,赅九流七略之用以会其归”;“经史之归,以古文为路。由是而赋,不韩欧而韩欧,不扬马而扬马”。(注:王芑孙:《读赋卮言》,《清史稿·艺文志》著录,今所传有四种版本:《渊雅堂全集》本,清嘉庆九年(1804)刊;上海淞隐阁印《国朝名人著述丛编》本,光绪五年(1879)刊;富顺考隽堂刊本,光绪十一年(1885)刊;何沛雄编《赋话六种》本,香港:三联书店,1982年。前三种书前有汪荣光〈序〉和作者〈自序〉,后一种只录有正文。)这一论点揭示出赋学之根柢功夫不在赋内,而在经史古文之中。这不仅有助于提醒当时赋家提高文化修养,而且对后世辞赋研究者也有启示意义。汪廷珍《作赋例言》亦论及读赋贵精不贵多云:“贵精不贵多,以语别项学问则谬,以言读时文与近体诗赋则切当之至。要紧功夫全在读子史经集,讲人情物理,以明义理、广见闻,方得进步。若贪取旧赋旧文,多收熟读,不免枉费精神,且满腔渣滓,久则心源闭塞,不可救药。欲通文理,固属断港绝潢;以问功名,尤是南辕北辙。”(注:汪廷珍:《作赋例言》,《清史稿·艺文志补编》著录,今所传有《逊敏堂丛书》本。)自桓谭《新论》创“能读千赋则善赋”之说,后世学者每每引为口实,乡村学究更以兔园册子教人搏取功名。汪廷珍有感于此,故发此振聋发聩之论。路德之说,看来是继承王芑孙、汪廷珍二说的综合立论。 另外一首是阎敬铭的《细麦落轻花赋》,也是以题为韵,看来是同一次的试题,赋云: 麦野风清,麦天雨霁。翠接桑阴,香浮草际(一)。浪欲卷而仍平,花将飞而犹缀(二)。采无饷妇,不上荆钗;引到耕夫,微粘梭袂(三)。栩栩而穿将花去,依然蝶粉之轻;群群而抱得花归,也似蜂腰之细(四)。 方麦花之未落也,芒擢渐渐,茎抽驿驿(五)。碎碎攒稍,纤纤缀隙。始出孔而微黄,俄凌虚而渐白(六)。旭日晃而迎晨,冥烟霏而敛夕(七)。如毛颖之锐向笔端,如线头之浮于衣襞(八)。郊原望气,胜园中艳艳之花(九);饼饵闻香,指陇上芃芃之麦。 俄焉晓露零,午风掠(十)。滴琼蕤,吹素萼。点点飘,丝丝错(十一)。委蓬块以星星,溷芳塍而漠漠(十二)。肯学雪花之午,痕自难寻;岂同泥絮之沾,迹原不著(十三)。微芒如许,异梨院之沉沉;漂泊何曾,笑桃源之灼灼(十四)。花时而孰解看花,落处而浑疑未落(十五)。 想夫群芳竟秀,百草敷荣(十六)。彼丰肌兮丽质,招紫燕与黄莺。将卸枝时,倍觉妩媚(十七);便随风去,也觉分明。何兹花之独异,后凡卉以舒英(十八)。生原细细,落亦轻轻(十九)。怪他一色青葱,不见摇风之影(二十);岂是尔音金玉,难闻掷地之声(二十一)。 是盖培根偏厚,降种维嘉(二十二)。中含粒粒,小缀花花(二十三)。花无取乎反而,看饶野趣;麦之为言殖也,开向田家。秀色可餐,更胜油油之黍;纤痕莫辨,难同幪幪之麻。别其名则为麦少为麶(二十四),溥其利则满沟满车。匪煌煌以耀日,匪烂烂以蒸霞。曾闻瑞献两歧(二十五),此真连理;果使秋登万宝,岂在繁华。 他如野荠缘坡,山荞夹路。实秀实苞,或红或素。豆花则姹紫纷披,菜花则娇黄密布(二十八)。孰若此茧叶能藏,英华不露(二十九)。樱熟将登,鞠荣蚤树。值鏄之咸修,卜仓箱之各裕。行且度阡越陌,饱听刈麦之歌;讵同判白批红,泛作落花之赋(三十)。 阎敬铭这首赋的作法与李应台之赋略有不同,在篇章结构方面,比较符合一般律赋的章法。全篇按照韵脚分成六段。首段破题,笼照全题,次段原题,推想麦花未落之前的情景。三段写题之正面,描写麦花飘落的情形。四段推开一步,用“群芳竟秀,百草敷荣”来映衬麦花的特异之处。五段为议论言理的段落,要求既切中道理,又不失风雅。六段用对比法,以颂赞麦花作结。路德在这篇赋中也加有许多旁批,按照序号胪列于下: (一)他人剌剌不休者,以此四句了之。 (二)用麦浪衬出麦花。 (三)才出“花”字,便说到“细”字“轻”字,何处更著闲话。 (四)贯珠体,非方家举止也。工部诗“桃花细逐扬花落,黄鸟时兼白鸟飞”,义山诗“座中醉客兼醒客,江上晴云杂雨云”,偶然为之,无伤大雅。香山诗“东涧水流西涧水,南山云起北山云”,读去便非雅调。至唐六如从而扬其波,结构愈工,格调愈下,去风雅远矣。作赋犹作诗也,此四句以文势论之,最易作贯珠体,所以不肯为者,恐学者效之,坠入俗派耳。 (五)第二段展局,虽不急抢,仍自紧切;总而言之,不许人说闲话也。 (六)如绘。 (七)炼句必雅,虽系律赋,亦从古赋得来,断不敢走入俗派也。如纯读律赋,不向六朝人问津,遇此等处,必茫然无辨矣。 (八)麦花之细,难以言语形容,若但就麦花讨生活,费尽气力,终不得其形似;解用比例(比喻)法,则万状俱可摹绘矣。凡题之羌无故实者,皆当以此法行之。 (九)笔头务要竖起,气力出则声情亦出。万不可将此一枝笔横卧纸上。 (十)转到〔落〕字。 (十一)此处连用短句,文气为之一变。须看此八句,层层相让,层层相生,减去一联不得,再添一联不得。 (十二)不用板对,所以能切。 (十三)看此“著”字,可用诗赋押韵之法。 (十四)梨院桃园,于此题无干,此赋却用之正面,正是作本题“细、轻”二字,意为之也。 (十五)此二句不著一字,不过以“落花”二字对收耳,而本题“细”字“落”字,却已写得十分,笔为之也。 (十六)此处原系正面,他人方极力摹写,此却不粘本题,将笔提在空中,非不能切题也。惟其要切,不得不空,空斯醒矣。观「何」字以下数句,便知文章诗赋,未可寻行数墨矣。 (十七)与本题作反背之势,反得愈醒,转处乃觉得力。此道须全盘计算,万勿节节而为之。 (十八)转笔轻而醒。 (十九)眉目要紧。 (二十)写〔轻〕字以活脱出之,否则食古不化,虽极亲切之典故,用来反觉隔膜。用笔之诀,安可不讲。 (二十一)此段极难著笔,若老实说理,便乖风雅;若竟以含糊了之,则通篇之意不明。此间煞费斟酌。 (二十二)“嘉”字乃韵中重笨之字, 如此押之,乃为稳妥,万万不可空押。 (二十三)凡作律赋,思之惟恐不入,及其出之也,却以不吃力者为好。若为声韵所缚,安得不吃力乎? (二十四)凡用生字处,词气总要醒豁,使阅者不识其字,却能会其意。若以艰涩出之,则令人难解矣。 (二十五)双管齐下,两边俱到。 (二十六)此“落”字不可说得萧索,看此何等兴会! (二十七)声情活活,全在虚字得力。 (二十八)末段用陪衬,乃律赋恒蹊。何以分优劣?只看亲切不亲切耳。虽系借客形主,亦须以类相从。诸卷有用桃李、棠梨、芍药、牡丹作衬者,恐一部《群芳谱》写不完矣。大抵此道未可遽工,吃紧处总在入门。从紧切门入者,虽闲淡处无不紧切;从宽泛路入者,虽紧要处亦必宽泛。到宽泛已成后,强令紧切,亦难骤变;到紧切惯熟后,虽有意宽泛,终觉不能。学者先入之言,可不审哉? (二十九)恰是麦花。 (三十)结出主意。 以上共三十则旁批,主要内容也是“点醒层次”、“赏析佳句”和“讲解作法”等三个方面。其中讲解比例法(即比喻法)、反背法(即反衬法)、陪衬法(即烘托法)等等,都相当细致深入。最后,路德也加有一段(总评): 凡作诗赋遇情景题,以能写情景者为佳。正言庄论,原可不必。此题字字精妙,作赋颇难摹写,题系麦花,毕竟与他花有别。索性将麦花离开,即从此生出意思,使“落”字不衰飒,“细、轻”字俱有著落。两篇用意略同,而作法迥别。前篇于首段反振而入,此篇于中段凭空结撰。前篇含蓄言之,用笔尚轻;此篇明白言之,用笔易涉笨重。若说成花贱谷贵,崇实黜华,则腐气可掬,满纸皆学究气矣。其意则是,其文则非。作论且不可,况作赋乎?此作恐蹈此病,煞费斟酌。到发议论处,辄以委婉出之,庶不至杀风景尔。 这段总评扣紧本赋立论,主要讲了三层意思:一是从麦花与其它花的差别立论,从而生发出许多意思;二是主张作赋要事先从结构章法上通盘考虑,不可临时抱佛脚;三是认为赋中的说理议论,应该得体,具有风雅意趣,而不可满纸学究气。 结语和思考 通过阅读路德所著《关中课士诗赋注》,加之思考面向新世纪中国诗歌研究的路向与方法,笔者联想到如下几个问题: 其一、中国诗歌研究首先仍然需要加强资料建设,提倡以古籍整理开路,大力发掘所谓“主流文学”之外的文学遗产。即如路德这样杰出的学者、《关中课士诗赋注》这种当时“风行”,影响颇大的著作,据我所知,前此尚未得到当今诗赋研究学者的关注。路德虽然只是一位书院山长,但其疏解诗赋的方法并不迂腐,有的理论见解(如“思路”、“笔路”之类)还颇为精辟,实在不可以“三家村学究”之类称谓来加以贬低。文学史料中与路德其人其书类似的情况,当不在少数,都应该尽量纳入中国诗歌研究资料建设的范畴之内。 其二、中国诗歌研究需要拓展文体研究的范围,试帖诗和律赋都可以纳入诗歌研究的范围之内。当今学术界以为试帖诗只是一种科举文体,精品较少,因而很少有人对其展开专题研究。其实,试帖诗由唐至清多数时间列为科举文体,古人为此花费了大量心血,试帖诗选本及其作法的专书自成系列,其中也不乏与《关中课士诗赋注》同样优秀的著作。从学术史的意义上来说,存在的就是合理的,当今学者不应当放弃对试帖诗的研究。另外,律赋也可以同词、曲一样,被我们视为广义的诗歌。因为从形式上观察,律赋具备近体诗歌的一切格律要素,讲究平仄押韵,讲究句式对偶。律赋与诗歌都被称为“声律之学”、“风雅之学”。正如路德所说:“作诗赋与作文,原是一个道理,其体裁则迥然不同:文可以清空行之,诗赋必以风雅出之。”因此,我们可以把律赋从散文类中分离出来,把它放在诗歌园地中一起进行研究。 其三、中国诗歌研究可以打通古籍整理与理论分析的界限。路德《关中课士诗赋注》采用了注、解、评三结合的模式,这种模式是清人整理古书尤其是整理集部书常用的方式。郭绍虞先生在总结杨伦《杜诗镜铨》的特点时说:“昔人谓史家要有才学识三长,我以为注家也是如此。我所谓注,是包括注和解和评三方面的。注以明其义,解以通其旨,评以阐其志和论其艺。所以注则重在学,解则重在才,而评则于才学之外更重在识。”(注:见《杜诗镜铨》(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1962年)卷首《前言》。)郭先生指出《杜诗镜铨》在注、解、评三方面都很有特色。由此,我们可以明白一个道理,古书的注、解、评三者是有机统一的,不可截然分开。今人把选辑注解古书叫作文献整理,把评点古书叫作理论分析,这是当代学科分工的产物,却不一定符合古代研究对象的实际情况。“合则双美,离则两伤”,所以,我们在今后的研究中实在可以把文献学的资料考证方法与文艺学的理论分析方法二者结合起来,力求作出更加符合研究对象实际的研究结果。 其四、中国诗歌研究可以与当代写作教学结合起来。我们注意到路德《关中课士诗赋注》一书采用杜甫的诗歌作诗、赋试题,杜甫的诗歌自然是名家名作,但其评选的作品不是名家名作,而是学生的习作,他评选的目的非常明确,那就是指导学生写作。这种作法给予我们两个方面的启示:一是用学生的习作作范文,可以让学者感到“操斧伐柯,取则不远”(注:《诗经·豳风·伐柯》:“伐柯伐柯,其则不远。”《礼记·中庸》:“执柯以伐柯。”柯:斧柄。),使得学者倍感亲切,可以增强学习的信心,从而收到更好的学习效果。二是大学里的中国诗歌教学可以把指导学生练习写作旧体诗作为一项教学内容。因为在中国文学批评史上,有一个强调评论家要精通文学创作的传统。正如曹植所言:“有南威之容,乃可论其淑媛;有龙泉之利,乃可议其断割。”(注:曹植:《与杨德祖书》,载《文选》(北京:中华书局影印胡刻本,1977年)卷四十二。“南威”,古代美女名。《文选》载曹植〈七启〉:“南威为之解颜,西施为之巧笑。”注引《战国策》:“晋文公得南威,三日不听朝。”(见《战国策》魏策二)“龙泉”,宝剑名。晋《太康地记》载西平县有龙泉水,可以砥砺刀剑,特坚利,是以龙泉之剑为楚宝(见《水经注》卷三一)。)尽管有的评论家其创作不及其评论(如严羽),或者有的评论家并无文学作品传世(如刘勰),但并不影响评论家重视创作的主体倾向。我们可以通过让学生练习写作旧体诗歌,明白创作的甘苦,从而加深对古人作品的理解。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