赋体的起源问题,是赋学中的重要问题。历来赋学专家,没有不致思于此的;自班固《艺文志·诗赋略》、刘勰《诠赋》等古代文学史家迄近今的赋学专家,都尝试对于赋体的起源做出合理的解释。笔者本来觉得此问题已毋庸置喙。但近读经典,觉得对于《毛传·?{风·定之方中》中“升高能赋”与《国语·周语》中“瞍赋”,前人的解释尚有不当或不到之处。我认为这是关于赋体起源的两条相当重要的材料,这里隐藏着一段已经沉在文学史的未知领域中的赋体发生历史。 一 我们先来看“升高能赋”一条: 《毛诗·鄘风·定之方中》云:“升彼虚矣,以望楚矣。望楚于堂,景山与京。降观于桑,卜云其吉,终然允臧。”在这几句诗下面,《毛传》有这样一段文字:“龟曰卜;允,信;臧,善。建邦能命龟,田能施命,作器能铭,使能造命,升高能赋,师旅能誓?,山川能说,丧纪能诔,祭祀能语,君子能此九者,可谓有德音,可以为大夫。”此段文字,实深有关于我国古代文体发生的问题。郑玄《笺》,对“山川能说”的意思做了这样的解释,“郑志:问曰‘山川能说,何谓也。’答曰‘两读。或言说,说者,说其形势也。或曰述,述者述其故事也’”。而于其余八者,没有解释,大概是对于当时人来说,其余八者的所指,都是明白的。孔颖达《正义》则于所有九者,都作了疏解: 传因引建邦能命龟,证建国必卜之。遂言田能施命,以下本有成文,连引之耳。建邦能命龟者,命龟以迁取吉之意。若少牢史迹曰:假尔大筮有常,孝孙某来日丁亥用荐岁事于皇祖伯某,以某妃配某氏,尚飨!士丧,卜曰:哀子某,卜葬其父某甫考降,无有近悔如此之类也。建邦亦言某事以命龟,但辞亡也。田能施命者,谓于田猎而能施教命以设誓。若士师职云:三曰禁用诸田役。注云:禁则军礼,曰无干车,无自后射其类也。大司马职云:斩牲以左右徇陈曰:不用命者斩之是也。旧所以习战故施命以戒众也。作器能铭者,谓既作器能为其铭。若□氏为量,其铭曰:‘時文思索,允臻其极,嘉量既成,以观四国,永启厥后,兹启维则’是也。大戴礼说武王盘盂几杖皆有铭,此其存者也。铭者,名也。所以因其器名而书以为戒也。使能造命者,谓随前事应机造其辞命以对,若屈完之对齐侯,国佐之对晋师,君无常辞也。升高能赋者,谓升高有所见,能为诗赋其形状,铺陈其事势也。师旅能誓者,谓将帅,能誓戒之。若铁之战赵鞅誓军之类。山川能说者,谓行过山川能说其形势,而陈述其状也。郑志:张逸问:‘传曰山川能说何谓?’答曰:‘两读。或云说者,说其形势。或云述者,述其古事。则郑为两读以义俱通故也。丧纪能诔者,谓于丧纪之事,能累列其行,为文辞以作谥。若子囊之诔楚恭之类。故曾子问注云:诔,累也;累列生时行迹以作谥是也。祭祀能语者,谓于祭祀能祝告鬼神而为言语,若荀偃祷河、蒯瞆祷祖之类是也。君子由能此上九者,故可谓九德,乃可以列为大夫[1]。 按孔氏解释“升高能赋”云:“升高能赋者,谓升高有所见,能为诗赋其形状,铺陈其事势也。”按孔氏的理解,这里的赋,仍是指赋诗之意。按《定之方中》诗中描写升虚以望楚丘与景山、京等处,这种情形,似乎正是升高能赋的情形。但据孔氏:“传因引建邦能命龟,证建国必卜之。遂言田能施命,以下本有成文,连引之耳。”好像这段传文,着眼点只是因为解释“卜云其吉”而引“建邦能命龟”之说,至于以下八者,皆是连类而引及。这样说来,传文中“升高能赋”并不是指诗中描写的这种情形。如果传文升高能赋真是指能为诗赋其形状,则传文作者岂有舍此眼前现成的例子而不加解释,必谓“升高能赋”一种也是“连引所及”?则于情理上实在是说不通的。唯一的一种可能,是“升高能赋”,所赋者并不是指诗歌,而是另一种文体,即不歌而诵之赋。我们看传文所列的作为“能为大夫”的“九能”,即能命龟,能施命,能铭,能造命,能赋,能誓,能说,能诔,能语。正是九种应用性的文体的萌芽。这里面,铭、誓、说、诔,都是动词而为名词。作为动词,也就是说铭既是指为铭器物,同时也是指铭这种文体。誓、说、诔三者与此同理。因此,赋也应该是这样的,即指动词之赋,亦为名词之赋,即作为文体之名的赋。如果升高能赋是指赋诗,按照此处的文例,应该作“升高能诗”,或“升高能歌”才对。可见这里的升高能赋,应该是指升高能作赋。传文所说的大夫,为春秋战国时期的大夫,于此而言,则能赋实为春秋战国时期大夫之“九能”之一。 再来看“瞍赋”一条: 《国语·周语》记载召公在劝谏厉王不要采取消极的弥谤“措施”时,向他讲述“天子”的听政的制度: 召公曰:“故天子听政,使公卿至于列士献诗,瞽献曲,史献书,师箴,瞍赋,矇诵,庶人传语,近臣尽规,亲戚补察,瞽史教诲,耆艾修之,而后王斟酌焉,是以事行而不悖。”三国东吴韦昭《国语解》解释“瞍赋”一条云:“无眸子曰瞍。赋公卿列士所献诗。”又解“矇诵”曰:“有眸子而无见曰,《周礼》,眸主弦歌讽诵,谓箴谏之语也。”如此说来,则瞍赋、矇诵都是指讽诵诗歌。似乎韦氏之前的郑众等人,也是这样理解的,清汪远孙《国语发正》云: 《周礼》:瞽矇掌播鼗、柷、敔、埙、箫、管,弦歌讽诵诗。郑注:讽诵诗,谓暗读不依咏也。郑司农曰:讽诵诗,主诵诗以刺君过。故《国语》曰:瞍赋,矇诵,谓诗也。① 可见韦昭之解瞍赋为赋诗,是渊源有自的,后来各家注解《国语》,也都是依据郑、韦等说。但是,《国语》“瞍赋”二字,与《毛诗传》:“升高能赋”一样,并不是非得做赋诗解不可,本文中并没有这样的暗示。古人之所以这样解释,是因为在他们的常识中,赋作为文体之名,始于战国后期的荀子和宋玉。荀宋之前,断无作为文体之名的赋,即断无赋之文体存在,因此,《毛传》之“升高能赋”,《国语》之“瞍赋”,就只能作为赋诗之赋来理解,而不能作为赋体之赋理解。但是,我们现在改变思路,假设在荀、宋之前,的确有一种有别诗歌的不歌而诵的赋体存在(具体论述见下文),则上述“升高能赋”、“瞍赋”两条,自然应该是指作赋、诵赋。比如《国语》“公卿至于列士献诗,瞽献曲,史献书,师箴,瞍赋,矇诵”这几句,如果按古人所解,诗、曲、箴、赋、诵,都是指诗歌,其中只有“史献书”不属诗的范畴,这种形式,岂不单调,无疑是拿诗歌或献、或唱、或箴、或赋、或诵,一齐地投向天子。这样说来,诗在上古政治中所占的比重是大得不得了,上古的诗歌也是发达得不得了的。又按韦氏解,瞍赋为“赋公卿列士所献诗”,公卿已献之于前,瞍又何事赋之于后?难道说公卿所献是书面,瞍则据此书面的诗加以赋诵或赋唱?这样可能是很少。当时的献,不可能是像后来的写在纸帛上作为文章形式的献诗,应该是当面歌唱更为合理。公卿列士歌之于前,瞍又不厌其烦地将公卿的诗赋一遍,接着矇又将同样的作品诵一遍。这种情形更是不好理解。当然,“公卿至于列士献诗,瞽献曲,史献书,师箴,瞍赋,矇诵”这几种,也可能并非指依次施行,而是列叙“天子听政”的几种形式。但无论怎样说,天子听政的主要内容都是诗歌,只是形式不同,总是单调的事情。现在如果按笔者的假说,所谓“师箴,瞍赋,矇诵”三项,均有文体之内含,也就是说箴、赋、诵三者,都是当时与诗歌不同的文体类型,那样,从文体的原始生态来讲,才是比较合理的。 那么,我上述所说的“升高能赋”、“瞍赋”为赋文之赋,而非赋诗之赋的假说能否成立呢?下文我想从文献与古代文体发生之原理两方面来论述这个问题。 二 出现在先秦文献中“赋”,就其已知之义来看,有这样几种: 一为作为六诗之一的“赋”,《周礼·春官·大宗伯》记载大师“教六诗:曰风,曰赋,曰比,曰兴,曰雅,曰颂,以六德为本,以六律为音”。 二为“赋诗”赋歌之赋。赋诗有自做诗与赋古人之作两义,郑玄《郑志》中即已言之。其中第一种是赋自己所做的诗歌,如《春秋左传》②隐公元年载郑庄公与武姜母子所赋诗:“公入而赋:大隧之中,其乐也融融。姜出而赋:大隧之外,其乐也泄泄。”又僖公五年,晋士蒍有感于晋国政治之乱,“退而赋(《史记·晋世家》赋作“歌”)云:狐裘尨茸,一国三公,吾适谁从?”又《左传》惠公三年记载:“卫庄公娶于齐东宫得臣之妹,曰庄姜,卫人为赋《硕人》诗。”这里的赋,相当于后世常用的“赋诗”,即做诗的意思。 第二种是赋古人所作的诗。此例即《春秋》及《左传》经常记载的外交赋诗。如《左传》文公二年记载,“卫宁武子来聘,公与之宴,为赋《湛露》、《彤弓》之诗”。又如成公九年,“季文子如宋致女复命,公享之。赋《韩奕》之五章。穆姜出于房,再拜曰:大夫勤辱,不忘先君,以及嗣君,施及未亡人。先君犹有望也。敢拜大夫之重勤,又赋《绿衣》之卒章而入”。此例《左传》多处记载。大致《左传》所载,有歌诗与赋诗两种,歌诗如襄公四年记载,“穆叔如晋,报知晋武子之聘也。晋侯享之,金奏《肆夏》之三,不拜,工歌《文王》之三,又拜,歌《鹿鸣》之三,三拜”。歌即入乐歌唱,赋即不歌而诵。 上述赋的三种意义,都是与诗联系在一起的。但在使用上,都是直接与具体的诗歌连在一起的,即赋某诗,赋是作为一个及物的动词使用的。“升高能赋”、“瞍赋”两例,情况有些特殊,本身并没有提示所赋为何种形式、何种内容。汉代经学家之所以认为是指赋诗,完全是根据上述先秦文献的已知的“赋”之含义,来解释“升高能赋”、“瞍赋”两例中“赋”的所指。所以,说到底,这种解释也同样只是一种推测。这样的解释也是以荀宋之前不存在赋这种文体这一结论为前提的。 但是,《韩诗外传》所载的孔子令诸弟子登高作赋,却并不是赋诗,运用却是一般的散文体,而非诗体: 孔子游景山之上,子路、子贡、颜渊从,孔子曰:“君子登高必赋。小子愿者何期,丘将启汝。”子路曰:“由愿奋长戟,荡三军,乳虎在后,仇敌在前,蠡跃蛟奋,进救两国之患。”孔子曰:“勇士哉!”子贡曰:“两国构难壮士列阵,尘埃张天,赐不持一尺之兵,一斗之粮,解两国之难,用赐者存,不用赐者亡。”孔子曰:“辩士哉!”颜渊曰:“二子已愿,故不敢愿。”孔子曰:“不同意,各有事焉。回其愿,丘将启汝。”颜渊曰:“愿得小国而相之,主以道制,臣以德化。君臣同心,外内相应,列国诸侯莫不从义向风。壮者趋而进,老者扶而至。教行百姓,德施乎四蛮。莫不释兵,辐辏乎四门,天下咸获永宁,暄飞蠕动,各乐其性,进贤使能,各任其事。于是君绥于上,臣和于下,垂拱无为,动作中道,从容得礼,言仁义者赏,言战斗者死。则由何进而救,赐何难之解。”孔子曰:“圣士哉!大人出,小子匿,圣者起,贤者伏。回与执政,则由赐焉施其能哉?”[2] 这里所记载的孔子弟子的故事,显然是虚构的,是模仿《论语》记载子路、冉由、公西华等人侍坐言志一章。但是,这里所说的赋,既不是赋诗,又与后来的汉赋不同。其用法是值得注意的。章太炎《六诗说》:“《艺文志》曰:不歌而诵谓之赋,《韩诗外传》说孔子游景山之上曰:‘君子登高必赋’,子路、子贡、颜渊各为谐语,其句读参差不齐。次有屈原、荀卿诸赋,篇章闳肆,此则赋之为名,文繁而不可被诸管弦也。”③据章氏之意,也承认此为赋之渊源。可见,赋字在先秦的场合,除了赋诗一义外,还有赋文一体,赋文一体,即所谓赋也。上述子路、子贡、颜渊三人所赋,虽有长短,但各有排比句,颜渊最长,近于铺陈。可见早期口诵赋体的基本形式。 三 《荀子·赋篇》是现在可知的最早以赋名篇的作品,其体制、内容及与后世赋之关系,前人论之已多。唐杨倞《荀子解》解云:“所赋之事,皆生人所切而时多不知,故特明之,或曰:荀卿赋甚多,今存者唯此言。”[3]按《汉书·艺文志·诗赋略》著录荀赋十篇,而今本《荀子·赋篇》只存赋五篇、《佹诗》一篇,《遗春申君赋》一篇, 对照《汉志》的著录数目,已有缺失。而荀氏原本所做,可能更多于汉志著录的数目。 荀赋创作数量这样多,如果说完全是他个人创造这种前无古人的文体,并径然采取六诗之“赋”以为文体之名称,这样的创造未免太突兀。按照惯例,文章之体制、名目,都是在较长时期内、由众多的人集体发明的。按照常理,我们不能完全排除荀氏之前已经有以赋名篇的作品存在过。 假如“升高能赋”、“瞍赋”是指作赋,而非指赋诗。那么这种赋,并非后世的书面创作,而是口头的文学。其实上举《毛传》“建邦能命龟,田能施命,作器能铭,使能造命,升高能赋,师旅能誓,山川能说,丧纪能诔,祭祀能语”九者,《国语》“使公卿至于列士献诗,瞽献曲,史献书,师箴,瞍赋,矇诵,庶人传语”这两个表达、叙述的系列,主要是口头陈说的形式。整个文学与文体,其发生的普遍规律是由口头到书写。文章及文体之完全成立,在于进入书写时代之后;但是文章及文体之发生,却多在口述形态之中。从上面所述,我们可以知道,口述也是一种专门的技艺,也有文体之差别。以“师旅能誓,山川能说,丧纪能诔,祭祀能语”,其场景、对象、功能都不同,其陈说当然也不一样。每一种陈说或说辞,都有他们特殊的规定与要求。这其实就是典型的文体。所谓“能”,正是指这里有一些形式上的规定性、叙述上的技巧性之类的东西。《毛诗传》所说的能为大夫的九能:“建邦能命龟,田能施命,作器能铭,使能造命,升高能赋,师旅能誓,山川能说,丧纪能诔,祭祀能语”,都属于语言方面的能力。可见在春秋战国时代,一个合格的大夫,同时应该是一个口述文体的专家,也就是口述的修辞家与文学家。可见我国士大夫与文学之间的密切关系,实在是在书面写作出现之前就已建立起来。这对于了解早期文学的成因与特点,是重要的。这个问题,实在是很值得探讨的。 在口头叙述文学的时代,也是按照审美的要求进行的孔子说的“言之无文,行而不远”,这里的言,并非通常之说话,而立言之。春秋的思想家,早期是立言而不著书立说,孔子所在的鲁国,似乎尤其重立言,前举《左传》僖公二十四年,鲁国叔孙豹关于臧文仲立言不朽的说法,对于孔子未必没有影响。孔子是大思想家,一辈子都在思考,并聚徒讲学,周游列国,阐述他的政治主张与人生观点、行为原则。但却不著书立说,认为“垂之空言,不如托之实事”,所以主要的精力都放在整理王官之学时代留下来的典籍,以之为本派的主要典籍。这样开宗立派的方式,是很特殊的。但孔子虽不著说,却重视立言。他关于立言,有两个重要观点,一是说“辞,达而已”(《论语·卫灵公》),一是“言之无文,行而不远”。这两句话,看起来好像是矛盾的,一说辞只要能表达思想就行了,一说言必须有文。其实是相辅相成,孔子说话,是最重场合与对象。前一句,是针对繁饰文辞而说,与老子说的美言不信意思相近。后一句,则是针对不讲究修辞的人而言。孔子对无论什么事情,为人也好,语言也好,都讲究文质相扶,文质彬彬。“言而无文,行而不远”,我们发现还有重要内涵,一直没有得到注意。也就是文章大兴之前,语言是最重要的传播手段,所以人们很重视言语的表达。前面说过,春秋思想家,主要靠“立言”来传播思想,乃至垂之久远。所以,孔子说的“行而不远”,是有实在意义在里面。 《论语》这本书,是孔子一生重要的立言的结集,所以叫《论语》。而《论语》在语言艺术上的成就,也正是在这方面。孔子不仅个人重视语言艺术,对于他的弟子们,也同样是很重视培养他们的语言能力。孔子还很重视通过学习经典来培养语言能力,所谓“不学诗,无以言”(子罕)。孔子和他的弟子,在立言方面还经常引用经典,“子所雅言,《诗》、《书》、执礼,皆雅言也”(《论语·述而》)。他的弟子里,子贡与宰我都善言,所以他说“言语,宰我,子贡”(《论语·先进》)。子贡后来周游列国,与诸侯分庭抗礼,其言语的才能是起到很大的作用的。文章尚未兴起之前的最大立言家一生的立言艺术,对后来文章家的写作,对后来的文章写作,影响很大。我们有理由相信,《论语》里引述的孔子及其弟子的说话,基本上就是原来口头所说。他们的那种说话,不是平常人的说话,而是立言家、讲学家的说话。这要是没有文化的人,也许完全听不懂,但弟子们说习惯了,当然能懂,并且也学着讲这种“雅言”。发现了这一点,我们对于《论语》的语言艺术,就能领会了。《论语》语言特点,可说整炼、雅洁、完到。所谓整炼,就是整饰音辞,综观《论语》全书,凡立言之处,多用对文、对比、排比之句,如“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子曰:知者乐水,仁者乐山;知者动,仁者静;知者乐,仁者寿。”“子曰:德之不修,学之不讲,闻义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吾忧也。”这就是整炼,实为开后世骈体之先。但孔子决不只单纯重视整炼,他最重视的还是达,所以,《论语》所记孔门的语录与行事,不论长或短,都是很完整的,绝没有给人零碎不完整的感觉。这就是完到。这是不必举例的。 由此可见,在书面写作盛行之前的文学,是口头表达的文学。文学的某些艺术因素,如文体、修辞的美学原则,也是在口头文学的时代已经形成。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们不能排除在荀、宋的书面赋出现之前,赋作为口头表达的文体已经存在。而《毛诗传》“升高能赋”与《国语》“瞍赋”,正是指口头表达的赋体。这种赋体在春秋战国时期的士大夫中,曾经流行。但由于是口头的,所以没有留存下来。 四 那么,“升高能赋”的赋,具有怎样的功能呢?赋的原义是赋税之意,《说文》:“赋,敛也。从武,贝声。”《尚书·禹贡》:“厥赋惟上上错。”《书》传曰:“赋为土地所生,以供天子。”蔡氏传曰:“赋,田所出谷米兵车之类。”从以上几条可见,赋作动词,即征收之意,征收之物很多,需要排列铺陈,所以赋又有铺陈、敷布之义。赋又作名词讲,即所赋之物本身。设想最早的朝廷、公廷征敛地物时,铺陈满庭,此即所谓“庭实”。《春秋左传》庄公十一年:“庭实旅百,奉之以玉帛。”又僖公二十二年:“丁丑,楚子入飨于郑,九献。庭实旅百,加笾豆六品。”杜预《集解》曰:“庭中所陈,品数百也。”可见当时的贡赋都是陈列于庭,此即所谓赋。向君主或有关职掌人员缕述赋物之名,也当称“赋”。这种陈述,在庄重的场合,必有一定的格式与修辞、诵读的讲究。这种情况,恐怕正是赋之文体之萌芽。由此可见,赋并不是从诗中分化出来的,而产生于赋敛活动。诗歌以铺陈直述为赋,正是对早期之赋之借用。 赋既产生于地土,则统治者为了更好地掌握赋的来源,必须对国中地土所生所有之物有较多的了解。大夫职司其事,大夫必须熟知地土所出。先秦的邦国,都不太大,有时升高而望,全域入眼。当时君王常有升高遨游之举,如齐景公登牛山(见《晏子春秋》),又如上引《定之方中》诗所描写升高之场面。国君登高,大夫随之,能向君王指点陈述国土之方位、国中之所出。言辞有体,诵说有节,前后相继,浸成文体,此即所谓赋,此即所谓“升高能赋”。于是升高能赋,成为君子的一种能力,即所谓“德音”。 至于瞍赋之赋的功能与体制,我想与荀子赋应该是很接近的。我们现在分析早期的荀子等人的赋,也许正可以知道早期口诵体赋的特点。一是篇幅短小,二是多用排比,三是带有隐语的性质。如荀子的《礼》、《智》、《云》、《蚕》、《箴》五赋,都是先说有某物,然后状其事形,最后指出谜底。带有谲谏的性质。“与遁词以隐意,谲譬以指事的隐很相似。”杨倞《荀子注》注:“所赋之事皆生人所切而时多不知,故特明之。”[3]可见荀赋,是有所讽喻的,所用的办法,正是谲谏。本来荀子言切于生人之事,是面对大众,没有隐讳的必要,但却用谲谏之体。这里只有一种解释,就是这种谲谏之体,是承自前人同类作品。这类作品,就是瞍赋之类的赋。因为以君主为对象,所以采用隐语与谲谏,一是有娱乐性,二是可以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戒: 故天子听政,使公卿至于列士献诗,瞽献曲,史献书,师箴,瞍赋,矇诵,庶人传语,近臣尽规,亲戚补察,瞽史教诲,耆艾修之,而后王斟酌焉,是以事行而不悖。[4] 综合上述天子听政的几种形式,正是充满了政治话语、并且讲究表达形式的一个话语环境。这其中,有直切的,如师箴,瞽史教诲;也有比较委婉的,如瞽献曲、瞍赋之类。谲谏与直谏相结合,诗、曲、史书、箴、赋、诵各种文体形式配合,丰富多样。由此看来,荀赋正是瞍赋之类的谲谏赋的形式。 无论是大夫之“升高作赋”,还是天子听政时的“瞍赋”,都与政治有密切的关系。前者所表现的是大夫“体国经野”的职责,后者则是天子近侍的谲谏之文。后来汉赋的润饰鸿业与讽一劝百,正是上述赋的原始功能的继续,但是相对于原始的赋来讲,两方面都弱化了。 总结本文,可以得出如下假说性结论:一、赋体之发展,经过了从口诵体的赋到书面写作的赋两个阶段。二、赋作为文体之名,在荀况、宋玉之前已在使用。三、赋体自有渊源,并非从诗体中发展过来,赋文之赋,实在还早于赋诗之赋,诗很可能在一定的程度上借鉴了口诵赋的铺陈直写之法。四、《毛诗传》“升高能赋”、《国语·周语》“瞍赋”,正是早期口诵赋之代表。五、荀子《赋篇》是“瞍赋”的发展。六、《韩诗外传》所载的孔门弟子登高之赋,是目前可知的先秦口诵赋的仅存的文本。上述结论如果成立,则于赋之起源,乃至于中国古代文学由口诵向书面发展的事实,都有重要的突破。 注释: ①见汪远孙《国语校注本三种》,道光振绮堂刊本。 ②本文所引《左传》,据清人洪亮吉《春秋左传诂》,中华书局1987年版。 ③见章太炎《检论·六诗说》,民国八年浙江图书馆刊印《章氏丛书》本。 【参考文献】 [1][清]阮元.十三经注疏[O].北京:中华书局,1980. [2]屈守元.韩诗外传笺疏[M].成都:巴蜀出版社,1996. [3]杨倞,荀子注[A].严灵峰.无求备斋荀子集成[M].台北:成文出版社,1977. [4]国语[O].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