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论诗倡言转承多益,故其诗歌创作能兼他人之所专,其借鉴佛道而创新诗道即是一例。杜甫虽奉儒为本,但对佛教也颇有兴趣,尤其是禅宗,以为“惟有摩尼珠,可照浊水源”(《赠蜀僧闾丘师兄》),表示“愿闻第一义,回向心地初”(《谒文公上方》),以致“身许双峰寺,门求七祖禅”(《秋日夔府咏怀奉寄郑监李宾客一百韵》)。本文不拟全面展开论述,仅就杜甫在诗法上与佛教有关的数端,聊作申论。 一、杜诗暗合“云门三句” 宋代诗人叶梦得在《石林诗话》中说过: 禅宗论云门间有三种语:其一为随波逐浪句,谓随物应机,不主故常;其二为截断众流句,谓超出言外,非情识所到;其三为函盖乾坤句,谓泯然皆契,无间可伺。其深浅以是为序。余尝戏谓学子言:老杜诗亦有此三种语,但先后不同。“波漂菰米沈云黑,露冷莲房坠粉红”为函盖乾坤句;以“落花游丝白日静,鸣鸠乳燕青春深”为随波逐浪句;以“百年地僻柴门迥,五月江深草阁寒”为截断众流句。若有解此,当与渠同参。①这段话,揭示了杜诗与禅语在表现方式上所体现出来的一些共同特征。叶梦得对佛教有着比较浓厚的兴趣,尤其是在他归隐卞山之后,禅的修养更加深厚。在禅门五家七宗之中,叶氏最为青睐的是云门宗。云门宗是南宗禅的一支,出于青原一系,创始者为文偃,晚于杜甫百余年。这里说杜甫有云门间三种语,非指杜甫学习云门禅,而是谓杜甫诗法暗合云门禅法。杜甫早年学习东山法门,后又受到南宗禅影响,故其诗和云门禅有契合之处,并不奇怪。 石林所说的三种语,乃是著名的“云门三句”。此三句是云门宗人德山缘密从云门文偃的禅语“函盖乾坤,目机铢两,不设世缘”脱化而来。对此三句的解释,向来见仁见智。据《人天眼目》、《五灯会元》等著作,对于“函盖乾坤”、“截断众流”、“随波逐浪”这三句,归宗禅师云是:日出东方夜落西,铁蛇横古路,船子下扬州。三祖云是:河清海晏,水泄不通,波斯吒落水。首山则云:大地黑漫漫,不通凡圣,要道便道。智才云是:合,好,随。元妙则云:匝地普天;佛祖开口无分;有时入荒草,有时上孤峰。综合诸家所言,函盖乾坤意谓大道具有无所不在的广延性和持续性:青青翠竹尽是法身,郁郁黄花皆为般若;目击道存,触手菩提;一珠现大千世界,一叶摄古往今来。截断众流则谓参禅者若欲顿悟清净自性心,则须在意念上断一切妄想,断一切意路言诠,随立随扫,一念不住,入于不二法门,而无需看心看净。随波逐浪则是静不失动,动不违真;无风则波平浪静,有风则自然成纹;一切随缘,一切现成。 二、杜诗“函盖乾坤”之法 云门宗不乏以函盖乾坤为旨趣的公案。如文偃“上堂,拈起拄杖云:‘看看!三千大千世界一时动摇。’便下座”②。在文偃看来,理事圆融,道在日用,一即一切,故杖头与三千大千世界不异。杜诗函盖乾坤句,与此相似。叶梦得引句出自杜甫《秋兴八首》之七,现录原诗如下: 昆明池水汉时功,武帝旌旗在眼中。织女机丝虚夜月,石鲸鳞甲动秋风。波漂菰米沈云黑,露冷莲房坠粉红。关塞极天唯鸟道,江湖满地一渔翁。关于此诗中间两联,颇多歧解。叶嘉莹先生曾综合四十余家注释,细加比较,认为颈联“为写想象中昆明池秋晚之景,菰米波漂,蓬房粉坠,一片荒凉”③,此说较胜。此景如何是叶梦得所云的“函盖乾坤”?张伯伟教授论云:“据宋人解释,上句乃‘言菰之多,其望之长远,黯黯如云之黑也’。下句‘谓莲实上花叶坠也’,‘言莲花一朵而诸相,是花房中已自有一莲蓬’。本来,水波、菰米、沉云是三种不同的事物,露珠、莲蓬、荷花也是三种不同的色彩,而在这联诗中,诗人均以‘黑’、‘红’二字统之,正合于‘抿然皆契,无间可伺’的‘函盖乾坤’之境。”④杜甫此诗原非禅悟之作,石林拿来印证“函盖乾坤”必当有所据,张教授所言可备一说。但细而思之,石林实也未必考虑如此深细,说露珠、莲蓬、荷花皆统一于“红”字稍有牵强。固然统一,“红”与“黑”二字已在两边,有所分别,似乎也难以做到“抿然皆契,无间可伺”的。笔者以为,叶氏论诗,多从创作方法上考虑,不只是揣摸原意。此诗“曰‘夜月’、‘秋风’,‘波漂’、‘露冷’,就所值之时,然所思之色,盖此章秋意,即借彼处映出”⑤。乾坤之大,全然函盖在一片悲凉的秋气之中。而池中之秋景,正是天下皆秋的明证。俗言:观一落叶而知天下皆秋。故菰米、莲花虽是细物,但也能尽摄天下之秋,天下之秋与菰米、莲花相即。比而言之,水波、菰米、沉云之类,皆文偃之杖头;秋之为气,乃三千大千世界。 佛家之观物,往往从整体着眼,从而多具有宇宙视角。当意识和宇宙大化融为一体之时,我们常有的执著便会消失。那些导致我们产生各种烦恼、恐惧与不安的因素,受到处于自然混沌状态的宇宙大化的稀释,既不再以烦恼、恐惧与不安的形式存在,同时,又因其作为一种存在而存在,从而具有永恒的意义。杜甫诗云:“意惬关飞动,篇终接混茫”,原是说高适和岑参的诗歌特色,这何尝又不是老杜自己推崇的方法?飞动之意,以乾坤接之、盖之,实是函盖乾坤之法。张志烈先生曾作文专论杜诗浑茫境界,认为“粗略地说,就是:思想感情的恰当完满的表达总是紧密关合着神采飞动的意象,即在纷披密丽、飞舞淋漓的形象推移中完美地贯注、融合进强烈的思想感情,因而,整篇诗读完后,读者犹久久地沉浸在浑厚、生动、如造化演成的神妙意境中,领略那无限深广的义蕴”⑥。从禅的角度来看,“意惬关飞动,篇终接混茫”,实即动和静、寂与照两端。此“飞动”之意,正是在摆脱羁绊之后所展现的生命之生机,由本心所焕发的无可名状的活力。而此“混茫”,既是宇宙大化之浑浩流转,又是泯除自我意识之后寂静本心的渊然绽现。“意惬”一词,有适性之意,与禅宗强调的“直心”相吻合。“混茫”是体,“飞动”是用;当体用完美显现之时,“飞动”之中有“混茫”在,“混茫”之中有“飞动”在,二者圆融相即,略无间缺。 杜诗函盖乾坤之法,常常直接以“乾坤”一词入诗。笔者初步统计,杜诗中“乾坤”凡四十六用。如: 乾坤空峥嵘,粉墨且萧瑟。——《画鹘行》 大哉乾坤内,吾道长悠悠。——《发秦州》以上两例,虽然没有直接论禅,但其作法上当是函盖乾坤。例一中,写所画之鹘,虽然其体不大,但气概甚豪。杜甫用“乾坤”一词,使鹘之豪气扩散并充满极为广阔的空间中,无间可伺。例二则将吾道悠远与乾坤相合,莽莽然打成一片,遥望前途,则吾道与乾坤俱无穷尽。故王嗣奭云:“此诗结语难于下笔,‘大哉乾坤内,吾道长悠悠’,亦近亦远,结得恰好。”⑦古人已经注意到杜甫喜用“乾坤”一词。方勺云:“诗中用乾坤字最多且工唯杜甫。”⑧和“乾坤”相似的如“天地”等语,用得也多。如:“天地西江远,星辰北斗深”,“风尘相澒洞,天地一丘墟”,“天地空搔首,频抽白玉簪”等,其作用往往与“乾坤”相同。 当然,杜诗的函盖乾坤之法并非仅指用“乾坤”、“天地”一类的词汇,而是在一中包融一切的辩证关系。作为一种创作方法,在杜诗中是具有普遍性的。如: 一径野花落,孤村春水生。——《遣意二首》 仰面贪看鸟,回头错应人。——《漫成二首》 澄江平少岸,幽树晚多花。——《水槛遣心二首》 桑麻深雨露,燕雀半生成。——《屏迹三首》在例一中,观野花之坠落,觉春水之初生。非至静至闲中不能到。野花之落,春水之生,颇具“飞动”之意——非惊天动地、排山倒海方才为飞动;在宁静之中,渊静澄澈的心灵觉知一叶之落,一铃之响,也无不飞动——点出诗人心灵中极静之境界,此极静境界正是一乾坤,与落花之飞动不一不异,浑然契合。在例二中,“错应人”乃是“贪看鸟”所致,反证“贪看鸟”确然不虚,又映现诗人对于春光是何等深心,其意念与春鸟无间可伺,连他人的呼应也无法相容了。在第三例中,观澄江岸少,知春水已生,一个“少”字,函融了前时漫天春雨。一个“多”字,囊括了一片盎然春色。第四例中,一个“深”字,已包举了普天桑麻,而此桑麻又涵盖了春色的繁茂。同理,一个“半”字,尽摄燕雀在春天中的活力,而此燕雀又同样尽摄整个春天的生机。值得一提的是,函盖乾坤与随波逐浪并不矛盾,从真如不变的角度是函盖乾坤,而从真如随缘的角度又当是随波逐浪了;如果说函盖乾坤在意味上稍稍偏重于寂而静,而随波逐浪则稍重于照而动了。两者是一体的。 三、杜诗“随波逐浪”之法 随波逐浪作为云门禅法之一关,也多见诸偈颂。如元丰清满禅师上堂颂云:“饥餐松栢叶,渴饮涧中泉。看罢青青竹,和衣自在眠。”⑨正是饥来即食,渴来即饮,困来即眠,纯然天真。这种“自在”,正是随波逐浪的等义语。 叶梦得所举之句,出自杜甫《题省中壁》,其诗前两联云: 掖垣竹埤梧十寻,洞门对溜常阴阴。落花游丝白日静,鸣鸠乳燕青春深。此诗首二句言居中书省无事可作,故其心也清闲。惟其清闲,故心也随缘。浦起龙说:“‘常阴阴’,从‘梧十寻’见出。‘静’字、‘深’字,都从‘常阴阴’见出。生意、乐意、恬适意,笔端流露,而省院之清邃,悠然可想也。”⑩浦起龙所见细致而得体。花自开落,鸟自和鸣,烟景召唤,心亦随之,正是随波逐浪。 随波逐浪具有随缘适性、应机接物的倾向,契合大乘佛教慈悲即物,乃至禅宗无住、无念以及平常心是道的旨趣。杜诗中这种随波逐浪句可谓比比皆是,如: 穿花蛱蝶深深见,点水蜻蜓款款飞。——《曲江二首》 瘦地翻宜粟,阳坡可种瓜。——《秦州杂诗二十首》 渚蒲随地有,村径逐门成。——《漫成二首》在第一例中,杜甫游赏曲江,其时在仕途上不甚得意。依常理,既然不得意则难以洒脱,无法安心,自难真正做到随波逐浪;但另一方面,又正因其官场不得意,须求解脱,则纵意于山水之间,既游心于山水,当尽力忘记内心之不惬,借外物以放怀。当其暂忘烦恼之时,心随物迁,自可随波逐浪。在第二例中,诗人畅想他未来在东柯谷的生活蓝图,瘦地种粟,阳坡种瓜,因其地而制其宜,正是随波逐浪。第三例写诗人安居草堂时情景。放眼望去,白日荒荒而自照,春水泯泯而静澄,心也随之趋向于宁静。处于宁静中的心灵,无贪无念,合于自然,蕴藏天机。渚蒲随地,村径逐门,无安排,无造作。这也是随波逐浪的态度。 杜诗随波逐浪之法,不仅是句子,还常用作义脉贯穿全篇。如《江村》一诗: 清江一曲抱村流,长夏江村事事幽。自去自来梁上燕。相亲相近水中鸥。老妻画纸为棋局,稚子敲针作钓钩。多病所须唯药物,微躯此外更何求。全诗在江村幽静的背景中,展现一幅自由自在、自得其乐的生活画卷。没有迎来送往的烦乱,没有拜谒朱户的屈辱,只有摆脱束缚之后自由的心灵。那自由自在的燕子,相亲相近的鸥鸟,一切都是那么自然而不着痕迹。没有棋盘,画纸也可;没有钓钩,敲针也可。每个生活细节都毫不着意,毫无做作,若非老杜诗艺高超,即是其禅道甚深,除了用药物客养其躯之外,真的一物不着了。 杜诗的随波逐浪,见诸字里行间;而在诗句的后面,是他创作态度的随波逐浪。《江上值水如海势聊短述》诗云: 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老去诗篇浑漫与,春来花鸟莫深愁。新添水槛供垂钓,故着浮槎替入舟。焉得思如陶谢手,令渠述作与同游。此诗是杜甫晚年讨论诗歌创作的一首重要七律。其在写法上,也不同于他的许多严谨工稳之作,而是非常通脱,既是在谈诗,又是在谈生活,又像是在谈人生的感悟。颔联点出“老去”,可知首联所言是青壮年时期对于艺术的审美趣味和追求。为了出语惊人,其散文因锻炼过甚、语意晦涩而受到后人不堪卒读之讥,但在诗歌上却大有成就。他努力开拓七律, 使这一前人写得较少的体裁大放异彩。他在秦州时大量创作五律,进行诸多艺术尝试,都是希望达到出语惊人的效果。他一直非常喜欢佳句,而每每称道:“每于百僚上,猥诵佳句新。”(《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当公赋佳句,况得终清宴。”(《石砚》)“清谈慰老夫,开卷得佳句。”(《送高司直寻封阆州》)“李侯有佳句,往往似阴铿。”(《与李十二白同寻范十隐居》)这些都是早年的艺术追求。 在杜甫晚年,一方面,“晚节渐于诗律细”,仍然有许多精心结构的像《秋兴八首》那样的佳作,但也有许多自然朴素像《绝句漫兴九首》那样俯拾即是、触手成春之作。由于其创作臻于成熟,其作品大都不但不显得过于草率,反而有了自然天成之趣。上诗颈联中那种适意随缘的生活态度,也是他晚年诗歌创作观有所辩证地改变的明证。表现在诗作中,即是自然随缘,如行云流水。宋人魏了翁论鲁直评杜诗云: 黄公鲁直尝谓,子美诗妙处乃在无意之意。夫无意而意已至……予尝谓知子美诗,莫如鲁直,盖子美抱负瑰特,而生不逢世,仅以诗文陶写性情,非若词人才士媲清配白以为工者。(11)称其“陶写性情”,妙在无意,正同于杜甫“老去诗篇浑漫与”的自道。魏了翁的这种看法是很有代表性的。论诗标举神韵的王渔洋,对于杜诗这种随波逐浪之法也颇有会心。他说:“陈后山云:‘韩文黄诗,有意故有工,若左、杜则无工矣。然学左杜先由韩黄。’此语可为解人道。”(12)韩黄仅可为登堂入室之阶,故在后山、渔洋看来,杜甫“无工”(“浑漫与”)之工,远非常人可企及。王渔洋又说:“朱少章《诗话》云:‘黄鲁直独用昆体工夫,而造老杜浑成之地,禅家所谓更高一著也。’此语入微。可与知者道,难为俗人言。”(13)直言老杜之混成,且以禅语印证,所言值得深思。 杜甫《江亭》诗有句云:“欣欣物自私。”笔者以为,此语道破杜诗随波逐浪之关键处。从此处悟入,一路写来,无不随波逐浪。如其《寒食》诗:“寒食江村路,风花高下飞。汀烟轻冉冉,竹日静晖晖。田父要皆去,邻家问不违。地偏相识尽,鸡犬亦忘归。”一言一行,也无不随物应机,不主故常。故朱熹曾评杜诗云:“杜诗初年甚精细,晚年旷逸不可当。”(14)从杜甫晚年很大一部分诗来看,的确如此。 四、杜诗“截断众流”之法 叶梦得所列举的截断众流句“百年地僻柴门迥,五月江深草阁寒”,出自杜甫《严公仲夏枉驾草堂兼携酒馔》诗: 竹里行厨洗玉盘,花边立马簇金鞍。非关使者征求急,自识将军礼数宽。百年地僻柴门迥,五月江深草阁寒。看弄渔舟移白日,老农何有罄交欢。此诗作于杜甫在成都时,成都尹严武到草堂看望他,杜甫因作是诗。此句何以“截断众流”?笔者以为,此诗八句中,其他六句均写严中丞枉驾之意,惟有此联写自己所处环境;其他各联均叙事,唯此联忽作景语。尾、颔两联在义脉上本是相连,中间插入写景的颈联,恰如奇峰独起,将原来的义脉阻断。 杜诗的这种截断众流的写法,的确和禅宗公案相似。截断众流是禅宗各家共同的禅法,而非云门宗独有。如马祖道一的一个公案: 上堂,庞居士问:“不与万法为侣者是什么人?”师云:“待汝一口噏尽西江水,即向汝道。”又问:“不昧本来身,请师高著眼。”师直下觑。士云:“一等没弦琴,唯师弹得妙。”师直上觑。士礼拜。(15)在上例中,面对居士提问谁不与万法为侣这一问题,马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等居士“一口噏尽西江水”之后才说,事实上这是绝不可能之事,庞居士所问已被截断。居士意犹未尽,欲请马祖倡言“本来身”,而马祖却故意下视;居士又赞马祖禅悟之妙,马祖又上视不理,言路又两次被截断。或许庞居士至此时,悟得所谓“不与万法为侣者”、“不昧本来身”乃是一物不存,乃礼拜而去。这种独特的启发方式在禅宗是很普遍的。 杜甫学禅甚早,遇难解之处,常问法于高僧,所谓“老夫贪佛日,随意宿僧房”(《和裴迪登新津寺寄五侍郎》)即是。寻僧游寺既多,对禅宗独特的传法方式当了然于心,这种言语道断的禅法,会给杜甫留下深刻的印象。将截断众流的方式移植于诗歌创作,既会产生出人意表的效果,又能防止诗歌的平滑软媚,给人跌宕多姿的奇特感受。杜诗中截断众流的用法甚多,如《九日蓝田崔氏庄》: 老去悲秋强自宽,兴来今日尽君欢。羞将短发还吹帽,笑倩旁人为正冠。蓝水远从千涧落,玉山高并两峰寒。明年此会知谁健,醉把茱萸仔细看。此诗是杜甫自华州司功任所至蓝田时所作。首联言感时光流逝,当须行乐,诗意递进。颔联随波逐浪,由首联生发,既然百年匆匆,当不为外物所累,纵心才是。尾联又回到人生无常,当愒日惜时之上。惟有颈联,单独写景,与会饮了不相关,可谓截断众流。至此,人生之感暂被阻断,却别开壮丽高华之境界。故宋人杨万里尝云:“‘蓝水远从千涧落,玉山高并两峰寒’,诗人至此,笔力多衰。今方且雄杰挺拔,唤起一篇精神,自非笔力拔山,不至于此。‘明年此会知谁健,醉把茱萸仔细看。’则意味深长,悠然无穷矣。”(16)诚斋力赞颈联,对此联截断众流的独特功效体会尤深。浦起龙则暗用叶梦得语云:“字字亮,笔笔高。三、四,宋人极口,然犹是随波逐浪句,五、六,乃所谓截断众流句。”(17)所言真是恰如其分。 杜甫诗歌常用这种截断众流的方法,现当代学者也有体会,惜未细究。如杜甫在夔州时,曾作《白帝》诗: 白帝城中云出门,白帝城下雨翻盆。高江急峡雷霆斗,翠木苍藤日月昏。戎马不如归马逸,千家今有百家存。哀哀寡妇诛求尽,恸哭秋原何处村。此诗前四句写景,后四句写时事,前后似不太相关。对此,日本学者广濑淡窗曾解释说: 少陵律句,前后半截每不相关,若以两绝句相续而成篇,但极觉其高雅。……白帝城中云出门一诗,前半叙暴雨,后半写乱世之感,总不相关。他作类此者多,令人强欲求前后之照应,非知古法也(18)。对此,饶宗颐先生是从理事关系来加以解释的。他认为:“杜则篇中偶有数句涉及理趣,谓其诗中含有理学则可,谓其诗为理学诗则不可。杜公于大谢浸淫至深,此法实自大谢诗得来。‘大谢之诗合诗易聃周骚辩仙释而成之,其所寄怀,每寓本事,说山水则苞名理。’(黄节《谢康乐诗注序》)杜不特说山水苞名理,即叙节候记生活亦时时有理焉寓乎其中。”(19)的确,这种截断众流句常有历史关系的转换,但仅仅是寓理于事,只是理稍微隐藏起来,见事即可思得,实质上仍然是“连”,似乎还不同于“截断”的涵义。不过,当理隐得较深时,在形式上还是能给人以“截断”的感觉。饶宗颐教授认为杜诗这种特点得之于大谢,也很有道理。只是从“截断”的程度上来说,大谢的确是在山水中包涵名理,但他并没有意识去“截断”。这种“截断”的遮诠方式,在佛理上当然是广泛存在的,还没有像禅宗那样运用到实修中去,且又与生活细节相结合。翻开禅宗语录,这种“截断”是可说是南宗禅最突出的家法,也不只是表现在语言上,扬眉瞬目、棒喝机锋,实质上大都是遮诠,都是为了“截断”。从“截断”的意义上说,杜诗这种写法虽与大谢有相合之处,但主要还是当来自禅宗。杜甫时代的禅法,与后来者相比,机锋不甚峻急,是故杜诗的截断也不十分彻底。上述马祖的公案,虽然也将言路截断,但前后之间的逻辑联系仍然是比较清楚的,只不过采取否定的形式而已。杜诗的“截断”,大都具有相对性,否则,此法大量运用是否能完全适合诗歌,仍然值得探索。比如《白帝》一诗,古代诗评家大多是以比兴来看的。王嗣奭认为:“前四句因骤雨而写一时雄壮之景妙。□□□二字写峡中雨后之状更新妙。然实兴起‘戎马’以写乱象,非与下不相关也。”(20)可见,注家们以传统的比兴将前后联系起来,既很有道理,同时又以他们习惯的章法对老杜加以回护。 当然,杜甫时代或稍早的禅师,也有机锋比较峻急的。如北宗普寂弟子嵩山峻极的一则公案: 僧问:“如何是修善行人?”师曰:“檐枷带锁。”曰:“如何是作恶行人?”师曰:“修禅入定。”(21)嵩山禅师的回答,不但将僧问原来意脉截断,而且回答与常人所思完全相反,教人无法测度。再如青原行思禅师(?—740)答僧问: 僧问:“如何是佛法大意?”师曰:“庐陵米作么价?”(22)此问不仅将原问意脉全然塞住,还在逻辑上完全不相及,比上例嵩山禅师截断得更为彻底,机锋更为陡峻,可谓滴水不漏。青原的问答,影响颇大,类似的话头其后层出不穷。 与上述公案类似,杜诗中也有截断更为彻底者。如《缚鸡行》: 小奴缚鸡向市卖,鸡被缚急相喧争。家中厌鸡食虫蚁,不知鸡卖还遭烹。虫鸡于人何厚薄,吾叱奴人解其缚。鸡虫得失无了时,注目寒江倚山阁。此诗为老杜在夔州时作,最见慈悲心肠。鸡是虫的天敌,怜虫而使鸡遭烹,鸡也可怜。这就是所谓“鸡虫得失”问题。在想了许多办法仍然无法解决的情况下,干脆像禅家一样将鸡与虫两端全然截断——“注目寒江倚山阁”。这与鸡有何关系?与虫有何关系?俱不可见。面对鸡虫矛盾,为何要“注目寒江倚山阁”?也没有必然的逻辑关系。杜诗像《缚鸡行》这种末尾“截断众流”式的新奇诗法,引起了黄庭坚等宋代诗人的特别注意,在作诗时加以模仿。如黄诗名作《王充道送水仙花五十枝欣然会心为之作咏》诗云: 凌波仙子生尘袜,水上轻盈步微月。是谁招此断肠魂,种作寒花寄愁绝。含香体素欲倾城,山矾是弟梅是兄。坐对真成被花恼,出门一笑大江横。末句“出门一笑大江横”和水仙花究竟有何干系,谁也难言得清楚,却将读者思路在此处作多方拓展。宋人早已看破此点,如《步里客谈》云:“古人作诗断句,辄傍入他意,最为警策。如老杜云‘鸡虫得失无了时,注目寒江倚山阁’是也,黄鲁直作《水仙花》诗亦用此体……至陈无已云:‘李杜齐名吾岂敢?晚风无树不鸣蝉’,则直不类矣。”(23)宋人始终认为,这种作诗之法的源头就是源于杜甫的《缚鸡行》。如真德秀曾说此诗:“一篇之妙,在乎落句,黄鲁直深达斯旨。”(24)可见杜甫此法在宋代诗人中已经较为流行了。又如洪迈曾论《缚鸡行》云:“此诗自是一段好议论,至结句之妙,非他人所能跂及也。予友李德远尝赋《东西船行》,全拟其意。举以相示云:“‘东船得风帆席高,千里瞬息轻鸿毛。西船见笑苦迟钝,汗流撑折百张篙。明日风翻波浪异,西笑东船却如此。东西相笑无已时,我但行藏任天理。’是时,德远诵至三过,颇自喜。予曰:语意绝工,几于得夺胎法,只恐行藏任理与注目寒江之句,似不可同日语。”(25)一首诗的作法产生一种诗法,影响之大,恐怕杜甫本人也未必能够预见。 总之,自杜诗关合“云门三句”而观之,杜甫在诗歌创作上以禅法为诗法,具有相当的广度和深度。他不只掇拾禅语入诗,或袭禅理以为意,更重要的是他将禅的意趣贯注并形之于诗篇的结构上,乃至创作观念上。杜甫以禅法为诗法的创作经验,也常为后世的诗人们所效法。 注释: ①叶梦得:《石林诗话》,阿文焕《历代诗话》上册,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406页。 ②赜藏主编辑:《古尊宿语录》,北京:中华书局1994年版,第304页。 ③叶嘉莹:《杜甫秋兴八首集说》,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第361页。 ④张伯伟:《禅与诗学》,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59页。 ⑤浦起龙:《读杜心解》,北京:中华书局1961年版,第655页。 ⑥张志烈:《论杜甫诗歌的混茫境界》,《杜甫研究学刊》2003年第1期,第2页。 ⑦王嗣奭:《杜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109页。 ⑧方勺:《泊宅编》,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12页。 ⑨普济:《五灯会元》,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1073页。 ⑩浦起龙:《读杜心解》,第608—609页。 (11)魂了翁:《鹤山先生大全集》,《古典文学研究资料汇编·杜甫卷》上编,北京:中华书局2001年版,第804页。 (12)王士祯:《带经堂诗话》,张忠纲《杜甫诗话六种校注》,济南:齐鲁书社2002年版,第434页。 (13)王士祯:《带经堂诗话》,张忠纲《杜甫诗话六种校注》,第434—435页。 (14)朱熹:《朱子语类》,张忠纲《杜甫诗话六种校注》,济南:齐鲁书社2002年版,第208—209页。 (15)赜藏主编辑:《古尊宿语录》,北京:中华书局1994年版,第4页。 (16)杨万里:《诚斋诗话》,丁福保辑《历代诗话续编》,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140页。 (17)浦起龙:《读杜心解》,第613页。 (18)广濑淡窗:《淡窗诗话》,转引自饶宗颐《澄心论萃》,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6年版,第67页。 (19)饶宗颐:《澄心论萃》,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6年版,第68页。 (20)王嗣奭:《杜臆》,第257页。 (21)普济:《五灯会元》,第81页。 (22)普济:《五灯会元》,第254页。 (23)郭知达:《九家集注杜诗》卷十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186页。 (24)蔡正孙:《精选古今明贤诗话诗林广记》,《古典文学研究资料汇编·杜甫卷》上编,北京:中华书局2001年版,第976页。 (25)洪迈:《容斋随笔》,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第475页。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