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谈论捷克作家哈谢克之前,我想特别简要地回顾一下捷克文学走过的路程。这无疑有助于我们更好地了解哈谢克在捷克文学中的地位。 说起捷克,我们往往会想到一个如今十分时髦的词儿:波希米亚。波希米亚实际上是捷克的一个地区,捷克人的祖先就生活在那里,久而久之,它也就成了捷克的别称。位于欧洲中部的捷克已经有一千多年的历史了。但严格意义上的捷克文学始于十四世纪,同一个皇帝及他创立的大学有关。那就是查理一世(1316—1378),帝号为“查理四世”。查理四世(1346—1376年在位)实现了捷克国王成为神圣罗马帝国君主的梦想。他于一三四八年在布拉格创办的查理大学让他获得了不朽的声名。在捷克无数作家、学者、教育家和政治家的生平中,查理大学将是一个不断被提到的名字。 著名的宗教改革家杨·胡斯(1371—1415)就曾在查理大学攻读过哲学,后来还成为查理大学的校长。他赞同并传播英国教士威克里夫的教义,主张没收教会的财产,坚决要求宗教改革,得到广大民众的拥护。这自然会引起教会的仇视。一四一四年,在康斯坦茨会议上,他遭到逮捕,并以散布异端邪说罪被判处火刑。捷克民众,尤其是那些胡斯派信徒愤怒了。一场捍卫胡斯宗教改革的战争很快便打响了。为了制服这个桀骜不驯的弱小民族,罗马教皇竟先后发动了五次十字军征讨。这场悲壮的战争持续了整整十五年之久。这就是举世闻名的“胡斯战争”。它对捷克历史影响深远,成为捷克民族的精神支点,也成为捷克文学艺术的精神源泉。 从十六世纪开始,捷克一直处于哈布斯王朝的统治之下。白山战役后,有一百多年的时间,哈布斯王朝确立德语为国语,禁止捷克语通行,焚毁捷克书籍,强迫捷克居民改奉天主教。人们称这段历史为捷克的“黑暗时代”。在此情形下,捷克文学基本处于受压制状态,没有太多的亮点。杨·阿莫斯·夸美纽斯(1592—1670)虽然写出了《世界的迷宫和心灵的天国》等文学著作,但他更大的成就是在教育方面,他也因此享有“欧洲教育之父”的美誉。 十八世纪末叶至十九世纪上半叶,捷克兴起了大规模的民族复兴运动。在这场运动中,文化发挥了举足轻重的作用。诗歌、戏剧和小说也因此有了生长的机会和空间。卡·希·马哈(1810—1836)凭借抒情叙事长诗《五月》,成为捷克诗歌的奠基者。约·卡·狄尔(1808—1856)以历史剧《杨·胡斯》和童话剧《斯特拉科尼采的风笛手》为捷克戏剧拉开了帷幕。而女作家鲍·聂姆曹娃(1820—1862)则被誉为捷克小说的代表人物。她的中篇小说《外祖母》已成为捷克文学中的经典。 在十九世纪的捷克文学中,聂鲁达是一个特别值得我们记住的名字。杨·聂鲁达(1834—1891)是诗人、小说家、小品文作家和社会活动家。他创作的《墓地之花》、《宇宙之歌》、《民间故事诗与浪漫曲》等六部诗集使他成为捷克现代诗歌的奠基者。他的短篇小说集《小城故事》以灵活多样的手法描绘了极富地方色彩和特殊韵味的布拉格小城区生活,塑造了一批生动饱满的小市民阶层人物,被公认为捷克十九世纪最重要的小说作品。他还喜欢周游世界,曾游历欧、亚、非等几十个国家,每次出访都会留下一些有趣的文字。小品文在他的创作中占有特殊位置。他一生写下的小品文难以计数。将小品文提高到文学艺术的高度是聂鲁达对捷克文学的另一大贡献。他的小品文丰富、自然、幽默、生动,有时也不乏激烈和尖锐,从中你可以见到各种各样的人物,听到各种各样的声音,感受到各种各样的生活。民族复兴时期著名的历史学家帕拉茨基称赞道:“没有让民族灭亡,而是使它起死回生并向它指明崇高目标的是捷克作家。” 二十世纪伊始,西欧各种文学思潮和流派传入捷克。第一次世界大战后,捷克和斯洛伐克两个民族摆脱了奥匈帝国的统治,并于一九一八年十月二十八日成立了捷克斯洛伐克共和国。这就是捷克作家们通常所说的第一共和国。这一重大事件直接影响到了捷克文学的生存和发展。正是在这一时期,捷克文学奇迹般地出现了前所未有的繁荣。在短短的几十年里,哈谢克,恰佩克,万楚拉,赛弗尔特等一大批我们熟悉的作家凭借自己独特的作品把捷克文学提升到了欧洲高度。旋覆花社等重要文艺团体也以各自的姿态丰富了捷克的文化和社会生活。此外,我们千万别忘了,还有一些在捷克境内生活和写作的德语作家,其中就有小说家卡夫卡和诗人里尔克。卡夫卡一辈子都没离开过布拉格。他们的存在使得捷克文学呈现出一种有趣的格局:既有哈谢克的传统,也有卡夫卡的传统。 可惜,捷克文学这一蓬勃发展的进程却被一场巨大的灾难打断了。一九三八年十月,德国、意大利、英国和法国四国签定了慕尼黑协定,将捷克出卖。一九三九年春天,希特勒军队占领捷克斯洛伐克。捷克又一次丧失了独立。几个月后,第二次世界大战开始。恐怖在捷克大地上蔓延。作家和艺术家们也在劫难逃,尤其是那些有强烈反法西斯意识并积极参加反法西斯斗争的作家和艺术家。他们的作品难以发表。还有成批的作家和艺术家被关进集中营。伏契克、万楚拉等作家就这样倒在了法西斯的枪口下。伏契克的《绞刑架下的报告》让我们看到了一位捷克作家的英勇而又悲壮的形象。 如此看来,在哈谢克之前,捷克文学历史不算太长,底子不算太厚,优秀作品也不算太多,甚至都没有自己的史诗。因此,哈谢克和他的《好兵帅克》的出现,对于捷克文学,有开拓和建设意义。 《好兵帅克》是本有趣的书。我们通常称它《好兵帅克》。其实,它的全名叫《好兵帅克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的遭遇》。也有人将它译为《好兵帅克历险记》。主人公自然就是帅克。 关于帅克,作者雅罗斯拉夫·哈谢克介绍道:“你可以在布拉格街上遇到一个衣衫破旧的人,他自己压根儿就不知道,他在这伟大新时代的历史上究竟占有什么地位。他谦和地走着自己的路,谁也不去打扰,同时也没有新闻记者来烦扰他,请他发表讲话。你要是问他尊姓,他会简洁而谦恭地回答一声:‘帅克。’” 显然,这是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人。可在哈谢克看来,这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人却是一个被埋没的英雄。因此,他就要讲讲这位被埋没的英雄在世界大战中的事迹。 几乎从第一页,帅克的形象就给了我们特别的冲击:首先让我们目瞪口呆,然后又让我们捧腹大笑。这是个胖乎乎的、乐呵呵的、脑子似乎总有点不大对劲的捷克佬。在生活中,他也许并不起眼。可作为小说人物,就有太多的看头了。吸引我们的恰恰是他的呆傻,他的纠缠,他的滑稽,他的喋喋不休,他的一本正经的发噱,他的种种不正常…… 他对什么都满不在乎。他会微笑着听别人宣布他是个大白痴。甚至很乐意被人送进疯人院。对疯人院生活,他竟然赞叹不已:“在那里就跟在天堂里一样快活。你可以使劲喊,大声吼,可以哭嚎,可以学羊咩咩叫,可以起哄吹口哨,可以蹦蹦跳跳,可以做祷告,可以爬着走,可以跷脚跳,可以翻跟头,谁也不会走来对你说:‘不许干这个,先生,这不像话,你该感到害臊,这哪像个有教养的人啊!’我真不明白,那些疯子被关在那里为什么要生气。”帅克觉得,疯人院才是地地道道的自由天地和理想世界。 表面上,他对皇上绝对的忠心耿耿。要打仗了。他的风湿病正在发作。可他依然买了一朵光荣花和一顶军帽,坐上一张借来的轮椅,由他的女用人米勒太太推着去从军,并表示就是粉身碎骨也要效忠皇上。可在部队里,他又是怎样效忠皇上的呢?总是在添乱,出岔子,“好心”办坏事,不时地还会让上司出点洋相。第一天到卢卡什上尉家当勤务兵时,他想让猫和金丝雀熟悉熟悉,结果猫把金丝雀给吃掉了。为了满足上尉养狗的愿望,他竟将克劳斯上校家的狗偷来,害得上尉遭受了一通羞辱。上尉嘱咐他给卡柯尼太太送封情书,他却把情书直接送到了卡柯尼先生手中。当卡柯尼先生暴跳如雷时,帅克一把夺过情书,吞进了肚里,声称情书是他写的。这样的故事差不多随时都会发生。他还是个特别能瞎扯的家伙,只要和他对话,他就有本事扯到十万八千里,直到把你扯晕了为止。最后,卢卡什上尉见到他就像见到了瘟疫,无论如何都不敢留他在自己的身边了。 帅克是出于弱智才捅出如此众多的乱子的吗?我看到读者会心的一笑了。实际上,他自己在某种场合说的话已经泄露了天机:“这种愚蠢的专制王朝根本就不该在这世上存在!只要我一上前线,就会叫它咽气的。”哈哈,原来他是在以自己的方式干预世界大战哩。他决不是什么白痴,而是个真正的英雄。或者,就是捷克人所说的“聪明的傻子”和“天才的傻子”。 除帅克外,还有一群生动的人物。最好玩的就数巴伦了。他就像得了馋嘴病似的,总是不断地要偷点东西吃。他自己告诉帅克,有一次,他老婆去朝圣时,他家的鸡便少了两只。还有一次,他的孩子正在为他祈祷,他忽然在院子里看到了一只火鸡。火鸡的命运可想而知了。但就在吃鸡的时候,一根鸡骨头卡住了他的喉咙,幸亏他的小徒弟把它弄了出来。那个小徒弟,个儿小小的,胖乎乎的,又白又嫩。帅克走到巴伦跟前说:“把舌头伸出来给我看看。”巴伦伸出了舌头,帅克嚷嚷道:“我看出来了,你准是把那个小徒弟也吃了!”这样的情节实在令人难忘。 《好兵帅克》共分“在后方”、“在前线”、“光荣的败北”以及“光荣的败北续篇”等四卷,长达六百来页,却几乎没有什么中心情节,有的只是一堆零碎的琐事,有的只是帅克闹出的一个又一个的乱子,有的只是幽默和讽刺。每个字都透着幽默和讽刺。可以说,幽默和讽刺是哈谢克的基本语调。正是在幽默和讽刺中,战争变成了一个喜剧大舞台,帅克变成了一个喜剧大明星,一个典型的“反英雄”。 看得出,哈谢克在写帅克的时候,并不刻意要表达什么思想意义或达到什么艺术效果。他也没有考虑什么文学的严肃性。很大程度上,他恰恰要打破文学的严肃性和神圣感。他就想让大家哈哈一笑。至于笑过之后的感悟,那已是读者自己的事情了。这种轻松的姿态反而让他彻底放开了。这时,小说于他就成了一个无边的天地。想象和游戏的天地。宣泄的天地。就让帅克折腾吧。折腾得越欢越好。借用帅克这一人物,哈谢克把皇帝、奥匈帝国、密探、将军、走狗等等统统都给骂了。他骂得很过瘾,很解气,很痛快。读者,尤其是捷克读者,读得也很过瘾,很解气,很痛快。幽默和讽刺于是又变成了一件有力的武器。而这一武器特别适用于捷克这么一个弱小的民族。哈谢克最大的贡献也正在于此:为捷克民族和捷克文学找到了一种声音,确立了一种传统。法国《理想藏书》的编著者皮沃和蓬塞纳说:“士兵帅克不仅是捷克人精神和抗敌意志的永恒象征,而且还是对荒诞不经的权势的痛彻揭露。这位反英雄是幽默的化身,而这幽默是对我们千变万化的时代的唯一可行的应答。”[1] 帅克当然只是个文学形象,幽默,夸张,有时又显得滑稽,充满了表演色彩,属于漫画型的。但在他的身上我们还是可以看到哈谢克的不少影子。哈谢克的老朋友、捷克著名画家拉达回忆:“哈谢克给人的印象像是一个较富裕人家的、不怎么爱动脑子的子弟,脸上无须,憨厚质朴,有着一双诚恳坦率的眼睛。与其说他像一位天才的讽刺家,不如说他像一个天真无邪的高材生”。可只要他一说话,他的形象立即就改变了。拉达说,他幽默极了,“他的幽默对我来说像盐一样可贵,以至于稍久一点见不到他,我就深感难受”。 雅罗斯拉夫·哈谢克一八八三年四月三十日出生于布拉格。父亲是中学教师。由于家庭氛围的缘故,哈谢克从小就喜爱读书写字。小学未毕业就因优异成绩被保送到中学学习。上中学时,捷克著名历史小说家伊拉塞克当过他的班主任。伊拉塞克的爱国主义思想对哈谢克有着深刻的影响。在当时的反对奥匈帝国的示威游行中,人们就看到了中学生哈谢克的身影。十三岁时,哈谢克失去了父亲。从此,跟随母亲过着极为清寒的生活。贫困最终使他不得不辍学,小小年纪就到一家杂货铺当起了学徒。后来,他又进过一所商业专科学校学习。毕业后,在银行谋到一个小职员的位子。但他天性自由、散漫,忍受不了刻板、灰暗的工作和生活环境,上班没几个月就丢弃工作,抛离家庭,出去流浪了。他身无分文,徒步行走,一边乞讨,一边周游祖国大地,还在中欧一些国家留下过自己的足迹。正是在流浪生涯中,他广泛了解了底层人民的生活疾苦,亲眼目睹了种种社会不公,并积累了大量的民间智慧和创作素材。他因为闹事、侮辱警察、参加无政府主义者组织的游行而多次被关进监狱。有一回,还曾因假装跳河自杀而被巡警送进疯人院。 捷克作家大多有泡酒馆的喜好。哈谢克也不例外。他常常在那里喝酒,聊天,讲述各种趣闻轶事,也听到了无数趣闻轶事。这些趣闻轶事不少都揉进了他的作品中。一九一一年,帝国大选时,他还组织过一个党,名称很滑稽,叫“在合法范围内的温和进步党”,自任主席,打着竞选议员的旗号,到各种场合发表演说,尽兴发挥他的幽默和讽刺才能。他也确实在奥匈帝国的军队里当过兵。《好兵帅克》里的不少人物都确有原型。比如卢卡什、扎格纳和万尼克等等。后来,哈谢克“神秘失踪”,自愿成为俄国人的俘虏,随后加入了苏联红军,成为一名共产党员,还当上了苏联红军干部,担任过红军政治部国际组组长。据说,他还曾结识过一位参加十月革命的中国将军,并跟他学会了八十个中国字。 如今,幽默讽刺小说《好兵帅克》已被译成六十多种文字,在世界众多国家和地区广为流传,可算得上名副其实的世界名著了。书中那个用捷克诗人、一九八四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塞弗尔特的话来说,“胖乎乎、性格外向、绝对不懂得粉饰现实”的大兵帅克得到了一代又一代人的喜爱,丰富了一代又一代人的生活和记忆。无疑,他已成为世界文学史上最生动可爱的文学人物之一。哈谢克也因他所创造的这个不朽的人物而进入不朽了。一九八二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将他确认为“世界文化名人”。然而,难以想象的是,帅克这个不朽人物却是在连一丝一毫的清静和郑重都没有的气氛中诞生的。 那是一九二一年一个夏天的夜晚,刚从俄国回到捷克不久的哈谢克忽然出现在布拉格一家酒馆里。这家酒馆离他的住处不远。不少在场者惊讶地发现,他只穿了件衬衫,趿着拖鞋,提着裤子,真正是邋遢到家了。他连忙告诉大学说他老婆舒拉把他的皮鞋、背带和外套统统锁了起来。了解哈谢克的人立马会心地笑了起来。他们明白这是舒拉不得已才采用的一种非常措施,因为哈谢克生性好动,喜欢游荡,常常一出家门便不知何时回家。妻子病了,他要去药房买点药,顺便来酒馆遛遛,随身还带了个酒瓶,打算捎瓶酒回去。酒还没灌满,第一杯啤酒还没喝完,他就玩起了台球。三杯啤酒下肚后,他想起了舒拉,下了下决心,说怎么也得去买药了,因为老婆会着急的,至于酒瓶嘛,就先放在酒馆里,等他买药回来时再取。但他压根儿没有回来。几天后,舒拉敲开哈谢克一个朋友家的大门,气冲冲地问哈谢克在哪儿。原来,打从出去买药后,哈谢克就一直没有回家。 一个星期之后,他终于回家了,手里提着一瓶酒,但药连影儿也没有。反正药也不需要了,舒拉的病早就好了。 这段时间里,哈谢克衣冠不整地在布拉格城到处溜达,进了一家又一家酒馆,身上不多的几块钱花完后,他便在阵阵喧闹声中,在一帮贪怀的哥儿们中间写了满满一练习本的《好兵帅克》。他伏在桌子一角写稿,写完几十页后就让一个朋友送去交给出版商,换取几个克朗。这样,至少这一天他就又有酒喝了。等到钱用完后,他就提笔再写。 就这样,为了挣钱买酒喝,哈谢克写起了《好兵帅克》。但由于长期酗酒及不规律的生活,他的健康状况日益恶化,最终未能完成这部长篇巨著。一九二三年,哈谢克因病辞世,年仅四十。这实在是一个遗憾。哈谢克其实与卡夫卡属于同时代人,甚至还算得上街坊,可布拉格的两位大师,却好像隔着一座山似的,从未走到一起。这不能不说是另一个遗憾。 [1] 见《理想藏书》第85页,光明日报出版社1996年版,余中先译。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