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人对唐诗名篇的删改并不是文学史上偶然的事件,它从一个侧面体现了后人对唐诗艺术规范的批评和修正,也体现出后人对新的诗歌艺术规范的追求。①那么同时代的人,在他与其他诗人交游过程中,对他人诗歌的删削,又是出于什么原因呢?这种删削活动与删削者的文学观念和诗学风格有什么关系呢?本文以韩愈删改卢仝《月蚀诗》为例,对之试作初探。 一 在唐诗发展史上,韩愈可以说是关键性的诗人,他主导的这一诗派被称为韩孟诗派,或称为尚怪奇、重主观的一派。这一派的诗人,革新的精神表现得非常突出。他们在审美情趣和表现技巧上完全突破了盛唐诗歌的藩篱,把怪怪奇奇的审美情趣带进诗歌创作中来。②这一派诗人有孟郊、韩愈、李贺、卢仝、马异、刘叉等,真正起主导作用的则是韩愈。 韩愈对卢仝诗作《月蚀诗》之删改,强烈体现出韩愈的诗歌审美情趣及其倡导的诗歌风尚。通过对读韩愈的《月蚀诗效玉川子作》和卢仝的《月蚀诗》,我们更能进一步理解韩愈对奇险诗风的具体倡导。 卢仝(775?-835),自号玉川子。卢仝诗风险怪,他的《与马异结交诗》,被韩愈评为“往年弄笔嘲同异,怪辞惊众谤不已”(韩愈《寄卢仝》诗)。韩愈对卢仝的险怪诗风是较为推崇的。如《新唐书•卢仝传》载:“卢仝居东都,(韩)愈为河南令,爱其诗,厚礼之。(卢)仝自号玉川子,尝为《月蚀诗》以讥切元和逆党,(韩)愈称其工。”③韩愈对《月蚀诗》的称赏,与其诗歌求新求变的努力方向是一致的。卢仝《月蚀诗》诗原有307句,合计1667字。胡适说:“这诗约有一千八百字,句法长短不等,用了许多很有趣的怪譬喻,说了许多怪话。这诗里的思想实在幼稚的可笑。”④又云:“这种思想固然可笑,但这诗的语言和体裁都是极大胆的创例,充满着尝试的精神。”⑤这种尝试的精神,与韩愈诗歌求新求变之追求是相同的。韩愈通过诗歌删改来对这种尝试精神进行肯定与规范,删削后,他的《月蚀诗效玉川子作》只有102句,576字。韩诗的句数只有卢诗的32%,字数只有卢诗的35%。 对读韩诗、卢诗,诗歌内容包括如下十几个层面:1、月蚀发生的时间、月蚀前的情景。卢诗计14句,81字。韩诗计6句,38字。2、月蚀的动作、过程。卢诗计16句,86字。韩诗计4句,22字。3、月全蚀时形状。卢诗计6句,34字。韩诗计4句,22字。4、月蚀时卢仝的情状、活动及心里感受。卢诗计11句,57字。韩诗6句,30字。5、探究月蚀之原因,切入正题。卢诗计37句,206字。韩诗10句,58字。6、对蛤蟆精月蚀之罪的宣判。卢诗计49句,278字。韩诗10句,74字。7、上奏天帝对蛤蟆精蚀月之罪的惩罚。卢诗计15句,96字。韩诗计11句,69字。8、斥责东方龙。卢诗计8句,38字。韩诗计6句,31字。9、训斥南方鸟。卢诗计11句,69字。韩诗计6句,38字。10、指责西方虎。卢诗计11句,49字。韩诗计6句,36字。11、训责北方乌龟。卢诗计8句,52字。韩诗计4句,30字。12、发议论。卢诗计64句,357字。韩诗计7句,22字。13、请帝毙蛙还月。卢诗计45句,220字。韩诗8句,52字。14、帝许所请,还月毙蛙。卢诗计12句,44字。韩诗计14句,54字。上述诗歌内容中,斥责东方龙、训斥南方鸟、指责西方虎、训责北方乌龟等四部分,是卢仝上奏天地的奏章,韩诗称谓上有所变动,卢诗称为“封词”,韩诗则谓“笺”。 韩诗对卢诗的删改,不仅字数大为减少,诗歌文本亦流畅简练。如诗歌开头交代月蚀发生的时间一段。卢诗为:“新天子即位五年,岁次庚寅,斗柄插子,律调黄钟。”卢诗交代的时间就是元和五年(810),用天干地支纪年就是“庚寅”年。斗柄,即北斗柄。北斗七星,四星象斗,三星象杓,杓即柄。黄钟,古乐十二律之一,声调最洪大响亮。《礼记•月令•仲冬之月》:“日在斗,昏东辟中,旦轸中。其日壬癸,……其音羽,律中黄钟。”注:“仲冬者,日月会于星纪,而斗建子之辰也。黄钟者,律之始也。九寸,仲冬气至,则黄钟之律应。”⑥所以“律调黄钟”是指仲冬之月,亦即十一月。韩诗删为:“元和庚寅斗插子,月十四日三更中。”较卢诗准确、精炼。 又如探究月蚀之原因,切入正题的一段。卢诗为:“吾见阴阳家有说,望日蚀月月光灭,朔月掩日日光缺。两眼不相攻,此说吾不容。又孔子师老子云:五色令人目盲。吾恐天似人,好色则丧明。幸且非春时,万物不娇荣。青山破瓦色,渌水冰峥嵘。花枯无女艳,鸟死沈歌声。顽冬何所好?偏使一目盲。又闻古老说,蚀月蛤蟆精。径圆千里入汝腹,如此痴騃阿谁生?可从海窟来,便解缘青冥。恐是眶睫间,揞塞所花成。黄帝有二目,帝舜重朣明。二帝悬四目,四海生光辉。吾不遇二帝,滉漭不可知。何故膧子上,坐使虫豸欺?长嗟白兔捣灵药,恰是有意防奸非。药成满臼不中度,委任白兔夫何为?”卢仝诗先从当时阴阳家的观点,提及月蚀。阴阳家,春秋战国时九流之一。其学包括阴阳四时、八位、十二度、廿四时等数度之学和五德终始的五行之说。后世的遁甲六壬、择日、占星之属,也称为阴阳家。卢诗中指日月运转之学。如《后汉书•张衡传》:“(张)衡善机巧,尤致思于天文、阴阳、历算。”又:“遂乃研敷阴阳,妙尽璇机之正,作浑天仪,著《灵宪》、《算罔论》,言甚详明。”⑦太阳运行,可能出现“望日蚀月”,导致“月光灭”;月亮运行,可能出现“朔月掩日”,导致“日光缺”。这些都是当时阴阳家的观点。《老子》云:“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⑧五色,指青、赤、黄、白、黑。河上公注云:“贪淫好色,则伤精失明也。”因此,卢诗亦云“吾恐天似人,好色则丧明”。然而一笔锋转,指出时值隆冬季节,青山、渌水都颜色欠佳,并不像春天春暖花开,姹紫嫣红,鸟语花香,即使苍天好色亦对顽冬不感兴趣。经过阴阳家之说和五色目盲之论的铺垫,卢诗才述及正题——蛤蟆精蚀月。卢诗叙述蛤蟆精蚀月时,亦枝蔓较多,提及蛤蟆精的来历,“可从海窟来,便解缘青冥”,又及蛤蟆精之眶睫,“恐是眶睫间,揞塞所花成”。韩诗删为:“尝闻古老言,疑是蛤蟆精。径圆千里纳女腹,何处养女百丑形?杷沙脚手钝,谁使女解缘青冥?黄帝有四目,帝舜重其明。今天祗两目,何故许食使偏盲?”韩愈认为,阴阳家之说和五色目盲之论等,与所要表达的蛤蟆精蚀月这一主题无涉,故径予删除。仅用“尝闻古老言,疑是蛤蟆精”加以简括。韩诗叙述蛤蟆精蚀月这一主题时,亦删除与这一主题关系不紧密的蛤蟆精来历等。探究月蚀之原因时,卢诗“吾不遇二帝,混滉漭不可知。何故膧子上,坐使虫豸欺?长嗟白兔捣灵药,恰是有意防奸非。药成满臼不中度,委任白兔夫何为?”韩诗仅用一句“何故许食使偏盲?”从这一段分析来看,卢诗较多枝蔓,主题并不凸现;经过韩愈删改后,韩诗诗意更简明,显豁。 韩愈对卢诗的删削,体现出韩愈对卢仝尝试精神的推崇。这种推崇,至少体现在四个方面:一是韩诗诗题用“效”字,体现韩愈对卢仝诗歌风格的推重。对于这一点,陈齐之曰:“退之《效玉川子月蚀诗》,乃删卢仝冗语耳,非效玉川也。”⑨(下同,不另出注)方世举云“题不曰‘删’而曰‘效’,韩之重卢甚矣”。⑩后说为是。二是韩诗沿用卢诗的寓意。古人认为出现月蚀现象,就会发生叛乱,且认为月蚀出现的季节与发生叛乱的地区有着某种必然联系。如《观象玩占》曰:“月蚀而赤,有反臣。月初生蚀,将败于野。月春蚀东方,夏蚀南方,秋蚀西方,冬蚀北方,皆为其方兵起。”(11)三是韩诗对卢诗讽刺意味的沿袭。卢诗为政治讽刺诗,韩诗亦为政治讽刺诗,讽刺意味的沿袭,是主题的认同。四是韩愈诗文力倡“陈言务去”,而此诗却大量沿用卢诗词句,占半数以上。这种沿袭词句,王观国早已指出,云:“韩退之《月蚀诗》一篇,大半用玉川子句。”(12)由此看来韩愈作此诗,实为对卢仝诗歌风格的倡导。 韩愈“以文为诗”,长篇多用散文篇章结构,大量使用虚词,散句句式。(11)从诗歌文本来看,卢诗正是如此,与韩愈的审美趣味正相吻合。韩诗按照卢诗的诗歌结构,依次仿效,倡导之意极为显露。卢诗叙述“封词”的部分,采用铺排的手法叙写东方龙、南方鸟、西方虎、北方龟。而韩诗只是改动称谓,称之为“笺”,铺排的章法则如法炮制,这正韩愈一贯倡导以赋入诗、排比铺陈表现手法的具体运用。韩诗不少罕见的词汇,如卢诗:“森森万木夜僵立,寒气赑屃顽无风”,韩诗:“森森万木夜僵立,寒气奰屭顽无风”,“奰屭”,壮大貌;“赑屃”,用力貌,二者语义有相关或相通之处;卢诗:“红鳞焰鸟烧口快,翎鬣倒侧声醆邹。撑肠拄肚礧礧如山丘,自可饱死更不偷”,韩诗:“赤龙黑乌烧口热,翎鬣倒侧相搪撑”韩诗对卢诗词汇的沿袭,同样颇具倡导之意。由此可见,韩诗确实有意倡导奇险的诗风。 二 那么,韩愈的《月蚀诗效玉川子作》仅仅是对卢仝诗歌风格的倡导吗?通过对读韩诗与卢诗,我们认为不仅如此。从韩诗对卢诗之删改来看,韩愈在揄扬卢仝的同时,还暗含其他用意。 从叙述、描写手法的层面来看,韩诗之删改存在其他用意。如描述月蚀动作、过程一段,卢诗为:“此时怪事发,有物吞食来轮中。轮如壮士斧斫坏,桂似雪山风拉摧。百炼镜,照见胆,平地埋寒灰。火龙珠,飞出脑,却入蚌蛤胎。摧环破璧眼看尽,当天一搭如煤炲。磨踪灭迹须臾间,便以万古不可开。不料至神物,有此大狼狈。”卢诗中,把月亮比喻成百炼镜,新奇贴切。百炼,指百炼金,久炼而成的精金。晋葛洪《西京杂记》卷一:“戚姬以百炼金为彄环,照见指骨,上恶之,以赐侍儿鸣玉、耀光等各四枚。”(14)卢诗当根据“百炼金”,模仿“戚姬以百炼金为彄环,照见指骨”,创造出诗句“百炼镜,照见胆,平地埋寒灰”,出人意表,而有所本。把月亮比喻成镜子,纯属平淡,而比喻成“百炼镜”,进而谈及“照见胆”的效果,颇费心力。检索《全唐诗》,运用“百炼镜”一词,共有三处,除了卢仝外,《全唐诗》(卷427)尚有白居易《百炼镜——辨皇王鉴也》:“百炼镜,镕范非常规,日辰处所灵且祗。”《全唐诗》(卷360)有刘禹锡《和乐天以镜换酒》:“把取菱花百炼镜,换他竹叶十旬杯。”火珠,能聚阳光,照射易燃物,即生热燃烧。《新唐书•南蛮传》:“婆利者,直环王东南,……多火珠,大者如鸡卵,圆白,照数尺,日中以艾藉珠,辄火出。”“火龙珠”最早的用例,即为卢仝此诗。检索《全唐诗》,“火龙珠”仅此一例。由此看来,“火龙珠”一词,当为卢仝自造新词。“火龙”、“火珠”都是原有词汇,卢仝为了与百炼镜对举,创造“火龙珠”一词。从诗歌技巧来看,卢诗“百炼镜,照见胆,平地埋寒灰;火龙珠,飞出脑,却入蚌蛤胎”六句,为双扇对,前三句为上联,后三句为下联。但唐诗中多见四句构成双扇对,前二句为上联,后二句为下联,六句构成的双扇对亦为罕见。 韩诗删削为:“忽然有物来噉之,不知是何虫?如何至神物,遭此狼狈凶?”韩愈对卢诗的删改,至少有以下几个动因:一是卢诗词句怪异,韩诗剔除其中过分怪异的词句。如斧斫坏之轮,风拉摧之桂,埋寒灰之镜,入蚌蛤胎之龙珠,意象怪异,常人难以想象。如果“磨踪灭迹”和“如煤炲”放在一起,尚可理解,那么“万古不开”亦是夸而无节。这组怪异的意象聚合一处,朱彝尊谓“警世骇俗”,并指出“大势亦本《天问》、《招魂》等脱胎来”。二是卢诗自造新词,如“火龙珠”。词语是社会约定俗成的产物,自造新词增加了读者接受的难度。为方便读者接受,韩诗删除此类新词。三是卢诗诗歌艺术技巧的突破,如“百炼镜”等六句构成的双扇对。韩诗删为两句一转的较为常见的句式。 又如对蛤蟆精蚀月之罪宣判的一段描写,卢诗为:“忆昔尧为天,十日烧九州。金烁水银流,玉煼丹砂燋。六合烘为窑,尧心增百忧。天见尧心忧,勃然发怒泱洪流,立拟沃杀九日妖。天高日走沃不及,但见万国赤子戢戢生鱼头。”这段诗句包含两层意思:其一描写了尧为天子时,十日并出的情景,金银等金属都熔化成水流,玉石、丹砂亦烧焦, 天地四方也烘烤得象烧窑。其二描述苍天发洪水淹九日,洪水淹日不及,反而造成“万国赤子戢戢生鱼头”,带给人民巨大的水灾。这段诗句只是在“十日烧九州”情形下需要蚀日的背景,或者说前提条件,卢诗描写可谓妙趣横生,概述精当,但因喧宾夺主,容易造成主题分散。因此,韩诗删为:“尧呼大水浸十日,不惜万国赤子鱼头生。”确为恰到好处。 韩诗对卢诗描写之删改,亦有未当之处。如月蚀前对月亮描写的一段,卢诗为:“烂银盘从海底出,出来照我草屋东。天色绀滑凝不流,冰光交贯寒膧胧。初疑白莲花,浮出龙王宫。”卢诗描写皓月初升,灿烂光亮,用了“烂银盘”、“白莲花”两个比喻,较为新颖,却并不生僻,“天色绀滑凝不流,冰光交贯寒膧胧”两句亦不怪异,可谓描写较为成功之处。韩诗删为:“月形如白盘,完完上天东。”则略显过简,不够生动。 三 以议论入诗,是韩愈一贯倡导的又一表现手法。现以卢诗直接议论中的一段为例,来分析卢仝以议论入诗。如卢诗“岁星主福德,官爵奉董秦”至“似天会事发,叱喝诛奸狂”的一段。卢仝这段诗句共分成八个层次:第一层,“岁星”六句,指出岁星主福德,嬖幸擅位,导致贫士失位,月蚀出现;第二层,“荧惑”六句,责备火星执法不公,导致月蚀,造成战乱频仍之状况;第三层,“土星”四句,土星与属土性之蛤蟆相背,导致本属主福德之土星,反而生出祸害;第四层,“太白”六句,太白星主杀伐,比喻兵戎;第五层,“辰星”六句,暗喻掌刑狱者赏罚不当,促成草菅人命;第六层,“如今宜”十三句,暗讽朝臣无能,战乱频繁;第七层,“痴牛”十四句,暗寓战乱频繁,人民不能安居乐业;第八层,“请留北斗”九句,仅存北斗一星,指挥万国,诛讨众星,净扫奸狂。 这一大段议论诗句,以天庭象征朝廷,以星座象征人臣,以灾异象征时局,亦是一大创意。如“荧惑矍铄翁,执法大不中。月明无罪过,不纠蚀月虫。年年十月朝太微,支卢谪罚何灾凶?”六句,荧惑,火星别名。因隐现不定,令人迷惑,故名。《史记•天官书》曰:“察刚气以处荧惑。……礼失,罚出荧惑,荧惑失行是也。出则有兵,入则兵散。以其舍命国。荧惑为勃乱,残贼、疾、丧、饥、兵。”(15)司马贞《索隐》案:“《广雅》:‘荧惑谓之执法。’《天官占》:‘荧惑方伯象,司察妖孽。’”又张守节《正义》:“荧惑为执法之星,其行无常,……主甲兵,大司马之义;伺骄奢乱孽,执法官也。”太微,星垣名。《天官书》:“南宫朱鸟,权、衡。衡,太微,三光之廷。”《索隐》:“太微,天帝南宫也。”又《晋书•天文志上》:“太微,天子庭也,五帝之坐也,十二诸侯府也。其外蕃,九卿也。一曰太微为衡。衡,主平也。又为天庭,理法平辞,监升授德,列宿受符,诸神考节,舒情稽疑也。”(16)据清代孙之騄注《玉川子诗集注》卷一:“支,计也;卢,头卢(颅)也。”(17)“朝太微”二句,责备上天,为何每年都朝拜南天宫,而上天执法不公正,没有捉拿蚀月虫,造成严重凶灾。荧惑六句,指责火星执法不公,导致月蚀,造成战乱频盈之状况。 这段诗句共八层,分别论及众星,其大意无非是主政不力,造成祸福颠倒,战乱频仍,诗意较多重复、雷同。如“如今宜,三台文章宫,作上天纪纲,环天二十八宿。磊落尚书郎,整顿排班行。剑握他人将,一四太阳侧,一四天市旁。操斧代大匠,两手不怕伤。弧矢引满反射人,天狼呀啄明煌煌。”十三句,与上文“荧惑”六句就雷同。三台,星名。谓上台、中台、下台共六星。《晋书•天文志上》:“三台六星名,两两而居,起文昌,列抵太微。一曰天柱,三公之位也。在人曰三公,在天曰三台,主开德宣符也。”(18)三台,亦指错杂色彩或花纹之宫殿。天纪纲,即天纲,星名。《晋书•天文志上》:“北落西南一星曰天纲,住武帐。”亦指国法。天市,星名。《天官书》:“东北曲十二星曰旗,旗中四星曰天市。”《正义》:“天市二十三星,……荧惑犯,戮不忠之臣。……客星入,兵大起。”弧矢,星名。共有九星,位于天狼星东南,因形似弓箭,故名。《天官书》:“厕下一星,曰天矢。矢黄则吉;青、白、黑,凶。其西有句曲九星,……其东有大星曰狼。狼角变色,多盗贼。下有四星曰弧,直狼。”《正义》:“弧九星,在狼东南,天之弓也。以伐叛怀远,又主备盗贼之知奸邪者。弧矢向狼动移,多盗;明大变色,亦如之。矢不直狼,又多盗;引满,则天下尽兵也。”此诗中因以比喻战乱。引文中的“狼”星,即天狼星。 不过,此段卢诗,亦有包含卢仝自身体验之处。如“岁星主福德,官爵奉董秦,忍使黔娄生,覆尸无衣巾?天失眼不吊,岁星胡其仁?”句,岁星,即木星。“官爵奉董秦”句中之“董秦”,历来是一桩公案。董秦指谁,有两说:其一,董秦即李忠臣。董秦,原为史思明部将,后归降唐王朝,封王,赐名李忠臣,后复附刘泚叛乱,被杀。以喻王承宗叛乱。方世举持这一观点,云:“借端于月蚀者,日君象,月臣象。”(19)其二,指嬖幸擅位,以喻吐突承璀。沈钦韩、洪迈、王元启等持这一观点。笔者以为这是诗歌作品,有所讥讽,不必一一指实。钱仲联亦云:“讥刺之处,谈言微中,当浑括其大体。”此诗当为恒州兵事而发,这一点,多数论诗者均已达成共识。“官爵奉董秦,忍使黔娄生”二句,董秦与黔娄对举,更显社会的不合理。董秦之流,祸国殃民,高官厚禄;黔娄等寒士,却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卢仝一介布衣,生活困顿,个中暗寓诗人自身的遭遇,亦为唐朝后期黑暗现实的反映。正如《列女传》卷二《贤明传•鲁黔娄妻》云:“(黔娄)先生死,曾子与门人往吊之。……(曾子)上堂,见先生之尸在牖下,枕墼席稿,褞袍不表,覆以布被,手足不尽敛,覆头则足见,覆足则头见。曾子曰:‘斜引其被则敛矣。’(黔娄)妻曰:‘斜而有余,不如正而不足也。先生以不斜之故,能至于此。……’”(20)这正是卢仝人生理念的体现。诗中连用两个问句,传达出诗人对现存景况的质疑。 卢诗这一大段,句数多达64,字数357。韩诗删削为:“此外内外官,琐细不足科。臣请悉扫除,慎勿许语令啾哗。”合计4句,22字。对韩诗“此外内外官,琐细不足科”两句,何焯评曰“二句括多少”、“此处极裁剪省净”,确为的评。 卢仝秉承韩愈以议论入诗的手法,整段议论有过之而无不及。这段议论有如下特点:一是采用先总后分的构成方法。先说岁星主福德不公,造成社会分配不公,贫富差距过大,且为富不仁。其次,说荧惑执法不公,导致明月无罪反被蚀,蚀月虫有罪得不到惩罚。再次,说土星与蛤蟆之土性相违背,本当养福德,反生祸害。又说辰星掌刑狱不当,导致草菅人命,赏罚不分。亦说三台诸星,不能有效行使职权,伐叛怀远,保国安民。这一切导致战乱频盈,人民不能安居乐业。卢诗的总结是,扫除众星,保留北斗一极,指挥万国。二是议论同样运用铺排手法,采用散文手法,分层展开议论。整段诗分成八个层次来铺排,条理井然。三是大量采用恒星、行星的名字。这段诗歌所采用的星名有:岁星、荧惑、土星、太白星、辰星、三台、天纲、天市、弧矢、天狼、牵牛、织女、枉矢、天狗、北极等二十星名,其中三台包含六星。从这段诗歌来看,卢诗受《史记》等书的影响极为明显。这些星名的采用,暗含“历示吉凶”的作用。(21)四是暗含对朝政的批评。天上众星,是地上各级官吏的象征,对众星之批评,则体现出对朝廷用人不当,无法应对混乱局面的婉讽。五是诗意有雷同的成分。如岁星和土星都是主福德,不乏相似之处;荧惑和辰星均为主执法,亦有相同之处,难免重复。 韩诗在删改卢诗时,把“此外尽拂除”之前的卢诗句数57句,字数322字,全部删除,原因何在呢?据笔者臆测,韩愈全部删除此段诗歌,至少有以下几个原因:一是韩愈儒学不语怪力乱神之说,反对灾异之说。卢诗中大量化用《天官书》中的材料,宣扬灾异之说。如上文“荧惑为勃乱,残贼、疾、丧、饥、兵”;“(天狗)其下圜如数顷田处,上兑者则有黄色,千里破军杀将”等。否定灾异之说,避免藩镇利用灾异之说,篡夺中央政权。二是韩愈不同意卢诗否定一切的观点。如卢诗“此外尽拂除”、“殒雨如抨浆”,卢仝否定全部当政要员,打倒一切,话语说得过头,没有把握好分寸。韩诗虽然对朝政有所批评,但还是肯定居多。三是讽刺诗不宜实指。韩愈的阳山之贬,就是祸从口出,故作讽刺诗较为含蓄,没有指实。如卢诗中的“董秦”、“郦定进”等人名,容易惹出政治祸害。韩愈并不认可。四是卢诗语意重复,不够精炼。如卢诗本身篇幅过长,增强了感知的难度,不少议论可有可无,加上诗意雷同,更易令人厌烦。五是卢诗过多议论,导致枯燥,缺乏形象性。 我们再看宣判蛤蟆精月蚀之罪一段,其中的议论部分。卢诗为“此时九御导九日”至“便此不吐出”一段,概而言之,这一段诗句无非是宣判蛤蟆精之蚀月罪行。卢诗大量采用散文句式,如“恨汝时当食,埋头擫脑不肯食,不当食,张唇哆嘴食不休”等。其中,长句有11字句,“驾车六九五十四头蛟螭虬”。短句有2字句,如“呜呼”。从诗歌意象来看,“六合烘为窑”、“赤子生鱼头”、“节幡挥幢旒”、“掣电九火辀”、“蚀开龃龉轮”、“饱死更不偷”、“手操舂喉戈”等,议论得怪异过头,超乎想象。韩诗删为:“女于此时若食日,虽食八九无馋名。赤龙黑乌烧口热,翎鬣倒侧相搪撑。婪酣大肚遭一饱,饥肠彻死无由鸣。后时食月罪当死,天罗磕帀何处逃女刑?”韩诗的删削,是遏制卢诗的过度怪异,以免逾越奇险的极限。 此外,从全篇句式来看,卢诗多用散文化的句式,给读者留下奇异的印象。如“百炼镜,照见胆,平地埋寒灰。火龙珠,飞出脑,却入蚌蛤胎”。又如“汝若蚀开龃龉轮,衔辔执索相爬钩,推荡轰渴入汝喉”;“东方苍龙,角插戟,尾捭风”等。韩诗除保留少量单句外,大多删削为两句一转的句式,有利于约束过分怪异的诗风。韩诗对卢诗怪异诗风的约束,王观国评曰:“玉川子诗虽豪放,然太险怪,而不循诗家法度,退之乃摘其句,而约之以礼,故退之诗中两言玉川子,其意若曰:‘玉川子《月蚀诗》如此足矣。’”(22)确为的评。 四 韩孟诗派以奇险著称,韩愈作为诗派盟主,为诗境界独辟,不甘蹈袭前人。他的《月蚀诗效玉川子作》,在诗歌发展史上具有独特意义。韩诗的艺术风格,以雄豪奇崛著称。(23)诗歌艺术同声相求,自然会倡导推崇雄奇怪异的卢诗。 从理论上来看,当作家冲破传统的样式规范,改造、重建了文学样式后,他同时改变了自己的题材意识、审美情趣、表现技巧、风格特点以及读者的题材、审美、技巧、风格期待。这时,新型的文学样式在接受过程中可能会出现两种情况。一是作者所创作的新型作品改变了旧的惯例性期待,很快获得读者的认可,原来的题材意识与期待等就会得以扩展。二是新型的作品开始受到顽强、猛烈的抵抗,经过一段时间之后才得到读者的认可。新型作品对传统规范的改造越巨大,其与读者的惯例期待相去越远,它所受到的排压和抵制也往往越激烈。(24)具体到诗歌而言,也是如此。韩愈诗歌的奇险风格,就遭时人与后人的批评,褒贬不一。如宋代魏泰《临汉隐居诗话》云:“存中(沈括)曰:‘韩退之诗乃押韵之文尔,虽健美富赡,而格不近诗。’吉父(吕惠卿)曰:‘诗正当如此,我谓诗人以来未有如退之者。’”(25)胡震亨批评“韩公挺负诗力,所少韵致,出处既掉运不灵,更以储才独富,故犯恶韵斗奇,不加拣择,遂致丛杂难观”。(26)卢仝诗歌由奇险走向极端,达到怪异,他人之评议自然更为激烈。如朱熹云“唐人玉川子辈,句语虽险怪,意思亦自有混成气象”,(27)就指出卢仝诗歌的语言特点。元人辛文房云:“唐诗体无遗,而(卢)仝之所作特异,自成一家,语尚奇谲,读者难解,识者易知。”(28)在当时,其中的“读者”,赏识之人,恐怕也只有韩愈等同派诗人了,一般“读者”也就确实“难解”了。徐献忠《唐诗品》云:“(卢)仝山林怪士,诞放不经,意纾词曲,盘薄难解。”(29)即指出卢诗难以感知。朱承爵《存馀堂诗话》亦云:“造语险怪百出,几不可解。”(30)足见“读者难解”是多数论诗者的真实感受。 明人王世贞则斥之为“病热人呓语”。(31)近人胡适评论卢仝的《月蚀诗》:“这种诗体真是‘信口开河’”,“卢仝似是有意试做这种奔放自由、信口开河的怪诗。”(32)韩愈为了奇险诗派的整体利益和长远利益,不让卢仝过分险怪的诗风败坏整个诗派的声誉,也便于读者接纳这种诗风,即对卢诗进行删改。这种删改,也是对卢仝诗歌的健康发展指明方向。由此观之,韩愈特别善于捕捉创新与继承之间的“度”,通过巧妙地、有限度地偏离传统和惯例从而激起读者的新奇感,而又不使读者感到因过于陌生而产生异己性。(32) 韩愈对卢诗的删削,后人褒贬不一。陈齐之曰:“韩(愈)虽法度森严,便无卢仝豪放之气。”对韩愈之删削持贬斥的态度。王元启则持肯定的态度。他说:“卢诗恃其绝足,恣意奔放。必如公(韩愈)作,乃可云范我驰驱。论者猥欲伸卢抑韩,未免取舍两乖。卢诗云:‘官爵奉董秦。’又云:‘恒州阵斩郦定进。’愚谓《月蚀诗》刺时之作,祇应借蛤蟆寄讽,不宜径述时事,致失比兴之体。韩诗‘此外内外官,琐细不足料’,不特将五曜三台二十八宿及蚩尤旬始以下妖异诸星,概行抹杀,如董秦、定进,并无一语及之,尤见笔削谨严,不愧卓然典则之文。评者犹以乏卢仝豪放之气少公,岂非瞽说。”王元启高度评价韩愈的删削,指出删除“岁星主福德”议论中的一段,尤见笔削谨严。确为中肯之论。 何焯曰:“前半删(卢)仝冗语,入后乃韩公自运,非止法严,更以理胜也。”何焯又按:“卢诗过于流宕,但亦有删节太多,近于暗者。”何焯对韩愈删节,褒贬参半。他肯定韩诗“法严”、“理胜”,又批评韩诗删削太多,不易了解史实。这是政治讽刺诗,理当不宜实指。李东阳曰:“李长吉诗有奇句,卢仝诗有怪句,好处自别。若刘叉《冰柱》、《雪车》诗,殆不成语,不足言奇怪也。如韩退之《效玉川子》之作,斫去此类,摘其精华,亦何尝不奇不怪,而无一字一句不佳者,乃为难耳。”(33)评论能够结合韩孟诗派中其他诗人来看待,把卢仝与李贺、刘叉相比较来论说,肯定了韩愈对卢诗的删削意义。 从以上诗歌文本分析来看,总体上韩愈对卢诗之删改是妥当的,正如李东阳指出“斫去此类,摘其精华”,但亦有个别删削不当之处,如月蚀前对月亮描写的一段,韩诗则略显过简,尚缺生动。总之,瑕不掩瑜,韩愈这一删削,有利于卢仝诗歌的健康发展,更有利于韩孟诗派整体的健康发展。后来卢仝诗风有所变化,不能说与韩愈对卢诗的删改没有关系。卢仝亦有平直、恬淡之诗作,如《直钩吟》:“文王已没不复生,直钩之道何时行。”亦自平直,殊不为怪。如《喜逢郑三》:“他日期君何处好,寒流石上一株松。”亦自恬淡,殊不为怪。(34)这一点,明人朱承爵早已指出。 综上所述,我们认为韩愈对卢仝《月蚀诗》的删改,从一个侧面体现了韩愈对韩孟诗派诗歌艺术的批评和修正,体现他对于诗歌奇险风格的倡导和约束。作为韩孟诗派的盟主,韩愈作《月蚀诗效玉川子作》,规范了韩孟诗派的发展方向,使之更利于读者接纳,具有重要的诗歌史意义。 注释: ①莫砺锋:《论后人对唐诗名篇的删改》,《唐宋诗歌论集》,南京:凤凰出版社2007年版,第208页。 ②罗宗强:《唐诗小史》,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8年版,第183页。 ③[宋]欧阳修、宋祁:《新唐书》,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5268页。 ④胡适:《白话文学史》,北京:团结出版社2006年版,第325页。 ⑤胡适:《白话文学史》,第327页。 ⑥[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1382页。 ⑦[宋]范晔撰,[唐]李贤等注:《后汉书》,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1897-1898页。 ⑧陈鼓应:《〈老子〉译注及评介》,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106页。 ⑨[唐]韩愈著,钱仲联集释:《韩昌黎诗系年集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第761页。 ⑩[唐]韩愈著,钱仲联集释:《韩昌黎诗系年集释》,第761页。 (11)[唐]韩愈著,钱仲联集释:《韩昌黎诗系年集释》,第750页。 (12)吴文治主编:《宋诗话全编》,南京:凤凰出版社1998年版,第2550页。 (13)孙映逵主编:《全唐诗流派品汇》,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1998年版,第1631页。 (14)[晋]葛洪撰,周天游校注:《西京杂记》,西安:三秦出版社2006年版,第17-18页。 (15)[汉]司马迁撰,[宋]裴骃集解,[唐]司马贞索引,[唐]张守节正义:《史记》,北京:中华书局1999年版,第1317页。 (16)[唐]房玄龄等撰:《晋书》,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291-292页。 (17)[唐]卢仝著,[清]孙之騄注:《玉川子诗集注》,《丛书集成初编》本。 (18)[唐]房玄龄等撰:《晋书》,第293页。 (19)[唐]韩愈著,钱仲联集释:《韩昌黎诗系年集释》,第749页。 (20)[汉]刘向撰,张涛译注:《列女传译注》,济南:山东大学出版社1990年版,第77页。 (21)《史记•天官书》司马贞《索引》案:“日者,阳精之宗;月者,阴精之宗;五星,五行之宗。众星列布,体生于地,精成于天,列居错峙,各有所属,在野象物,在朝象官,在人象事。……一居中央,谓之北斗。……日月运行,历示吉凶也。”见《史记》,第1289页。 (22)吴文治主编:《宋诗话全编》,第2550页。 (23)[唐]韩愈著,钱仲联集释:《韩昌黎诗系年集释》,《前言》第4页。 (24)童庆炳主编:《文学理论教程》,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92年版,第265-266页。 (25)吴文治主编:《宋诗话全编》,第1212-1213页。 (26)吴文治主编:《明诗话全编》,南京:凤凰出版社1997年版,第6879页。 (27)吴文治主编:《宋诗话全编》,第6113页。 (28)傅璇琮主编:《唐才子传校笺》第2册,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版,第272页。 (29)吴文治主编:《明诗话全编》,第3026页。 (30)吴文治主编:《明诗话全编》,第1958页。 (31)吴文治主编:《明诗话全编》,第4243页。 (32)胡适:《白话文学史》,第328-329页。 (33)[唐]韩愈著,钱仲联集释:《韩昌黎诗系年集释》,第761页。 (34)吴文治主编:《明诗话全编》,第1958页。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