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中丞传后叙》是韩愈的一篇议论与叙事相结合的散文。此文写于唐宪宗元和二年(807),这年韩愈正四十岁,已召回京师任国于博士。此时距安史之乱已有四十多年了,唐朝在恢复生产,稳定社会秩序等方面都初见成效。韩愈政治主张的一个重要方面,是反对藩镇割据,维护中央集权。《张中丞传后叙》即表达了这一思想。文中表彰张巡、许远抗击安史叛军的功绩,驳斥对张、许的诬蔑、中伤,以此来歌颂抗击藩镇作乱的英雄人物。元和元年(806年)宪宗开始制裁藩镇。在这样的政治背景之下,韩愈重新阐扬张、许功绩,无疑是有意义的。
至于他写这篇文章的直接原因,文章开头一段作了交代,他告诉我们,是读了李翰写的《张巡传》之后,认为内容欠完备,事实还应增补,道理有待进一步阐发,于是写了这篇文章。他的这一篇,是对李翰(曾进士及第,和张巡友好,张巡守睢阳时他也在城里,事后给张巡以及和张巡同时牺牲的姚訚等人写了传,献给当时的皇帝肃宗,以表明他们的忠义,韩愈所读到的就是这个本子。这个本子后来已失传,但《旧唐书》和《新唐书》里的张巡传都是根据它撰写的,从其中可以看到张巡等人的英雄事迹。)那一篇的补充,内容是由李翰的《张巡传》生发出来,但不是那一篇的读后感,所以叫“后序”。“后序”也可叫作“跋”,是在书或诗文后面加上一段文字的意思,加上的文字可以是对所跋的东西作评介、发议论,也可以在内容上作补充。这篇《张中丞传后叙》就是对李翰原作的补充。又称为“书后”,“大抵书后者,意必抽于前文,事必引于原著。”(清代姚华《论文后编》)韩愈的这一篇,就是在原著基础上,给以阐发和补充,又叙议结合,独立成文。 中丞:即张巡(709—757),南阳(今河南邓县)人,开元时进士及第,天宝中任清河(今河北巨鹿)县令、真源(在今河南鹿邑东)县令,安禄山叛乱,他率兵进入雍丘(今河南杞县)、抗拒叛将令狐潮的围攻,后因上级虢王抑兵,他退出雍丘,正好雎阳(治所宋城在今河南商丘南边)太守许远告急,张巡带了三千人,马进少、睢阳郡城和许远协同防御,多次打退敌将尹子奇的进攻,最后因粮尽援绝,在至德二载(757)十月城陷牺牲。在这以前玄宗嘉奖他英勇抗敌,曾授他为从五品上阶的礼部主客郎中兼正五品上阶的御史中丞,因此可尊称之为张中丞。 “元和二年四月十三日夜,愈与吴郡张籍阅家中旧书,”“元和”,唐宪宗年号。元和二年,即公元807年。“吴郡”,郡治在今江苏苏州市。“张籍”,原籍吴郡,字文昌,唐宪宗元和时著名诗人,韩愈之友。“得李翰所为《张巡传》”,“李翰”,字子羽,张巡友人,曾亲见睢阳战事。“翰以文章自名”,“自名”,自负、自许。“为此传颇详密。然尚恨有阙者:不为许远立传。”“许远”,杭州盐官(今海宁)人,安碌山反叛时,任睢阳太守,与张巡固守不降,“城陷被执,后遇害。”“又不载雷万春事首尾。”“雷万春”,为张巡部将,后与张巡同时遇害,有人认为这里的雷万春就是南霁云。这几句意为,元和二年四月十三日夜里,我和吴郡张籍一起翻阅家中旧书,找到李翰所作的《张巡传》。李翰因为文章好而自负,写这篇传记详细周密,但我看后还感到有遗憾之处,没有为许远立传,又不记载雷万春的事迹始末。 以上为文章的第一部分,因《张巡传》尚有遗憾之处,“不为许远立传,又不载雷万春事首尾”以此笼罩全文,提起以下诸段。 第二部分(2、3、4自然段)照应“不为许远立传”,三个自然段,各驳一种谬论。 第2段,“远虽材若不及巡者,开门纳巡,位本在巡上,授之柄而处其下,无所疑忌,竟与巡俱守死,成功名。”“若”,似乎、好像。“纳”,接纳。“授”,授予、给予“柄”,权柄,权力。这里指抗敌指挥权。“无所”,没有什么。“竟”,最终、最后。这几句意为,许远才能虽然比不上张巡,但他主动打开城门,接纳张巡,职位本在张巡之上,却把指挥大权交给张巡,情愿退居下位,没有什么疑虑猜忌,最终与张巡共同坚守睢阳,壮烈殉难,成就了功业和名声。“城陷而虏,与巡死先后异耳。”肃宗至德二载(757)十月,雎阳城陷,张巡、许远等被虏,尹子奇杀张巡等36人,解送许远去洛阳报功,至偃师,许远不屈被害。巡、远遇难同在一月。是说,城遭攻陷以后被俘获,与张巡相比,只是就义时间先后不同罢了。“两家子弟材智下,不能通知二父志,以为巡死而远就虏,疑畏死而辞服于贼。”“材智下”,才能智力低下,不明事理。“通知”,通晓。“辞服”,请降。“辞”,这里指口供。安史之乱平定后,张巡儿子去疾曾上书皇帝指责许远不忠于张巡,并怀疑许远曾对叛军屈服,其实是轻信遥传。当时诏尚书省,使张去疾与许远之子许岘及百官议,这两句即此事。这是说,两家儿子才能智慧不高,不能通晓明白他们父亲的志向,认为张巡被杀而许远成了俘虏,怀疑他是怕死向叛贼说了屈服的话。“远诚畏死,何苦守尺寸之地,食其所爱之肉,以与贼抗而不降乎?”“食其所爱之肉”,雎阳被围,城中粮尽,张巡杀自己的爱妾,许远杀其奴仆,以其肉充军粮。这是说,如果许远真的怕死,为什么艰苦守卫这小块土地,杀死他心爱的人让饿极的部下吃,以抗击敌人而不投降呢?“当其固守时,外无蚍蜉蚁子之援,所欲忠者,国与主耳,贼语以国亡主灭。”“蚍蜉”蚁之一种,喻微小。“国亡主灭”,当时唐玄宗逃往蜀中,存亡不知,故云。这是说,当他在围城中坚守时,外无援军,所要尽忠的,只是国家和君主罢了。叛贼告诉他:国家已经灭亡,国君已经不在了。“远见救援不至,而贼来益众,必以其言为信,外无待而犹死守,人相食且尽,虽愚人亦能数日而知死处矣。”“外无待”句,从至德二载正月到九月,睢阳被围,朝廷官员未尝一出救援。当时河南节度使贺兰进明屯兵临淮(今安徽境内),观望不救。“待”,等待。“犹”,还、仍旧。“且”,将要。“数日”,计算日子。这是说,许远看救援的军队不到而且笨重人却越来越多,一定拿他们的话当真的。外面竟无援兵可等待而还在拼死守城,人吃人将要吃光,即使是愚蠢的人也能算出自己死亡的日期。“远之不畏死以明矣!乌有城坏,其徒俱死,独蒙愧耻求活?虽至愚者不忍为。呜呼!而谓远之贤而为之耶?”这是说,许远不怕死也就十分明显了。哪里有城被攻破,他的部下全部牺牲,唯能自己蒙受耻辱求得活命的事呢?即便是世上最愚蠢的人,也不忍心这样做。像许远这样的贤明的人能干出这种事来吗? 这第二段是驳“以为巡死而远就虏,疑畏死而辞服于贼”,这是关键,为许远能洗清“辞服于贼”的冤枉,其余种种诬蔑就好办了。为此,作者一一摆出紧要关头许远的表现,有以下几点: 一、“开门纳巡……授之以柄而处其下,无所疑忌,竟与巡俱守死”。许远的忠直磊落,不言自明。 二、“城陷虏,与巡死先后异耳”。说明许远和张巡一样,是为抗敌救国而壮烈牺牲的。 三、“外无待而犹死守,人相食且尽,愚蠢人亦能数日而知死处矣”。这怎么能说许远是怕死呢?铁的事实给才智低下的“两家子弟”掌嘴。铁的事实把他们的诬陷打的粉碎! 第3段,“说者又谓远与巡分城而守,城之陷,自远所分始。以此诟远,此又与儿童之见无异。”“自远所分始”,当时远、巡在雎阳分城而守,张守东北,许守西南,叛军从许远的守区攻入城,故议者有此说。“诟”,毁谤。这是说,议论的人又说许远和张巡分守雎阳城的西南和东北,城被攻破,是从许远防守的区域打开的,据此责备许远,这跟儿童的见解没有什么两样。“人之将死,其脏腑必有先受其病者;引绳而绝之,其绝必有处。观者见其然,从而尤之,其亦不达于理矣!”“引”,拉。“绝”,断。此句意为,把绳拉断,总有断头的地方。“尤”,过失。“尤之”(指受病之脏腑和绳的绝处),为尤,意即归咎于它。这是说,人将要死时,他的内脏必定有先遭到疾病侵害的地方;拉断一条绳子,断开必定有个部位;有人看到情况是这样,从而责备这个部位,这也是不明道理的啊!“小人之好议论,不乐成人之美,如是哉!如巡、远之所成就,如此卓卓,犹不得免,其他则又何说!”“不乐成人之美”,语出《论语·颜渊》“子曰:‘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小人反是。’”“卓卓”,特异,杰出。这是说,这些小人好议论,不成人之美,他们就是这样做的。像张巡、许远他们所成就的事业,是如此卓绝不凡,还不能免于遭到非议,其他人又有什么可说的呢?) 这第三段所驳不过是貌似事实,实际不过是迷人眼目的“儿童之见”,不值一驳,却又非戮穿不可。作者侧面迂回战斗,举出日常生活中极普通的事例,“人之将死,其脏腑必有先受其病者;引绳而绝之,其绝必有处”,这是一个正常人都能理解的,作者不再多说,读者的头脑中,自然就会完成一个类比推理的过程,认识到:分城而守,城之陷,必有所始。同样,读者的头脑中也会自然而然地认识到:“守一城,以千百就尽之卒,战百万日滋之师”,而且是“外无蚍蜉蚁子之援”,城陷是必然的结果,许远有什么责任?戳穿了谬论的欺骗性,也就露出了论敌的卑劣丑恶的面目:“小人之好议论,不乐成人之美,如是哉”,这也是一种事实。指出这样的事实给予论敌的打击,是相当沉重的。 第4段,“当二公之初守也,宁能知人之卒不救,弃城而逆遁?”“逆遁”,事先逃走。“苟此不能守,虽避之他处何益?”是说,当张、许二人防守雎阳之初,岂能知道人家最终不来救援,而丢掉城池,预先逃跑呢?假如这个城池守不住,即使躲到其他地方又有什么好处呢?“及其无救而且穷也,将其创残饿羸之余,虽欲去,必不达。”“创”,受伤。“残”,废。“羸”,瘦弱。是说,等到他们已经没有救兵陷入绝境时,带领那些伤残病弱的残兵,即使想突围,也必定达不到目的。“二公之贤,其讲之精矣。守一城,捍天下,以千百就尽之卒,战百万日滋之师,蔽遮江淮,沮遏其势,天下之不亡,其谁之功也!”“讲之精矣”,考虑得很周密、精当。“守一城,捍天下”,李翰《张巡传》和《通鉴考异》记载,此地虽重要,若不是张巡善用兵,则“贼若欲取江淮,绕出其外,雎阳岂能障之哉!盖巡善用兵,贼畏巡为后患,不灭巡则不敢越过其南耳。”“沮遏”,即阻遏。“沮”,阻。这是说,张、许二人那样贤明,对此一定想得很周到了。守住一座城池,捍卫整个天下,凭借千百名越战越少的士兵,阻击成千上万日渐增多的叛军,掩护着江淮广大地区,阻止敌人的攻势,国家不至于灭亡,这是谁的功劳呢? 第四段作者继续摆事实,摆正反两面的事实加以对照,并在事实的基础上做极易为人明白和接受的推论,从而对敌人反戈一击,敌于死命。这里分两层,以上讲的是第一层,是摆正面事实,“当二公之初守也,宁能知人之卒不救”,“以千百就尽之卒,战百万日滋之师”,论证许远、张巡的功勋“蔽遮江淮,沮遏其势,天下之不亡”。 “当是时,弃城而图存者,不可一二数。擅强兵坐而观者,相环也。”“一二数”,一个两个地数。是说,到那时,弃城逃走,保全自己性命,不是一两个人;拥有强大军队,坐视不救的人,四周都是。“不追议此,而责二公以死守,亦见其自比于逆乱,设淫辞而助之攻也。”“自比”,自附。“淫辞”,指歪曲事实的言辞。是说,今天不追究和评说这些人的责任,却要指责张、许二人不该死守雎阳,看出这些发议论的人是站在叛逆者的行列,编造一套夸大不实的言辞帮助叛逆者攻击张、许二英雄。 这段的后一层是从反面事实加以驳斥。“弃城而图存者,不可一二数;擅强兵坐而观者,相环也。”正反对比给论敌以致命一击。“亦见其自比于逆乱,设淫辞而助之攻也”--他们简直和叛贼是一丘之貉!《张中丞传后序》正是这样一篇摆事实,讲道理,既“正”且“真”的好文章。让事实说话,是打击敌人的有力武器,它会让敌人露出丑恶的嘴脸,不得不俯首就范。 这第二部分议论的中心是驳斥“张巡、许远不应该死守睢阳”的谬论。作者主要采用了论证方法中的驳论,而且是从正反两方面的论据来驳斥的。全段分三个层次: 一是论述睢阳只能守不能弃; 二是论述睢阳的意义:“守一城,捍天下”,“天下之不仁,其谁之功也”; 三是揭露攻击张巡、许远之人是“自比淫乱”,“设淫词而助之攻”的险恶用心。作者写“弃城而图存者”、“擅强兵坐而观者”的目的是什么?是写那些为达到自己不可告人目的的人,正在恶毒攻击张巡和许远,其实质是为自己当年的丑恶行径辩护。 第五、六段各成一个部分。第三部分,第5段照应开头“又不载雷万春(南霁云)事首尾”。“愈尝从事于汴、徐二府,屡道于两府间,亲祭于其所谓双庙者。其老人往往说巡、远时事云。”“愈尝”句,贞元十二年(796)、贞元十五年(799)韩愈分别作董晋和张建封的推官,属幕僚。唐时称幕僚为从事。此处“从事”用如动词。“屡道”,几次经过。“双庙”,二人死后,天子(肃宗)赐二人为大都督,皆立庙于睢阳,叫双庙。是说,又没有完整记载雷万春的事迹。我曾先后在汴湖州、徐州节度使幕府中任职,常常往来两湖州之间,亲自到人们所说的双庙去祭奠两位英雄,那里的老人常常说起张、许二公的事情。“南霁云之乞救于贺兰也,贺兰嫉巡、远之声威功绩出己上,不肯出师救。”“南霁云”,张巡部下的重要将领。雎阳城陷,与张巡同时被害。“贺兰”,指当时的河南节度使贺兰进明。他当时驻节临淮,拥兵观望,拒绝救援睢阳之围。是说,南霁云向贺兰进明乞求救兵,贺兰进明妒忌张、许的声望功迹超过自己,不肯派兵救援。“爱霁云之勇且壮,不听其语,强留之。具食和乐,延霁云坐。”“延”,请。是说,可他喜欢南霁云的作战勇猛,不听他的话,强要留他,为他准备了酒宴和歌舞,请南霁云入座。“霁云慷慨语曰:‘云来时,睢阳之人,不食月余日矣!云虽欲独食,义不忍;虽食,且不下咽!’因拔所佩刀,断一指,血淋漓,以示贺兰。一座大惊,皆感激,为云泣下。”是说,霁云慷慨激昂地说:我从睢阳来这里时,那里的百姓一个多月没有粮食吃了。今天就是想一个人吃这宴席,从道义上也不忍心;就是勉强吃,也难以咽下去!于是拔出佩刀斩断自己一指,鲜血淋漓,拿来给贺兰进明看。所有目睹者都异常震惊,全都被感动激发而流泪。“云知贺兰终无为云出师意,即驰去。将出城,抽矢射佛寺浮图,矢著其上砖半箭,曰:‘吾归破贼,必灭贺兰,此矢所以志也。’愈贞元中过泗洲,船上人犹指以相语。”“浮图”,佛塔。“矢著”句,箭射塔上砖有半箭深。“志”,这里同识,标记。“贞元”,唐德宗年号。“泗洲”,故治在今江苏盱眙县。是说,霁云看出贺兰进明还是没有为他出兵的念头,就上马疾驰,离开这里。将要出城时,抽出一箭射那佛寺上的佛塔,箭的半截射进了佛塔上边的砖中,并说:等我去打败叛贼,一定除掉贺兰,这支箭是做标记的。我在贞元年间路过泗洲,船上的人还指佛塔告诉我这件事。“城陷,贼以刃胁降巡,巡不屈,即牵去,将斩之;又降霁云,云未应。巡呼云曰:‘南八,男儿死耳,不可为不义屈!’云笑曰:‘欲将以有为也,公有言,云敢不死!’即不屈”。“降”,作动词。“降巡”,即使巡降。下文“降霁云”,同此例。“南八”,南霁云在弟兄中排行第八,犹言老八。“敢不死”,等于说岂敢不死。“不屈”,意思是不屈而死。这是说,睢阳城陷,叛贼用刀逼迫张巡投降,张不屈服,就把他梱上拉走,打算处死。又逼霁云投降,霁云当下没有答话,张巡向他叫道:南八,男子汉一死罢了,不可为不义的事所屈服!霁云笑着说:本想要留下有所作为,张公既然有话,我怎敢不去一死呢!于是就没向叛贼屈服。 第四部分,第6段,标题和开头一段都点出《张巡传》,第4、5段也已写到张巡,但又非主角,第6段专写张巡遗事,又带及许远,这就使得张巡的事迹,许远的为人以及李翰的文章更加具体而丰富。 “张籍曰:有于嵩者,少依于巡,及巡起事,嵩常在围中。籍大历中于和洲乌江县见嵩,嵩时年六十余矣。以巡初尝得临涣县尉,好学,无所不读。籍时尚小,粗问巡、远事,不能细也。”“起事”,指张巡起兵讨伐和抗击安史叛乱军。“常”,一作“尝”,曾经。“大历”,唐代宗年号。“乌江县”,今安徽和县乌江镇。“以巡”,因为张巡的缘故。指于嵩追随张巡死守睢阳。“临涣”,今安徽宿县西南。这是说,张籍说:有个叫于嵩的人,年轻时跟随张巡,等到张巡起兵抗贼,于嵩曾在围城之中。张籍在大历年间在和洲乌江县见到于嵩,那时于嵩年纪已六十多了。由于曾跟随张巡的关系,开始时任临涣县尉,他爱学习,没有他不读的书。当时张籍的年纪还小,粗略地听到一些张、许抗贼的事迹,没能细问。“云:巡长七尺余,须髯若神。尝见嵩读《汉书》,谓嵩曰:‘何为久读此?’嵩曰:‘未熟也。’巡曰:‘吾于书,读不过三遍,终身不忘也。’因诵嵩所读书,尽卷不错一字。嵩惊,以为巡偶熟此卷,因乱抽他帙以试,无不尽然。嵩又取架上诸书试以问巡,巡应口诵无疑。嵩从巡久,亦不见巡常读书也。为文章,操纸笔立书,未尝起草。”“髯”,指两颊上的胡子,这里泛指胡须。“帙”,书套,这里指书套中的书。据说:张巡身高七尺多,胡须如天神。一次看见于嵩读《汉书》,问他:‘为什么老读这本书?’于嵩说:‘尚未读熟。’张巡说:‘我读书从不超过三遍,一辈子不会忘记。’于是就背于嵩所读的书,背完一卷不错一字。于嵩惊奇,认为张巡只是碰巧会读这一卷,就随便抽出其它书卷来考他。张巡没有一处不会背的。于嵩又拿架上各种书籍,试问张巡,张巡随他提问,背诵毫不迟疑。于嵩跟随张巡时间长了,也不见张巡经常读书。他作文章,拿起纸笔就写,从来没用起草稿。是说,开始守卫睢阳时,士兵近万人,城里百姓也近几万户。张巡只要见过一次的百姓知其姓名,以后就不会忘记。“巡怒,须髯辄张。及城陷,贼缚巡等数十人,且将戮,巡起旋,其众见巡起,或起或泣。巡曰:‘汝勿怖,死,命也。’众泣不能仰视。巡就戮时,颜色不乱,阳阳如平常。”“起旋”,起身去小便。“阳阳”,若无其事,十分安详的样子。是说,张巡发怒,胡须就会张开。到了城被攻陷时,叛贼梱住张巡等几十个人,坐在地上,将要处死。张巡起身去小便,他的部下看张巡站起,有的站起,有的哭泣,张巡说:你们不要害怕,死,这是命运决定的啊!大家都哭了,不能抬起头看他。张巡就义时,面不改色神态安祥像平时一样。 “远宽厚长者,貌如其心;同巡同年生,月日后于巡,呼巡为兄,死时年四十九。嵩贞元初死于亳、宋间,或传嵩有田在亳、宋间,武人夺而有之,嵩将诣洲讼理,为所杀。嵩无子,张籍云。”“貌如其心”,指许远的外貌和内心一样的宽厚。“亳”,今安徽亳县。“宋”,即雎阳。“诣”,到。“讼”,诉讼。“理”,法。是说,许远是个待人宽,很忠厚的长者,外表同他内心一样,跟张巡同年出生,月份比张巡晚些,称张巡为兄长,死时年龄为四十九岁。于嵩贞元初死于亳州、宋洲之间,有人传说于嵩有田地在这一带,武人抢夺去归为己有,于嵩将要到洲衙去告状,被杀害。于嵩没有儿子。以上这些都是张籍说的。韩愈所以用于嵩事迹来写张巡轶事,是因为于嵩是睢阳保卫战的参与者,通过他口述补叙张巡英勇就义的情况和张巡轶事,会更真实,更有说服力。另外于嵩在围城中幸免遇难,最后却死于非命,反映了藩镇割据下,武人专横跋扈的现实和社会不平。 文章开头点出张籍,第六段又由张籍转述张巡遗事,结尾又加一笔“张籍云”,这样前后照应,清楚交代材料来源,让读者感到信实,又表现出了作者构思之精密严谨。这一段写张巡博学强记虽似游离中心,但能使抗敌英雄张巡的性格更加丰满,决非余闲笔墨。最后张巡就戮时的表现,又回到睢阳抗敌这个中心上来。中心事件集中而突出,大大促成了章法的自然浑成。 《张中丞传后序》写作上第一个特色,就是写出了事实的本来面目,他是用事实说话,因而格外有力。文章开头一段,犹如全文序言,说明本文写作的原因和意图,交代非常具体,说话又似乎是非常随便的,只是直言事实,全不虚声张扬。这段不过是交代性的笔墨,与全文中心思想并无直接关系,但让事实说话的基调已经定位。第二段之后,文章逐步展开,无论是叙是议,全都有一说一,有二说二。批驳谬论,全用事实为根据。叙述事实,有多少说多少,并且指明材料来源,这就使全文坐实在用可靠的事实砌成的牢固基础之上,不由读者不信服,也不容论敌置喙挑剔。我们在2、3、4段已作了详细陈述。 第二文章结构和写法上灵活多变。我们初读后感到在内容和结构上都有些散漫,似乎忘记了作文的起承转合和钩连呼应,细一琢磨,它这是为了避免与《张巡传》发生重复,只能补其不足,而不能做完整系统的叙述。我们看,这里有对种种谬说的批驳,有对英雄事迹的描述,内容确实是多而又杂。但该文只写了三个人物:许远、南霁云、张巡遗事,各有不同的笔墨,夹叙夹义,虚实结合,波澜变化,感人至深。 先看写许远。本文为什么先从许远写起?一是李翰的《张巡传》中没有给许远立传,所以特别提出强调;二是许远蒙受的诬陷还没有昭雪;三是睢阳守城是张、许共同的功迹,二人仅是牺牲的时间先后不同。大概由他性格所决定,在他的行动中缺少叱吒风云的事例,死后所遭受的诽谤最深最重,所以韩愈写许远,重点放在辩诬上。于批驳种种诬陷的时候,列举他的主要事迹和功勋作为论据,许远的所作所为与群小的谬论尖锐对立,许远的忠勇磊落与群小的卑劣丑恶形成鲜明的对比,一个是巍然矗立的高山,一个不过是山脚下的一杯黄土。作者并不着力于刻画描绘,而许远的性格品质,依然是清楚的。对于许远等人的诽谤有其深刻的社会根源,辩诬绝不是容易的,所以韩愈足足用了三段文字来进行分析和批驳,他极善于抓住论敌的要害,针锋相对地举出正面事实,事实胜于雄辩,先给对方造成威慑。然后做入情入理的推论和发挥,进而逼近论敌,说事实,恳切而不拖泥带水,讲道理,层层析理、逻辑严密,不给对方留下些微把柄。最后关键之处,一击中的,打中敌人的要害,“小人之好议论,不乐成人之美,如是哉”,“亦见其自比于逆乱,设淫辞而助之攻也”,这是何等痛快淋漓的一笔啊!韩愈写许远时,始终把许远和张巡联系起来写;并用夹叙夹议的方法直接为许远辩解。 写南霁云则是用酣畅饱满的笔墨,着重描绘他的英雄行为,真是绘声绘色,如闻如见。作者在这里抓住了三个场面对南霁云作正面刻画:一是酒桌上的慷慨陈辞,见其肝胆照人;二是断其一指以示誓,表抗敌决心;三是箭射浮图以明志,表现嫉恶如仇。最后含笑赴死,其凛然正气拂面而来。在描写这三个场面时,作者还写了两个细节:抽刀断指和射矢明志。还写了南霁云的两段话,其一是“云来时,睢阳之人不食月余日矣!云虽欲独食,义不忍;虽食,而不下咽”;其二是“吾归破贼,必灭贺兰,此矢所以志也。”作者就是通过语言、行动细节来正面刻画南霁云的人物形象。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南霁云气慨豪壮、嫉恶如仇,忠心报国的高贵品质。对南霁云这个人物的刻画,除正面描写外,还采用了侧面烘托的描写方法:一是用节度使贺兰进明嫉贤妒能、狭隘自私来烘托,贺兰卑鄙目的和可耻行为,正好衬托了南霁云慷慨陈辞;二是“一座大惊,皆感激,为云泣下”的描写,对南霁云抽刀断指恰如烘云托月;三是汴、徐二府的人长期广为流传南霁云的英雄事迹来烘托。临死前,他与张巡的对话:“公有言,云敢不死”,正如对贺兰的“慷慨语曰”照应,更突出了他的舍生取义,忠勇豪壮的性格。 由于李翰《张巡传》叙张巡事迹已“颇详密”,所以关于张巡只补充一些生活琐事。用曾经依附张巡并得到其关怀的于嵩的口气来叙述,所叙又都是他的亲身经历,娓娓讲出,不加渲染,显得倍加动听。这些日常琐事,使得张巡的形象更加生动饱满,有血有肉。博学强记、文思敏捷、为文立就、关怀士卒的张巡,与智勇双全、指挥若定、誓死如归的张巡,正是一个完整性格的几个侧面。这些轶事的描写,虽然跟关系到国家命运的你死我活的睢阳保卫战没有什么直接关系,但从另一方面丰富了人物形象,把英雄有血有肉的个性刻画的更全面、生动、显得亲切动人。作为一位严肃的作家,韩愈自觉不自觉地遵循着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丝毫没有把生活和人物简单化。 《张中丞传后序》前半部分侧重议论(第2、3、4自然段),后半部分侧重记叙(第5、6自然段),有无分离脱节之感,这是为什么?该篇前议后叙,看起来是两大部分,但却无分离脱节之感,而有融会贯通、一气呵成之妙。这是因为作品有着伸张正义、赞颂英雄和打击邪恶、斥责小人的共同主题。不管是议论还是叙述,都紧紧为这一主题服务,正义与邪恶的尖锐对立,贯穿全篇,即使我们读最后两段写正面人物的文字,对南霁云和张巡的敬仰,会更激起我们对群小的憎恶。作者鲜明的思想倾向和强烈的思想感情,不仅有力地突出了中心思想,而且从始至终都在读者心目中激起共鸣,紧紧抓住了读者。在议论中夹有叙事,在叙事中兼有描写、抒情,融议论、叙事、抒情于一炉,于夹议夹叙中表明作者鲜明的爱憎立场,既有形象的感人特点,又有服人的逻辑力量。 另外无论是叙述和议论,其语言都是痛快淋漓,富于感染力和鼓动性。叙议结合之紧密达到了融为一体,不可分离的地步。作者对三个人物的描写也是相互烘托、相映生辉的。许远授权张巡而自居其下的叙述,既表现了张巡勇于承担杀敌守城的重任,又体现了许远宽厚谦虚和一心为公的美德。张巡呼霁云曰:“南八,男儿死耳,不可为不义屈。”霁云笑曰:“欲将有为也,公有言,云敢不死?”在一呼一答的描写中,既可看出张巡的英勇不屈、大义凛然和对部下的爱护,又可看出南霁云对张巡的崇敬信服,言无不听和保存实力,伺机复仇的心理。 我们说张巡是抗击安禄山叛军壮烈牺牲的英雄人物,受到人们的崇敬。但韩愈这篇《后叙》也写得十分精彩,不仅记述张巡和南霁云的逸事生动传神,批驳有损张巡、许远形象的种种议论也都词严义正,足使论者张口结舌。因此前人说它在风格上和司马迁的《史记》相接近,看来并未夸大 韩愈论文重视作者的养气,认为“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者皆宜”。(《答李翊书》)本文即以气盛为其主要特点。文章气盛,首先与思想的正确,作者的自信不可分,同时也表现为语言的技巧。《张中丞传后叙》的句式,或长或短,或张或弛,在整齐中多变化,并且善于根据内容的需要运用排比对偶,声调的抑扬变化,这些也都是形成此文浑浩之气不可缺少的因素。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