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絮李商隐《听雨后梦》 “初梦龙宫宝焰燃，瑞雪明丽满晴天。旋成醉倚蓬莱树，有个仙人拍我肩。少顷远闻吹细管，闻声不见隔飞烟。逡巡又过潇湘雨，雨打湘灵五十弦。瞥见冯夷殊怅望，鲛绡休卖海为田。亦逢毛女无憀极，龙伯擎将华岳莲。恍惚无倪明又暗，低迷不已断还连。觉来正是平陛雨，独背寒灯枕手眠。” 龙宫，李仙逝去处；宝焰燃，李诗思想火焰。仙人，指李；“拍我肩”，指梦中仙会。“闻声”“不见隔飞烟”，只能说明尚没有“满晴天”，仍在低声悲诉！“五十弦”，同《锦瑟》。“休卖海”是说不要把“海”——贺之“理想”=“沦海”=诗明珠，都背弃了。当然，这是不可能的。龙伯=李贺，他必“擎将华岳莲”。此四句，梦中似明又暗，其幻亦真，“低迷不已断还连”，“觉来”——醒来，还是“平陛雨”，无奈“独背寒灯枕手眠”。无奈、无声，亦如肝肠断，是最凄烈的控诉。商隐惯于无题，这首反常，题很具体，又很神秘。夜与之听事，其共事够神了，大概是秘不可宣吧！但是他的梦泄露了天机，他们议论的话题是李贺的无君论，要改造世界，造反。从诗的字面上看，应无此意。但可理解为引伸之意，“控诉”之目的，即勾出的美好理想，不就是鼓吹造反吗？你看李贺的《苏小小墓》不是结在“风吹雨”吗？那就是呼唤暴风雨。《追和何谢铜雀妓》也说“陵树风自起”，虽只言“风”，没说“雨”，但那也是呼唤暴风雨呀！李商隐要“听”的，可猜为就是李贺的暴风“雨”。这样，他（商隐）的梦，自然句句都和李贺相关了，悟出此点，全诗畅通。我们才释过《锦瑟》，点出要害在“五十弦”。这里李商隐又再弹“雨打湖灵五十弦”，这不等于挑明了吗？李贺在《上云乐》中还唱出“五十弦瑟海上闻”，可以说“五十弦”成了李贺李商隐的专利。其中“亦逢毛女无憀极，龙伯擎将华岳莲，”似可赘释：“人皆称贺为鬼龙伯（商隐）却李贺为仙佛。” 絮李贺《野歌》《月漉漉篇》 《野歌》，唱出陈胜的“世上英雄本无主”，比《浩歌》更为狂放。全文通俗：“鸦翎羽箭山桑弓，仰天射落衔芦鸿。麻衣黑肥冲北风，带酒日晚歌田中。男儿屈穷心不穷，枯荣不荣嗔天公。寒风又变为春柳，条条看即烟濛濛。” 时间是冬，“条条”是叶已凋光的柳，先绿而后凋，光的柳，柳先绿而后凋可知已是寒冬；“北风”也是冬，冬季刮北风；实际上，他指的是反动腐败的政治。“冲”是战。日晚，天将黑入夜。这时，一位武士，拿着粗笨的武器：“鸦翎羽箭山桑弓”〔农民造反之状〕，“仰天射落衔芦鸿”。“衔芦鸿”是口衔芦杆，能防箭矢的雁。则此雁非彼雁，乃皇权御“雁”。这个武士穿着普通的衣裳：“麻衣”猶今人说“布衣”，骑着看似极普通的马“黑肥”。实则“黑肥”，喻不同于武帝之“汗血”御马；“黑肥”非俗称，而是诗人造出新词，喻起义队伍之壮，和“北风”〔皇权政治〕大战。“带酒日晚歌中田”，即饮酒在“田”中放歌。此乃壮行酒、动员令。他的歌词〔动员令〕就是诗文的后四句，也很通俗：“造反，我们来打倒腐败皇权！”其中重要的口号是：“枯荣不荣嗔天公”，“嗔”是怒喝，如同今人所说，是谁骑在人民头上？使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天公”这个“劳什子”并非神圣不可侵犯。在中唐，李贺就打出“平等”的旗帜，研思想史的人能不留意？最后，李贺坚信，政治之冬将转化为政治之春。“寒风又变为春柳，条条看即烟濛濛”，就是抒发的造反即将成功，春天即将到来之美好愿景！ 《月漉漉篇》这首歌是他对人民起义、为黄巢造反之类的预见。“寒风又变为春柳，条条看即烟濛濛”，如“月漉漉，波烟玉”。“莎青桂花繁，芙蓉别江木。粉态夹罗寒，雁羽铺烟湿。谁能看石帆？乘船镜中入。秋白鲜红死，水香莲子齐。挽菱隔歌袖，丝刺罥〔同卷音，挂〕银泥。” 这首诗各注家都不知是写西施的。愚以为是继李白《子夜吴歌四首·其二》：“镜湖三百里，菡萏发荷花。五月西施采，人看隘若耶。回舟不待月，归去越王家。”李白、李贺都着眼“美”字，都讴歌镜湖景物的“美”，都盛赞西施的“美”。所不同的是李贺这里还寓有憧憬未来社会的“美”好之意。他是追慕范蠡西施的游五湖、经商，不侍候越王的懿行！ 絮李贺《屏风曲》和李商隐《屏风》 《屏风曲》 “蝶栖石竹银交关，水凝绿鸭琉璃钱。团回六曲抱膏兰，将鬟镜上掷金蝉。沉香火暖茱萸烟，酒觥绾带新承欢。月风吹露屏外寒，城上乌啼楚女眠。” 李贺给我们刻画了前四句后四句两个世界。这中间的奥秘无需细解！如果人们从贞观至武则天之治，再看唐中期后的没落，也就大体了然了。 《屏风》 “六曲连环接翠帷，高楼半夜酒醒时。掩灯遮雾密如此，雨落月明俱不知。” 翠，在义山诗中皆指无君论思想。知此，诗则意明。李商隐直说：屏中人不知屏外事！何事？皇权末路。问题在屏中人是谁？唐书：“宪宗著书十篇，号《前代君臣事迹》，书写于六屏风。”答案：屏中人是皇帝，并由宪宗把前代君臣一网罗尽全纳入屏中，都成了不知民间饥苦的败类！没有一个好饼！ 絮《蝉》 李商隐《蝉》：“本以高难饱，徒劳恨费声。五更疏欲断，一树碧无情。薄宦梗犹泛，故国芜已平。烦君最相警，我亦举家清。” 李贺、李商隐都是宗师陶潜的。但又有所不同。此诗是发挥李贺句“攒虫锼古柳，蝉子鸣高邃”〔永不停歇地进取〕（《昌谷诗》）。一是盛赞陶渊明是无君论、无神论的先驱。但“高难饱”两句，是说陶“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徒劳恨费声”，有批评陶意。感叹陶贡献出《桃花源诗》，可“一树碧无情”，恨现在总不见有桃源。二是陶如雄鸡报晓一样首唱出无君论，可是现实却森森地不见桃花源来。三是说现在和陶《归去去来辞》一样，“薄宦梗犹泛”是说薄情寡德的官吏更加蔓泛，而故园荒芜，百姓饥苦饿死，已经见不到人了。陶君何在？也不见了，“采菊东篱下”，做“南山翁”了。四是最感谢陶的提醒，使我这个罢宦回家的人，亦神能清逸而没有失落感，“举家清”。此诗看似追陶评陶又谢陶，但商隐咏此，也就是如“攒虫锼古柳，蝉子鸣高邃”一样的不断进取，在诉在求在追！ 絮《后园凿井歌》 李贺此歌全文为：“井上辘轳床上转：水声繁，弦声浅。情若何？荀奉倩。城头日，长向城头住。一日作千年，不须流下去。”《后园凿井歌》的形式很像《拂舞歌诗·淮南王篇》，内容则不类。 愚观此歌，李贺既是写实又是寄情。“水声繁，弦声浅”这是井快竣工最后砌井盘时，泥水紧张地往上拉，砖石紧张地往下送，忙快不停，辘轳要不停地转才出现的场面。“情若何？荀奉倩。”怎么他一下子就蹦出这么两句？！这是以死相殉的情。愚猜想是李贺婚前，他家后园凿井以备新婚用。但李贺作这首歌时其夫人故了。他是见井生情，悲不自胜，肝胆欲裂，泣不成声。“长向城头住，一日作千年”。何等的哀婉凄烈啊！终浑成绝唱！他从未再婚，留给我们的是高大痴情的形象。他留下的断句，“日睹井中泥，上出作埃尘”，当是亲自观察所得，不单不是抄袭别人之作，“作埃尘”一句，则蕴含深远，可联想…… 絮李商隐《井泥四十韵》 愚前释《井泥》，只指出它与李贺断句之联系，未曾作句解，总觉得遗憾。但《四十韵》句子多，句解起来篇幅太长。现只捡要点者，作些圈释，以补前解。 “皇都依仁里，西北有高斋。昨日主人氏，治井堂贝陲。”这暗用李贺《后园凿井歌》典。又暗用李贺《仁和里杂叙皇浦湜新尉陆浑》典。李贺洛阳仁和里有住宅。 “晚落花满池，幽鸟鸣何枝？萝幄既已荐，山尊亦可开。待得孤月上，如与佳人来。因之感物理，恻怆平生怀。”“幽鸟”“孤月”“佳人”都暗喻李贺。“因之感物理，恻怆平生怀”，是说平生苦思，认定只有自然物理的运动，无神，无所谓“天意”。 “茫茫此群品，不定轮与蹄。喜得舜可禅，不以瞽瞍疑。禹竟代舜立，其父吁口弗哉。嬴氏并六合，所来因不韦，汉祖把左契，自言一布衣。当途佩国玺，本乃黄门摧。长战乱中原，何妨起戎氐。”像走马灯般变化着。舜父不贤，禹父被殛，秦始皇是吕不韦的儿子，刘邦坦言自己出身“布衣”，曹操祖上是宦官，以后靠武力戎氐皆可占中原。要之，无所谓“天意”，更无所谓“天子”。“不独帝王尔，臣下亦如斯。伊尹佐兴王，不藉汉父资。石番溪老钓叟，坐为周之师。屠狗与贩缯，突起定倾危。长沙启封土，岂是出程姬？帝问主人翁，有自卖珠儿。武昌昔男子，老苦为人妻。蜀王有遗魄，今在林中啼。淮南鸡舐药，翻向云中飞。”“要之是‘将相本无种’，至于那些神话，如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之属，只能一笑了之。“大钧运群有，难以一理推。顾于冥冥内，为问秉者谁？我恐更万世，此事愈云为。”“我欲秉钧者，去曷来与我偕。浮云不相顾，寥氵穴谁为梯？悒怏夜参半，但歌井中泥。”“大钧运群有”，是自然法则，千变万化，“难以一理推”。“万世”之后，世事变化之纷繁更难说清楚。总之是没有神，没有上帝，千呼万唤也叫不出来。因为没有嘛！如何唤得来？通篇要害在无君论、无神论。 絮“命官皆儒臣” 李商隐《行次西郊作一石韵》是一篇雄文。“伊昔称乐土，所赖牧伯仁。官清若冰玉，吏善如六亲。生儿不远征，生女事四邻。浊酒盈瓦缶，烂杀堆荆困。健儿庇旁妇，衰翁舐童孙。况自贞观后，命官多儒臣。例以圣牧伯，微入司陶钧。” 这个“乐土”是李世民、武则天造成的。前六句即此。“降及开元中，奸邪挠经纶。”唐从此江河日下，腐败透顶，乱象业生，民不聊生。七八句言此状，九十句及之。这是从李隆基开始的。“又闻理与乱，在人不在天”，这从理论上更加明确了李世民、武则天的历史作用。旧注纷如，然无人提及武则天。武则天，不能说无任何失政，但在那个时代即敢开女人治理社会的新局，需何样的意识和胆略？且政绩卓著，百姓安居乐业。问题是：李世民、武则天治理天下，用的并非儒术，李商隐何以曰“命官皆儒臣”呢？愚以为这个“儒”字，不含“儒家”的意思，不要误会。是语法上的问题吧？“后”，是贞观开启之后的“后”，还是贞观之治结束以后的“后”。愚以为只能依后者，才能释通历史。因为事实是： 以宰相为例：李世民在位时大名鼎鼎的魏征就决不是“儒家”，说不清谁是“儒家”。武则天朝宰相（含中宗、李显、李旦）朝中的武三思能说是“儒家”吗？其实狄仁杰也很难说是“儒”家。说到这里，不禁感叹，武则天用宰相之多，属世界之最。上述宰相，《唐会要》有名单。早在李贺、李商隐之前，唐建中左拾遗、史馆修撰沈既济说：“武则天体自坤顺，位居乾极，以柔乘刚，天纪倒张，进以强有，退非德让，今史臣追书，当称之为太后，不宜曰上。”从此篡改历史。但是，李商隐是中国传统皇权统治的反叛者，他把武则天政治称为中国历史的“春”天，在中国创造出“乐土”的事迹。因此，他才呼吁“例以圣牧伯（指李世民起的施政理念），微入司陶钧”（走陶渊明倡导的无君平民政治）。当然，历史上泼脏水的人很多。但像李贺、李商隐等有远见卓识之士，反对篡改历史者，也大有人在就是了。 原载：《文艺报》2007-11-6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