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即1986年,顾志兴先生就撰有《浙江藏书家藏书楼》一书,当时学术耆宿胡道静先生就特为此书作序,盛赞云:“志兴同志勤奋好学,爱书如命,熟悉地方掌故,以爱乡、爱国、爱护文化遗产的心情来接受这个任务,所以能够把心力扑在上面,认认真真地写好。”确实如此,此书于1987年由浙江人民出版社印出后,即受到学界的关注、读者的爱好,当时初印二千册,一时售罄,后又加印一千册,也立即销尽。藏书学研究的年轻学者徐雁同志,就赞誉此书“考证仔细,阐论充分,是一部很有价值的中国藏书史专著”(《中国历史藏书论著读本•文献录》)。在研究浙江藏书的基础上,志兴先生就更潜心于这一极富文化内涵与学术前景领域的研究,并将藏书事业向刻书、出版拓展,于上世纪90年代初又相继撰有《浙江出版史研究———中唐五代两宋时期》《浙江出版史研究———元明清时期》。此后又参与涵括古今研究成果的《中国藏书通史》的撰写(明代部分)。这样,经过多年的积累与钻研,现在又有六十余万字的文化专题通史性著作《浙江藏书史》面世,当更受到学术界和广大读书爱好者的关心,定会有盼欲一读之感。 著者于本书《后记》中提及,学界名家蔡尚思教授于阅读《浙江藏书家藏书楼》后,除鼓励外,还致望以后再版时,可加强藏书与学术研究关系的论述;另华东师大周子美老教授(曾任嘉业堂藏书楼建成后编目部主任)希望在此基础上,写一部《浙江藏书全史》。应当说,现在这部《浙江藏书史》。正是应两位前辈学者之望,更上一层楼,向新世纪提供一部极有藏书文化学科建设意义的新著。又,胡道静先生曾表示,以后新作撰成时,当再为作序。可惜胡先生于前几年去世,于是志兴先生就约我撰序。应当说,面对这部大书,我是不敢执笔的。因我对中国藏书史虽感兴趣,也曾参与过这方面的工作,但就怕未有这方面应有的学术修养,且更未有胡道静先生之识见。不过我与道静先生也是有学术交往的,如本书所述民国时期浙江私人藏书家嘉兴陈乃乾先生,我自1958年调至中华书局后,即因工作关系,就不时到他家访谈求教,他有时还带我去北京师范大学陈垣先生家聚谈。60年代前期,陈乃乾先生主持影印《四库全书总目》与《清人考订笔记》,他还叫我为中华书局写此两书的出版说明,那时我还不过三十一二岁。1969年9月,中华书局大部分人员去湖北咸宁“五七干校”,我们坐车出发离开单位时,乃乾先生还特候于车亭,瞩目摇手相送。但不久陈先生也被迫遣返家乡,旋即病卒。八九十年代时,我多次与道静先生书信来往,相约辑集陈乃乾先生散佚旧文,道静先生说他已搜集一些,并答应出版时为作序文。90年代时,我应中国出版工作者协会之邀,与顾廷龙先生合作,共同主编《续修四库全书》,其间编纂子部农家类书目时,我就请道静先生选辑。道静先生非常认真,有时一连亲自抄有好几页书目,还推荐当代几位农学文献专家。正因此,我缅怀道静先生对志兴先生与我这样后辈的学术关怀与真挚情谊,就不再胆怯,勉力作序。 我应嘱写序,就通阅全书,读后确甚受教益,并有深感。所谓深感,是想到我们现在研究传统文化,确应有中国特色的自主创新之路,而志兴先生这部著作,在学术立意上是颇有求实创新之味的。这方面,我就此书的特色谈两点感想。 一是为浙江文化史研究提供充实内容与开拓思路。本书以时代为主线,起自东汉三国,迄于20世纪前半期民国时期,以私家藏书为主,又搜采丰硕材料,记述宫廷官府、书院、寺观藏书,对浙江长达二千年藏书事业作极有系统的论述。在论述中,又注意与当时经济发展和当地人文条件结合,既记叙各时期藏书事业的进展所具备的条件,又充分探索社会文化因素,如南宋时杭州刻书业的兴盛对藏书传统的促进与影响;明代方志纂修的盛行对天一阁地方志收藏所起的积极推动作用;清代如浙东学派等的建立,学术研究之风促进藏书楼的建立,而藏书楼藏书之富而精,又大有利于学术研究之风行、发展,学术研究广博与精深。我觉得,这样将文化、学术与藏书事业作相辅相成的历史性记述与探索,可以进一步促进研究浙江文化的历史性特点,因为藏书是文化事业的有机组成部分,这也为浙江文化史研究起一良好的先例作用。 读后所感之二,是本书既立足于浙江省藏书史,就可放眼于中国藏书文化史的全局,即立足于本省。从地域文化研究出发,进一步丰富整个中华民族文化研究的内容。在文化史研究中如没有地方特色,也就没有整体风格;不研究地域文化的特点,也不可能对整个民族的传统文化作出准确的判断。浙江藏书名家的事迹,其背景是当时整个的文化历史,而其活动与贡献,也有全国意义,他们是有全国影响的人物,并不限于浙江一省。书中记述私人藏书家对书籍的收购面相当广,并不局限于本省,甚至如南宋时洪皓,他为金人长期滞留,还在北方搜购难得之书;明代天一阁藏书,也是范钦仕历各地时采购的。没有全国性广大收购地,当然不可能有丰富的藏书,而藏书家的业绩,又不仅于收藏,他们往往利用其所藏,编刻极有历史文化意义的典籍。 本书在论述南宋杭州藏书家陈起,据其所藏刊刻了不少唐人专集,对保存和传播唐诗起了很大的作用。这是很有见解的。大家知道,唐代诗文集由于还未有普遍刊刻,仅限于手抄,因此流失极多。如唐白居易曾为其诗友元宗简文集作序(《故京兆元少尹文集序》,朱金城《白居易集笺校》卷六,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称元宗简于二十年间,“著格诗一百八十五,律诗五百九,赋述铭记书碣赞序七十五,总七百六十九章,合三十卷”,并极赞其文“蔚温雅渊,疏朗丽则”。白居易作为诗文名家,对当时人有如此称誉,是不简单的。但元宗简之作,清人所编《全唐诗》《全唐文》,却一无所收,此可为唐人之作因未有版刻而佚亡之一例。而唐代诗文集,大多就靠宋人采集、编刻而传存。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我参与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之《全宋诗》编纂,在起草“编纂缘起”中曾提到:“宋人的这些努力,促进了唐诗的传播,开阔了人们对唐诗的认识,也提高了宋代诗人本身的文学素养。宋诗之所以继唐诗之后有新的开拓与发展,与宋人对唐诗所作的大规模整理、流布有密切的关系。”我想,以此来评估陈起编刻唐集的意义是恰当的。此后明代胡震亨利用其所藏编印《唐音统签》,为清康熙时编《全唐诗》提供主要稿本。 其他如南宋时陈思刻印宋人诗集,对江湖诗派创作起积极作用。清康熙时钱塘厉鹗所编《宋诗纪事》一百卷,晚清湖州陆心源所编《宋诗纪事补遗》一百卷,都对清代宋诗派的形成与发展有影响。书中更记述明代长兴臧懋循因“家藏杂剧多秘本”,即编印《元曲选》;明杭州洪楩刻印《六十家小说》(《清平山堂话本》),都是有全国影响的戏曲、小说汇集本。又如清杭州鲍廷博除编纂《知不足斋丛书》外,又首刊此前仅有抄本之《聊斋志异》,就使《聊斋志异》广泛流传。而此事长期未为人注意,如前所述之臧懋循刻印《元曲选》,过去一些藏书史著作如叶昌炽《藏书纪事诗》、吴晗《两浙藏书家史略》也都未述及。实际上这些著作可称为经世典籍,都有全国范围的影响。浙江藏书家有全国影响的还不少,如清乾隆时编修《四库全书》,当时征集各省藏书,全国所献书最多的四大家藏书楼,浙江就占三家,即鲍廷博知不足斋藏书楼、汪启淑开万楼、范懋柱天一阁楼。 民国时期的藏书情况,学界研究较少,一般以为成就不大,其实是个误解。就浙江而言,杭州、嘉兴、宁波、湖州的私人藏书大家迭出,辉煌一时。就以我的家乡宁波来说,张寿镛的约园藏书、孙家溎的蜗庐藏书、冯贞群的伏跗室藏书、朱鼎煦的别宥斋藏书、马廉的平妖堂藏书,以及还有一位女藏书家方矩创建的萱荫楼藏书,都是浙江以至全国排得上号的大藏书家、大藏书楼。如果按这个势头发展,无论是宁波还是浙江,藏书事业会继续发展,甚至可望超越前代。十分不幸的是,上世纪30年代后期,日本军国主义者发动了侵华战争,浙江的公私藏书事业遭受了重大的损失,有的甚至书毁人亡。对于这段史实,志兴先生搜集了丰富的材料,如实加以记载,我认为这是件十分有意义的事。作为一部藏书史这是不能或缺的。还是以我的家乡宁波为例,冯贞群抗战时誓欲以身殉书,张寿镛、孙家溎、朱鼎煦、方矩等千方百计保护祖国文献,但一旦国家承平,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他们几乎毫无例外地或亲手,或遗命家属,将所藏珍籍献给国家,献给人民,这种精神使人崇敬之情油然而生。实际上,这个状况不仅是宁波,在杭州、嘉兴、湖州、温州等地都有这样一批藏书家。我以为他们的行动,为浙江的藏书事业加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据前所述,通过这部对整个浙江省的藏书史研究,确可看出我们浙江文化在全国的影响与历史上达到的程度。这部浙江藏书史所体现的地域文化的特点,必将有助于我们中国文化的整体研究。这也正是我乐意为这部书作序的原因所在。 2005年12月草 2006年7月改定于北京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