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曹雪芹的小说《红楼梦》是中华文化遗产的重要组成部分,影响面覆盖了从学术研究到大众娱乐等中国现代文化的诸多方面。小说成文于盛清时期,当时一位推出就受到文人仕女的喜爱,官府的禁令也无法阻止小说的流传,反而增加了小说的传奇色彩,被时人惊称为奇书。清末民初,《红楼梦》故事的真实性及其作者隐讳的身世进一步激起了文人学士的兴趣,对小说义涵的解读及对作者的考证使红楼梦研究成为一个专门的领域,也即“红学”。 虽然从成书至今《红楼梦》都是知识分子的最爱,但只有在20世纪,它通过电影、地方戏、说唱等通俗娱乐形式在众多文化水平低下的人群中传播时,小说才算获得了普遍的成功。 这种成功直到1940年代以后才姗姗来迟。尽管名列明清四大奇书之首,《红楼梦》却不像《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那样很早就进入了通俗演艺领域。上海越剧院1950年代早期的行政领导之一、剧作家伊兵在1959年评论说: 《红楼梦》的许多情节,都曾经被昆曲、京剧和其他地方戏搬上了舞台,但他们的命运和根据《三国演义》、《水浒》、《西游》等著名小说改编成的戏截然不同,后者的许多剧目经过数代艺术家的千锤百炼,铸出了不朽的艺术魅力,至今还占有戏曲上演剧目中的重要地位;而根据《红楼梦》小说改编的剧目却大多成了明日黄花,今天已经很少在舞台上出现了。 究其原因,一则红楼成书最晚,二则是文人的原创作品,并非如三国、水浒原本就是话本小说,即在成书之前就已经以说书的形式在民间流传。 但伊兵还是将主要原因归结为“戏剧形式的局限性”难以反映小说“深刻宏大的社会内容”,回应了毛泽东关于《红楼梦》是了解中国封建社会的教科书之说。然而,更有说服力的解释可能要到言情剧之盛衰这一历史背景中去寻找。 二 红楼成书正值清代男性中心的礼教禁欲主义文化当道之时,以京戏为代表的大众娱乐领域在官府的高压之下完成了向男人演戏给男人看的转变,戏曲舞台讲述的是帝王将相、改朝换代、忠孝节义等正统意识形态大叙述,《西游记》中的美猴王,《水浒传》中的梁山好汉,以及《三国演义》中的刘备、曹操、诸葛亮都成了最好的题材。具有女性气质的《红楼梦》及其对朝政家政的批判、对男女之情的细致描述显然与当时的礼教文化格格不入。 只有进入20世纪,随着妇女解放话语的普及和社会文化的现代化,爱情和女性社会角色的转变渐成热门话题,通俗戏曲曲艺才开始从小说《红楼梦》中选取故事。京剧大师梅兰芳是最早在舞台上演绎林黛玉的艺人之一,但他的《黛玉葬花》,是以传统男性精英对女性的解读为基础的——多愁善感的年轻仕女看着落花触景生情,伤感自己不幸的身世和转瞬即逝的美丽。尽管梅兰芳在唱腔和身段上都有发展,十分优美,但这出戏显然不能算太成功。进入1940年代,《红楼梦》故事愈益得到娱乐界的青睐,被评弹、沪剧、越剧、电影等纷纷改编。当时有称“1944年是林黛玉之年,整个城市都在上演林黛玉。首先是京剧、电影,最后,九星剧场也上演越剧《林黛玉》”。在这些作品中,小说《红楼梦》被一再地改编成一个民众喜闻乐见的爱情故事。 然而,正如许多学者所指出的,曹雪芹的《红楼梦》不仅仅是一个爱情故事,而且覆盖了清代政治、社会、宗教、文化、经济、灾难、性、婚姻与家庭、宿命等诸多问题,被毛泽东誉为“封建社会的教科书”。《红楼梦》既是言情小说的里程碑,也是一部政治小说巨著。全书共120章,塑造了700多个人物,有名有姓的多达900多人;这些人物来自社会的各个阶层,有和尚、尼姑、奴隶、戏子、农民、仆人、商人、官员、王爷、贵妃等各色人等。政治和情感是贯穿整部小说的两大主题:政治主题围绕贾府的命运展开,贾家数代由盛而衰,衰而又兴,这期间的起起伏伏,既是受了宫廷斗争和皇帝喜怒无常的影响,也是家族内部权力斗争和贾府子弟贪污腐败的结果。另一主题则围绕着贾府公子少年贾宝玉的感情世界展开,他对大观园里年轻女子和纯洁的少女世界的钟情与他对大观园外成年男子以及他们那充满竞争的肮脏世界的厌恶形成了鲜明的反差。 在小说中,林黛玉和贾宝玉是神仙下凡。宝玉,正如他的名字所象征的那样,是传说中女娲补天时剩下的一块石头。这块神石最初被派遣在天庭做护花的神瑛侍者。当漫步在灵河岸边时,他看到了一株可爱却孤独的绛珠草,不禁心生怜爱,日复一日地用甘露浇灌它。在甘露的滋润下,绛珠草吸收了天地精华,脱却了草胎木质,修炼成仙女。她常说自己没有甘露来报答神瑛侍者的灌溉之恩,但如果侍者决定到人间走一遭,她将随他而去,并用一生所有的眼泪回报他。宝玉衔着通灵玉出生,黛玉则姓一个双木林,暗示了她的草木本质。绛珠仙子来到人世,长成一个最美丽、最柔弱、最多愁善感的女子。另一位也由仙女转世的美丽女子薛宝钗,投胎时带了一把与通灵宝玉相配的金锁。林黛玉和薛宝钗先后搬入贾府,两人和宝玉之间构成了三角恋,一场爱情悲剧于是不可避免。林黛玉一生都在为心上人宝玉流泪,因为她从来不能确信自己能够和宝玉结婚,这既是由于她孤苦伶仃、寄人篱下的弱势地位,也是因为宝玉在众多女子中如鱼得水的事实。尽管与黛玉最亲近,但宝玉也爱宝钗,同时还喜欢大观园里住着的和来做客的众多表姐妹。黛玉在流尽眼泪之后,重返仙界。宝玉后来中了举人,并与妻子宝钗育有一子,重振贾府、延续了香火,如此尽孝之后,也辞亲归返天界。 尽管宝黛之间的爱情是小说的情感中心,起着将众多的线索串在一起的作用,但这份感情只能算是贾宝玉和至少20多个女子及数个年轻男子的感情纠葛的一部分。宝玉的这些感情经历在小说中都有详细的描写,反映出中国传统社会中男性中心的一夫多妻制盛行的现实。书中重点描写了宝玉与黛玉关系的总共只有10多个章节,其中8章在前34章中。林黛玉在第97章中死去,在此前后,贾府女孩子一个接一个地离开了大观园,各自去面对在外面世界的命运,大多以悲剧告终。 最后,贾宝玉也离开了满目凄凉的大观园,遁入空门。小说的结尾,贾宝玉的侄子贾兰通过了乡试,紧接着,新皇帝施恩赦免贾府之罪,发还家产,贾府得以复兴。 三 在小说《红楼梦》的改编热中,女子越剧的改编作品影响巨大,对重塑红楼故事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越剧《红楼梦》聚焦于大观园中贾宝玉和林黛玉之间的爱情,将小说对两人关系的细节描写集中编织在一起,而贾府的政治命运则被淡化为大背景,许多重要的人物甚至没有被提及。 有意思的是,曹雪芹笔下的大观园内虽集中了众多年轻美貌的女子,却只有两个男孩,贾宝玉和他不满13岁的侄子贾兰。可能是因为受男性视角的局限,曹雪芹从未提及女子之间可能存在的同性恋情感,而是将宝玉放在这个女性世界的中心。宝玉爱着大观园中的年青女子,这些女子也爱他。尽管宝玉对黛玉最动情,却不是专一的。 从女性的视角出发,越剧将林黛玉提升到与贾宝玉对等的地位,将宝黛爱情处理成平等和专一的关系,并通过以下两种途径将小说《红楼梦》重塑为一个现代爱情故事:第一,集中描述发生在大观园内女性世界中的纯洁爱情,而将园外的男性世界处理成背景和陪衬;第二,集中描写,从而提升了宝黛之间一夫一妻式的专一爱情,同时淡化,从而贬低了小说中描写的男性中心的一夫多妻制框架下的爱情及男同性恋关系。 值得注意的是,1940~1950年代戏曲和电影编演的《红楼梦》,几乎都将重点放在一夫一妻式的爱情故事上,描绘出一个以柔美少年贾宝玉为中心的女性世界。例如,1944年版电影《红楼梦》(卜万苍编剧、导演,袁美云、周璇主演,“华影”公司出品)的故事情节和人物塑造就与越剧《林黛玉》(1944)以及后来的《红楼梦》相似。这部电影也是以家庭内务和大观园内的女性世界为中心,片中只有贾政、焦大等少数男性的出现,而且对他们着墨不多。此外,与越剧一样,贾宝玉一角是由著名女演员袁美云扮演的。 20世纪中期,上海通俗娱乐演艺对曹雪芹小说女性化的改编再次为这一时期大众娱乐的女性化趋势提供了证据,而这一趋势在女子越剧中有最为集中的表现。可以说,正是女子越剧的女性美学赋予了《红楼梦》女性化叙事一个最佳形式。越剧《红楼梦》以流畅自然的表演风格、优雅的身段、靓丽的服装和先进的造型技术来再现红楼故事。越剧女演员更以自己的女儿身塑造出一群有血有肉、美丽动人的女性形象,还有一个女性化的柔美少年贾宝玉。这些形象是如此深入人心,成了人们心目中《红楼梦》人物的标准造型。加之,越剧以优美的唱腔演绎小说中的诗词,相映生辉,引领观众和戏中人物一起完成了跌宕起伏的感情之旅。如果说小说《红楼梦》中上百首诗词使这部伟大的作品充满诗意,那么,越剧的唱腔则恰到好处地承载了这种诗意,有时甚至更为充分地再现了这种诗意。越剧红楼的唱段通过1962年版的电影和成千上万张唱片在全国传播,成了红楼人物的声音象征。 受现实主义表演风格的局限,1944年版的电影《红楼梦》缺乏越剧特有的女性戏曲美学来提升女性的叙事,因此无法展现人物情感的复杂和浓烈,也无法表现出小说特有的中国古典诗意,很快就被人淡忘了。到了1950年代,电影界欲重拍《红楼梦》题材时,电影人选择了将1958年的越剧《红楼梦》稍作电影化处理后直接搬上银幕,而不是重拍。 (本文选自《诗与政治》,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5年5月出版。)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