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尔夫、刘敬圻先生在《吴梦窗词传》中指出,南宋词人吴文英喜爱并擅长表现他对大自然、对大千世界的多种感觉的错综叠合,从而创作出不少使人和事物的形态、色彩、光线、声音、气味交糅、融合的名篇佳句。这一观点,精辟地揭示出梦窗词在艺术表现上的一个突出特征。这里,我们举几个例子来赏析。 先看《夜合花?自鹤江入京,泊葑门外有感》上片: 柳暝河桥,莺晴台苑,短策频惹春香。当时夜泊,温柔便入深乡。词韵窄,酒杯长。剪蜡花,壶箭催忙。共追游处,凌波翠陌,连棹横塘。 吴文英晚年自鹤江在今上海青浦县北赴临安,舟次苏州时写了这首怀念苏、杭二姬的恋情词。上片回忆苏州旧游。发端两句以工巧的对偶和凝炼的语言勾画苏州春天景色:柳烟掩映黄昏河桥,暮霭更浓重;娇莺啼鸣晴日台苑,倍觉明媚秀丽。这八个字展开的画面绘声绘色,有明有暗,生动形象地概括了苏州作为水乡古城的鲜明特征,炼字炼句幽细精工。“短策”句,写他往日曾多次骑马游览苏州名胜,以至短短的马鞭频繁沾染了春花春草的芬芳。这三句,“柳”、“莺”、“春香”相映成趣,一句写视觉形象,一句写听觉形象,一句写嗅觉形象。三种感觉重叠,将苏州之春渲染得生机勃勃,令人心旷神怡。仅此一例,已可见词人感觉的敏锐、丰富。 在上一期的《情痴入幻,以幻写真》中,我们引证过的《八声甘州》渺空烟四远词中,有“箭径酸风射眼,腻水染花腥”两句,描写灵岩山下的采香径和吴故宫中的香水溪,便错综、叠合了词人的视觉箭径、水、花、听觉风声、触觉腻、嗅觉腥、味觉酸以及诗人内心悲今悼昔的感觉,如此多种的感觉交糅在两句十一个字里,这在浩如烟海的古典诗词作品中,也是很罕见的。 我们再看一首《夜游宫》: 窗外捎溪雨响,映窗里、嚼花灯冷。浑似潇湘系孤艇。见幽仙,步凌波,月边影。香苦欺寒劲。牵梦绕,沧涛千顷。梦觉新愁旧风景。绀云欹,玉搔斜,酒初醒。 词前小序云:“竹窗听雨,坐久隐几就睡。既觉,见水仙娟娟于灯影中。”此词描写梦境。上片,写词人听见竹窗外急雨掠拂山溪的声响。窗内,灯烛不断消熔。“嚼花”,化用李煜《一斛珠》:“烂嚼红茸,笑向檀郎唾。”词人感到好像有两片樱唇正在咀嚼着红色的灯花。这个比喻传达出词人奇妙的感觉。灯光越来越暗,映着窗外的雨,似乎也越来越冷。他渐入梦境。梦中他仿佛泛舟潇湘,因遇急雨而系舟于岸边。梦觉,见水仙花亭亭玉立在灯影中,好像是那位湘水女神在凌波微步,月光映照出她婀娜的身影。上片描写实境与梦境的几句,便已错综叠合了视觉、听觉、触觉、幻觉。下片换头,推出“香苦欺寒劲”一句,竟用一个动词“欺”字串联了“香”、“苦”、“寒”、“劲”四个形容词,句法新奇,前所未有,句意似通似不通。杨铁夫《吴梦窗词笺释》云:“言水仙苦于为劲寒所欺,寒劲,严寒也。”刘永济《微睇室说词》评释说:“换头五字,又将花香与雨气融成一片。香被寒气所欺,故曰‘苦’。‘欺’者,寒气袭花,如被欺也。”但他们没有注意到,词人在这五个字中,将嗅觉香、味觉苦、触觉寒、视觉水仙花以及心灵感觉欺、劲重叠、交糅在一起。为了突出表现自己丰富复杂的感觉,吴文英居然不顾破坏正常语法,不计铺床架屋、堆砌晦涩。 吴文英还有一首《庆春宫》,上片前六句云: 残叶翻浓,余香栖苦,障风怨动秋声。云影摇寒,波尘消腻,翠房人去深扃。 全篇抒写对情人的怀念。这几句以秋天从白昼到黄昏的萧瑟、寒冷、凄暗景物环境来烘托情人离去后的愁情。“残”、“浓”、“香”、“苦”、“障”、“怨”、“寒”、“腻”、“深”这些字眼,传达出词人的多种感觉、感受,使秋色、秋声、秋气同着词人的怨苦之情一齐漫溢纸上! 在宋代词人中,姜夔无疑是善于细腻地丰富地表现自己的感觉并且较多地运用“通感”手法的词人。他的“波心荡,冷月无声”,“嫣然摇动,冷香飞上诗句”等,都感觉新奇、丰富并且运用了通感的佳句。吴文英大大发展了姜白石词表现感觉的艺术,在他的许多词篇中,总是着意地表现多重感觉的错综叠合,而且不厌繁复连续地运用,诸如:“翠被落红妆,流水腻香,犹共吴越。十载江枫,冷霜波成缬。灯院静,凉花乍剪,桂园深,幽香旋折。醉云吹散,晚树细蝉,时替离歌咽。”《尾犯》“藻国凄迷,曲尘澄映,怨入粉烟蓝雾。香笼麝水,腻涨红波,一镜万妆争妒。湘女归魂,佩环玉冷无声,凝情谁愬?”《过秦楼》都有多种感觉的连缀、映衬、转化、叠合。西方现代的意象派、象征派诗人擅长表现敏锐、繁复、秾艳、奇谲、怪诞乃至神秘的感觉意象,在这一点上,吴文英颇与他们相似。清代况周颐在《蕙风词话》卷二用“芬菲铿丽”四字评赞梦窗词,而这四个字本身就包含有视、听、味等多重感觉。可能这位词话家对于梦窗词感觉错综叠合这一艺术特征已有所发现了吧? 原载:《古典文学知识》2006年第1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