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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瑞祥:论王维的七言律诗

http://www.newdu.com 2017-11-10 爱思想 邱瑞祥 参加讨论

    内容提要:七言律诗肇端于六朝,唐初,沈佺期、宋之问完成了律体定型化、规范化的任务,宣告了七言律体的诞生,后经盛唐诸诗人的努力创作,把七言律推向成熟,至杜甫,则将七律的创作推向了顶峰。在唐代七言律体的发展中,王维是一位中间过渡性的人物。他的七律创作,既有对初唐七律应制诗风承袭的一面;同时,又有所创新与拓展。这种创新与拓展,本文认为主要体现在以下几方面:一、表现领域的扩大;二、极力塑造高远的诗歌意象;三、追求章法的变化。王维七言律的这些创新,突破了初唐七言律的格局,给予七言律体真正的文学生命,可谓是通向杜甫七律的一座桥梁,在唐代七律发展史上,有着不可忽略的价值。
    七言律诗在六朝时期已肇开其端,沈约、庾信诸人的七言俪句,已近律体。至唐初,沈佺期、宋之问力主“回忌声病,约句准篇”[①],完成了律体定型化、规范化的任务,宣告了七言律体的正式诞生;唐玄宗开元初年,苏颋、张说诸人又大力创作七言律诗,将七言律体推向前进。然观其时诸人之创作,就其题材来看,主要以君臣游幸、唱和及同僚间的酬答为其表现对象;就其形式来看,又大都注重词语的华丽、精巧、典雅,而其情调又大多是歌功颂德、雍容华贵,典型地表露出宫廷诗的风格。例举苏颋的《奉和春日幸望春宫应制》一诗,便可考见一斑:“东望望春春可怜,更逢晴日柳含烟。宫中下见南山尽,城上平临北斗悬。细草偏承回辇处,飞花故落奉觞前。宸游对此欢无极,鸟弄歌声杂管弦。”此为一首典型的应制诗,完全具备以上之特点,近人高步瀛称其为“冠冕华贵”。[②]被人誉之为“燕、许大手笔”之一的苏颋尚且如此,其余诸家,便可想而知。从文学本身的发展来看,此种不注重个人情感的发抒,不注重对诗歌意境的追求,甚或在章法、句法上未见出严整与变化,可以说,是为一种历史的局限,当然这不能归咎于其时诸公。这一历史的缺陷,开始在盛唐诗人的创作中逐步得到克服与厘正。审视盛唐诸家之七言律诗,不难发现,在题材上,虽未能完全脱离君臣宴游、唱和的格局,但诗人们已将对身世的感慨,对人生的领悟,对山水的赏爱,对离别的吟叹等等属之于情感世界的东西,表现于七律之中,显示出了创作领域的拓展,同时,亦展示出诗歌意境的扩大与高远。而在形式上,诗歌的格律、章法、句法更趋向于严整,更趋向于规范化。其时诗人,堪称名家者,后之诗论家列为王维、孟浩然、高适、岑参诸人。[③]而王维的七律诸作,在词雅调稳之中,显出意境的高远及章法的变化,尤高于众人。明人高棅在其《唐诗品汇》中,将王维列入正宗,并赞道:“王之众作,尤胜诸人。”[④]近人高步瀛亦持此论,其认为“七言今体倡于初唐,至盛唐而极。王摩诘意象超远,词语华妙,堪冠诸家。”[⑤]意象超远,正见出王维之七言律对初唐七言律格局之突破;而词语华妙,又可见出对初唐诗风的承袭。从七言律诗的发展来看,初唐七言律兴起,至盛唐而成熟发展,至杜甫,则将七言律创作推向顶峰。王维,正处于这一发展过程中的过渡性人物,其七言律创作,正显露出承上启下的特点。
    考王维诗文集,其七言律诗共二十首。[⑥]就其内容来看,拟可分为如此几类:“其一,应制、酬答;其二,送别;其三,述怀;其四,游览。此四类诗,应制、赠答类共九首,其余三类十一首。这九首应制、酬答诗几占其七言律诗的一半,极明显地表现出对初唐诗风的承袭。其典型者,可以《大同殿生玉芝,龙池上有庆云,百官共睹,圣恩便赐宴乐,敢书即事》。为其代表:
    “欲笑周文歌宴镐,遥轻汉武乐横汾。岂如玉殿生三秀,讵有铜池出五云。陌上尧樽倾北斗,楼前舜乐动南薰。共欢天意同人意,万岁千秋奉圣君。”[⑦]
    宫殿柱旁生出芝草,宫池上出现祥云,是否与国运昌盛、兴隆有关,当然无从查考。据现代人看来,这仅只是一种自然现象而已。但其时的人们,却认为这是上天垂像,显示祥瑞,昭告君主的圣明及天下之大顺,乃大喜之事。史官将其载入史册,群臣们请加皇帝尊号,[⑧]并写诗表示庆贺。这样的背景,也就决定了这首作品歌功颂德的格局。作品的首联,不作任何的过渡,即以“笑周文”、“轻汉武”来表达作者自己对当今皇上的赞颂,颔联方写出之所以“笑周文”、“轻汉武”的原因,在于玉殿上生出芝草,龙池上出现祥云。此种先写结果,后表原因之写法,乃为王维惯用之法。如其《观猎》一诗中的“风劲角弓鸣,将军猎渭城”;《春日与裴迪过新昌里访吕逸人不遇》之“桃源一向绝风尘,柳市南头访隐沦”等等皆类此。这种逆写因果关系之手法,使作者的主观情识表达得极为鲜明、突出,极容易给读者一种强烈的感受与印象。此首作品用此手法,也正是收到了这样的艺术效果。颈联则引用“尧樽”、“舜乐”之典故,一方面,关合题目中的“圣恩便赐宴乐”,描写皇家宴会之奢华与欢乐,而另一方面,则又将当今圣上比况为尧、舜,其赞颂之意,洋溢在字里行间。故结句便直抒胸臆:“共欢天意同人意,万岁千秋奉圣君”,直接展露自己对圣明君主的忠诚不二之心。纵观全诗,作者以颂扬为其主调,以欢快笔触,描述了这一祥瑞之事,语词华丽而典雅,正是典型的宫廷诗人的风格。这种风格,在王维的其它应制诗中,保持得非常的整齐、同一。如其《敕赐百官樱桃》:
    “芙蓉阙下会千官,紫禁朱樱出上兰。总是寝园春荐后,非关御苑鸟衔残。归鞍竞带青丝笼,中便频倾赤玉盘。饱食不须愁内热,大官还有蔗浆寒”[⑨]
    同前首作品相较,此诗更益显得平庸。这一类的诗,除了向后人展示其时群臣对君主的态度,以及表露出应制诗的体制与面目外,实在没有什么思想情感内容可言。要指出的是,这类作品,并非为王维之前创,实是其对历史的承袭。其渊源,当可追溯到初唐的沈、宋。
    《新唐书•宋之问传》云:“魏建安讫江左,诗律屡变。至沈约、庾信,以音韵相婉附,属对精密。及之问、佺期,又加靡丽,回忌声病,约句准篇,如锦绣成文。学者宗之,号为沈、宋。”可见,作为宫廷诗人的沈佺期、宋之问在继承沈约、庾信等人讲求音韵婉附,属对精密的同时,又追求语词的靡丽以及格律的允当。在其应制诗中,明显地表现出以上的特点。姑以沈佺期之《奉和春日幸望春宫应制》一诗为例:
    “芳郊绿野散春晴,复道离宫烟雾生。杨柳千条花欲绽,蒲萄百丈蔓初萦。林香酒气元相入,鸟啭歌声各自成。定是风华牵宿醉,来晨复得幸昆明。”[⑩]
    诵读全诗,读者当不难发现音韵的委婉、铿锵,词语的靡丽、工致,还有那应制诗特定的颂扬基调。所以,明人胡震亨认为:“唐七言律自杜审言、沈佺期首创工密。”[(11)]王维的七言应制诗,若与沈诗相较,音韵的婉转,词语的华丽,以及颂扬的基调,可以说是一脉相承,只不过王维诗中的语词,在华丽中渗入一份典雅,在颂扬中现出一份持重,此是其与沈诗异同之大较也。故胡应麟又明言:“七言律以才藻论,则初唐必首云卿(佺期字),盛唐当推摩诘。[(12)]透过这些赞语,我们可以说,王维应制一类的诗,确是对初唐诗风的承袭。
    初唐七言律的此种格局,毕竟是一种历史的局限,随着文学本身的演进、发展,它必然会受到合理的扬弃。这在王维七言律的创作中,就已经明显地展露出了新的变化。此种变化,可以从以下几方面加以考见:
    首先是题材的扩大。在对王维七言律的分类中,就可以让人看见,他把送别、游览、述怀等较为宽广的社会生活、人生感受摄入自己创作的视野,以此来抒情言志,从而突破了应制诗的束缚,给七律一体注进了情感的血液,使其具有一种新的文学的生命。这些情感内容,包括:(1)对友朋遭贬谪的同情、关心与劝慰。如《送杨少府贬郴州》:
    “明到衡山与洞庭,若为秋月听猿声。愁看北渚三湘近,恶说南风五两轻。青草瘴时过夏口,白头浪里出湓城。长沙不久留才子,贾谊何须吊屈平。”[(13)]
    诗中用虚实交替的手法,极力渲染、烘托遭贬之地的荒凉,遭贬之人心境的凄冷,遭贬路途中的险恶,以及作者对遭贬之人的劝慰,充分体现出诗人对友朋一片关心、同情的深厚之情谊,从而使作品透露出一股浓郁的情感力量。(2)对世态炎凉的感慨与不平。如《酌酒与裴迪》:
    “酌酒与君君自宽,人情翻覆似波澜。白首相知犹按剑,朱门先达笑弹冠。草色全经细雨湿,花枝欲动春风寒。世事浮云何足问,不如高卧且加餐。”[(14)]
    这是诗人历经人事沧桑之后,对社会人情的一种总结与概括。世态炎凉,人情冷暖,早已有之,只不过诗人用此体裁将其表露出来,似给人一种新的感觉。诗的首联,便直接揭露世态炎凉的社会现实,颔联则对此社会现象作进一步的渲染,颈联又通过自然物象来比附自己险恶多舛的处境,以物托情,显得意味丰厚而深远,结句的“世事浮云何足问,不如高卧且加餐,”是诗人对此社会现实的一种认识与态度,以今人观之,当涉消极之嫌,然,这却是作者真情的自然流露,不做作,不夸饰,而其中又袭用古诗中的“努力加餐饭”,[(15)]这一切,均使整首诗的情味显得是那么地浓烈而厚重。(3)对边塞风光及边塞战争的描写,如《出塞作》:
    “居延城外猎天骄,白草连天野火烧。暮云空碛时驱马,秋日平原好射雕。护羌校尉朝乘障,破虏将军夜渡辽。玉靶角弓珠勒马,汉家将赐霍嫖姚。”[(16)]
    此是王维在中年时,以侍御史的身份出使塞上时的作品。边地雄奇瑰丽的自然风情,边地将士浴血疆场的英雄气慨,极大地激发了诗人的创作激情,他以饱满的热情,赞颁边地的自然风光,呕歌唐朝将士们保家卫国的英雄气慨。这次出塞所写下的作品,大都写得气势奔放,神采飞扬,直可视为高、岑边塞诗之同调。此诗正是这一风格的典型代表。诗的前四句,作者极力写出秋日塞外边地少数民族射猎的雄阔景象。白草连天,野火燎原,在暮云飘荡的空旷的大沙漠,骏马驰骋,那一望无际的秋日平原,正是射雕之大好时节。在这里,塞外雄奇的自然风光与边地民族雄悍强劲的民族性格浑融一体,突现出廓大的场面与气势。诗的后四句,则描绘唐军英勇作战的英姿,歌颂他们立功边塞的豪情壮志,从而展现作者希望建功立业的抱负。纵观全诗,真个写得是神情高扬,气势宏放。所以清人方苞赞道:“前四句目验天骄之盛,后四句侈陈中国之武,写得兴高采烈,如火如锦。”[(17)](4)表达作者自己归隐山林之志,及优游自然山水之乐。前者如《早秋山中作》:
    “无才不敢累明时,思向东溪守故篱。不厌尚平婚嫁早,却嫌陶令去官迟。草堂蛩响临秋急,山里蝉声薄暮悲。寂寞柴门人不到,空林独与白云期。”[(18)]后者如《辋川别业》:
    “不到东山向一年,归来才及种春田。雨中草色绿堪染,水上桃花红欲燃。优娄比丘经论学,伛偻丈人乡里贤。披衣倒屣且相见,相欢语笑衡门前。”[(19)]
    前作主要表现在李林甫把持朝政、排斥异己的黑暗政治统治下,不得已,而作出的归隐山林之举。“无才不敢累明时”的自责与自嘲,把一份忧谗畏讥之情表露得是那么地委婉与深沉;“草堂蛩响临秋急,山里蝉声薄暮悲”,则又要将诗人当时的心境描述得如此的凄清,“寂寞柴门人不到,空林独与白云期”,却又是将归隐之后的生活写得那样的孤寂。如与陶渊明那种“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的真心归隐,“乃瞻衡宇,载欣载奔”的归隐后的喜悦,以及“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的彻悟相较,可见王维在这里所宣称的归隐,实在是一种迫不得已之举,它曲折地反映出其时的政局时态,以及在此政局变化中,文人们的心理状态。而后诗却用浓烈的笔触,渲染辋川自然山水的绚丽与可爱,表达诗人对大自然的赞美、向往之情,以及自己归隐山林之乐。与前诗相比,此诗的情调要显得欢快、明亮得多,不再有前诗那种凄清与孤寂。此种变化,正是禅学理念给于王维一种心理调节作用的产物。“专注内修,不主外求”的禅学宗旨,导引着王维以另一副眼光与态度来对待所谓的仕与隐,“理事俱如”,“无可无不可”的人生态度,
        
    使他因政局变化而倾斜的心理,又复归于平衡,自然山水也就剔除了那份凄清、孤寂,而展现出绚丽、欢快的另一面目了。
    正是由于诗人将上面这些宽广的社会生活内容和深厚、复杂的人生情感表现于七言律体之中,扩大了七言律的表现领域,显示出它所具有的抒情言志的功能,因而,使其获得了文学的生命,而迈进一个新的发展天地。
    其次,在题裁扩大的同时,王维又充分调动他的语言表达能力,极力塑造高迈、深远的诗歌意象,摆脱了应制诗中的贫乏与浅薄,表现出十分深厚的人生内涵以及丰富的艺术意味。这些高远的诗歌意象,在他的送别、述怀、游览几类作品中,屡屡可见,有的已经成为人们千古传诵的名句。如《酌酒与裴迪》中的“酌酒与君君自宽,人情翻覆似波澜”,表述一种普遍的人生体验;《送杨少府贬郴州》中的“长沙不久留才子,贾谊何须吊屈平”,显示出诗人对友朋的关心与慰解;《出塞作》中的“暮云空碛时驱马,秋日平原好射雕”,写出了塞外雄奇的风情,表现出一股豪迈之气;《积雨辋川庄作》的“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一白一黄,一色一声,展现出无限恬静、安宁的田园风光;《辋川别业》中的“雨中草色绿堪染,水上桃花红欲燃”,通过绚丽、明亮的色彩对比,渲染出一派浓烈的春意与生机,表达出诗人对大自然无限赏爱之情。这些诗句,一方面饱含着诗人丰富情感,另一方面,写景、状物、言理无不生动、精练,遂使整首作品生色不少。比起那些四平八稳,典雅工致却豪无生命的应制诗句来,其艺术价值之高低,实在是不可同日而语。要指出的是,这种高远的诗歌意象的塑造,时或也出现在他的一些应制诗中,其主要表现为对大唐帝国、盛唐气象的赞颂,最典型者,为《和贾舍人早朝大明宫之作》:
    “绛帻鸡人报晓筹,尚衣方进翠云裘。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日色才临仙掌动,香烟欲傍衮龙浮。朝罢须裁五色诏,珮声归向凤池头。”[(20)]
    此一题目,为四人同时而作。贾至始创,王维、岑参、杜甫三人和作。从四首作品来看,贾、杜二人之作,意境较为平庸,仍不脱应制诗之窠臼,故为后世诗论家们所訾。在此略而不论。唯王、岑之作,能于旧传统中写出新气象,为后人所推许。然王、岑二人之诗,亦各占擅场。岑诗云:
    “鸡鸣紫陌曙光寒,莺啭皇州春色阑。金阙晓钟开万户,玉阶仙杖拥千官。花迎剑佩星初落,柳拂旌旗露未干。独有凤凰池上客,阳春一曲和皆难。”[(21)]
    明人胡应麟尝评王、岑二诗之异同,云:“细校王、岑二作,岑通章八句,皆精工整密,字字天成。颈联绚烂鲜明,早朝意宛然在目,独颔联虽绝壮丽,而气势迫促,遂至全篇音韵微乖,不尔,当为唐七言律冠矣。王起语意偏,不若岑之大体,结语思窘,不若岑之自然,颈联甚活,终未若岑之骈切;独颔联高华博大,而冠冕和平,前后映带,遂令全首改色,称最当时。大概二诗力量相等,岑以格胜,王以调胜,岑以篇胜,王以句胜,岑极精严缜匝,王较宽裕悠扬,令上官昭容坐昆明殿,穷岁月较之,未易坠其一也。”[(22)]胡之品评,极准确道出岑、王二诗的佳处。岑诗以篇胜,通篇讲究章法,结合“早朝”与“和作”而落笔,全诗浑然一气。王诗却于意境上用力,颔联之“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不仅写出大唐皇帝的尊贵、威严,以强大的气势振起全篇,而且在结构上,又起着承上启下的作用。所以胡应麟才称其:“高华博大,而冠冕和平;前后映带,遂令全首改色。”此种在诗歌意境上用力,力求其“高远”的作法,在王维其它作品中,也出现了类似此诗中的佳句。如《奉和圣制从蓬莱向兴庆宫阁道中留春雨中春望之作应制》一诗的“云里帝城双凤阙,雨中春树万人家”两句,极写出大唐国都的雄伟壮观,以及大唐百姓们富庶、安乐的生活,正表露出诗人对大唐帝国的赞颂。《和太常韦主簿五郎温汤寓目》中之首联:“汉主离宫接露台,秦川一半夕阳开”,明人杨慎曾言:“予尝爱王维温泉寓目赠韦五郎诗。夫唐至天宝,宫室盛矣。秦川八百里,而夕阳一半开,则四百里之内皆离宫矣。此言可谓肆而隐,奢丽若此,而犹以汉文惜露台之费比之,可谓反而讽。”[(23)]诗中的反讽之意,于尾联之“闻道甘泉能献赋,悬知独有子云才”而托出,杨慎之见不误。然其言“秦川八百里,而夕阳一半开,则四百里之内皆离宫矣”,将原作中的夸饰认为实写,把诗意理解得太过质实、胶滞。细察原作,实是作者的一种夸饰之词,“秦川一半夕阳开”者,乃是极写宫室之多,且又衬托出宫室的辉煌与壮丽;在含意上,则以汉文帝不修露台之俭朴与唐帝大营宫室之奢华作比,已暗含讽谏之意。所以此两句诗,写境阔大,寓意深远,故为后人所赞誉。
    从以上例句可看出,作为一位艺术大家,王维极力运用其高超的语言表达能力,塑造出高远的诗歌意象,表现出极为丰富的艺术意味,此正是高步瀛所言的“意象超远,词语华妙,堪冠诸家”之处。
    再者,王维的七律诸作,更益讲求章法的变化。七律四联八句,并非是一种毫无意义的句子排列。恰恰相反,在八句之中,最要讲究开合变化,形成跌宕起伏的节律美,为表情达意服务。古人用“起、承、转、合”来概括这种结构要求,并具体对这四者作出了规范与要求。胡震亨《唐音癸笺》引杨仲弘语云:“七言律有起、有承、有转、有合。起为破题,或对景兴起,或比起,或引事起,或就题起,要突兀高远,如苹风初发,势欲卷浪。承为颔联,或写意,或写景,或书事,或用事引证,要接破题,如骊龙之珠,抱而不脱。转为颈联,或写意,写景,书事,用事引证,与前联之意相应、相避,要变化不穷,如鱼龙出没豗涛,观者无不神耸。合为结句,或就题结,或开一步,或缴前联之意,或用事,必放一句作散场,如截奔马,辞意俱尽,如临水送将归,辞尽意不尽,知此,则七律思过半矣。”[(24)]依杨氏所言,七律四联八句,在这“起、承、转、合”之中,本身就显现出一种跌宕、回环、曲折的节律,表现出一种内在的结构美。大凡好的律诗,都必须做到这一点。从唐代七律来看,这种节律美,只有在杜甫的七律中,才表现得淋漓尽致,炉火纯青。初唐及盛唐初期的七律,在结构上还显不出太大的变化,像沈佺期那首有名的《古意》(“卢家少妇郁金堂,海燕双栖玳瑁梁。九月寒砧催木叶,十年征戍忆辽阳。白狼河北音书断,丹凤城南秋夜长。谁谓含愁独不见,更教明月照流黄。”),也不曾见出那跌宕起伏的节律。至崔颢那首被人称之为唐七律“压卷之作”的《黄鹤楼》诗,于此也可谓为阙如。但在王维的七言律诗中,我们已经可以发现这种跌宕起伏的节律变化。可以举其《送杨少府贬郴州》为例。起句“明到衡山与洞庭,若为秋月听猿声”,就紧扣题目而起,首用衡山之险峻与洞庭之阔大,烘托出贬所之荒僻与贬途之险难;次句则从主观情感上着笔,用秋月与猿声的意象,渲染出凄清、哀怨之意境,再冠以“若为”二字,作强烈的主观抒情,传达出诗人对遭贬者的无限同情之意。颔联之“愁看北渚三湘近,恶说南风五两轻”,则承上联之贬地而来,更进一步衬托贬所的荒凉及环境的恶劣,亦更进一层展示诗人的关切之情。颈联为转,笔调从远至近,从贬地转写贬途,进一步衬托出遭贬者的不幸及诗人的关心之意。尾联为合,作者抛开遭贬之现实,“长沙不久留才子,贾谊何须吊屈平”,在反用历史典故之中,对友朋之遭贬作出劝慰,既充分表现了送别之意,又一扫前面之凄冷、阴暗之色,总揽全诗,确实收到言尽而意不尽的艺术效果。在这“起、承、转、合”之间,已然见出了变化。与结构上的此种变化相应,其情感的运动亦是起伏跌宕。首联之第一句,出以冷静之叙写,情绪是为平缓,第二句则作强烈的主观抒情,情绪为一涨;颔联之“愁看”句情绪稍伏,而“恶说”句情绪又为之一起;颈联是为客观之描述,情绪又为一伏;尾联反用典故作劝慰语,情绪又为一起。这情感的起伏运动,渗入到“起、承、转、合”的节奏变化中,使作品表现出七言律那特有的节律美。当然,此种节律美,在杜甫的七律中才达到顶峰,而王维,正是一位从发端至顶峰之间的人物。
    以上,我们从题材的拓展、意境的塑造、讲求章法变化诸方面考察了王维在七言律诗创作中的创新。但他毕竟是一位过渡性的人物,反映社会生活,抒发情感的博大深沉,意境的沉雄超迈,以及章法之变化,格律之精工,他是万不能与杜甫相比拟的。就是在句法的严整上,他的七言律也显出许多不足。古人对此也早已有评。如胡应麟就明确指出:“右丞‘早朝诗’,绛帻、尚衣、冕旒、衮龙、珮声,五用衣服字;‘春望诗’,千门、上苑、双阙、万家、阁道,五用宫室字;‘出塞诗’,暮云空碛时驱马,玉靶角弓珠勒马,两用马字。”[(25)]等等,均为律诗所不容许。
    综上所述,可见出王维的七言律诗在唐代七律的发展史上处于中间过渡阶段。作为这一特定的人物,他的七言律,继承了初唐七律在内容及风格上的某些方面;同时,他的创作,又扩大了七律的表现领域,赋予它深厚的人生体验及丰富的情感内容,使七律一体逐渐摆脱初唐诗风的局限,成为一种在真正意义上的表情达意的体裁。同时,王维凭借自己的人生体练以及高超的语言表达能力,极力塑造出高远的诗歌意象,不论在抒情、写景、言事诸方面,均改变了初唐以来诗歌意象浅弱的缺陷。另外,他还注意到七律在结构上的特点,尽力去表现那种跌宕起伏的节律美。但,从另一方面看,他在句法与声律上,还未完全达到精美的境界,他那些不严整的句法、用语,仍然显示出古体向近体演进的痕迹。宋人张戒在其《岁寒堂诗话》中曾说:“世以王摩诘律诗配子美,古诗配太白,……虽才气不若李、杜之雄杰,而意味工夫,是其匹亚也。”。此正表明,王维的七律,正是通向杜甫七律的桥梁,在唐代七律发展史上,应有着不可忽略的价值。
    注释:
    ①《新唐书•宋之问传》:“魏建安讫江左,诗律屡变。至沈约、庾信,以音韵相婉附,属对精密。及之问、佺期,又加靡丽,回忌声病,约句准篇,如锦绣成文。学者宗之,号为沈、宋。”
    ② ⑤ (17)高步瀛:《唐宋诗举要》卷五。中华书局1959年5月版。
    ③明人胡震亨在《唐音癸笺》卷十中云:“盛唐名家称王、孟、高、岑,独七言律祧孟,进李颀,应称王、李、岑、高云。”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5月版。
    ④《唐诗品汇•七言律诗叙目》。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8月版。
    ⑥据上海古籍出版社1961年8月版赵殿成《王右丞集笺注》统计。
    ⑦ ⑨ (13) (14) (16) (18) (19) (20) (21) (23):《王右丞集笺注》卷十。
    ⑧《旧唐书•玄宗纪》:“(天宝七载)三月,大同殿柱产玉芝,有神光照殿,群臣请加皇帝尊号曰‘开元天宝圣文神武应道’,许之。”
    ⑩《全唐诗》第二函,第五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10月缩印康熙扬州诗局本。
    (11) (12)胡震亨:《唐音癸笺》卷十。
    (15)《古诗十九首•行行重行行》中云:“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22) (25)胡应麟:《诗薮•内编》卷五。中华书局1958年10月版。
    (24)《唐音癸笺》卷三。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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