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中国文学理论批评的发展与建构”这一2001年国家社科基金项目,最初的设计不是产生于某种成熟的创见,而是由于课题承担者很长时间存在的困惑。诉说我们的困惑,也就是论证课题的必要,自然就会表露我们的构想脉络和操作途径。 困惑之一:在20世纪,有没有真正属于中国人的、被域外同行所关注和采纳的、独立的文学理论批评?如果还没有,为什么?怎么办?台湾心理学家杨国枢提到过,他1988年在哈佛大学演讲,那里心理学系的Jerome Kagan提了一个问题:如果没有任何西方心理学的影响,华人学者可能会发展出何种心理学?杨先生愣住了。他说,“这让我能直截了当地面对一个赤裸的事实:将西方心理学的成分与影响去除后,西化的华人心理学就几乎什么也没有了!”杨国枢后来决定将推动及创造“非西化的华人心理学”作为自己终生的职业。那么,文学理论呢?尤其是关于文学批评的理论呢?情况会好一些吗?19世纪后期以来,现代中国人文学科的孕育、诞生与发展的历程,与西方思想在中国的传播、影响过程是紧密纠结在一起的。在20世纪的初期和后期,西方文学理论批评一浪一浪、汹涌澎湃地涌向中国,使我们多年沉溺在思想的借贷和人超之中。文学理论不同于自然科学理论,现成地沿用西方的尺度来衡估、解析、阐释中国的诗歌、散文、小说,总是难以尽善尽美的,总是无法使人满足的。然而,拒斥西方文学理论,也非理智之举,而且时至今日,也已无可能。我们文学理论基础的域外性与本土性的关系问题,由是凸现。我们的课题正是从这里出发。我们追求文化自觉,企图通过审视文学理论批评百年学术史,反省文化自性,进而思考改造文化自性。鲁迅说,“外之既不后于世界之思潮,内之仍弗失固有之血脉,取今复古,别立新宗”,依然可作今天的指导。德国学者莱因哈德·梅依的《海德格尔与东亚思想》认为,海德格尔用难以找到痕迹的方式,把中国道家与禅宗的“空”、“无”整合为他的哲学的核心概念。那么,我们立足于现实,整合中国古典与西方现代,别立新的体系,也是有充分可能的。文学理论的本土化,关键是不停止于把外国人的思想“翻译”为中国式的表述,而要从中国的文化土壤中,从现代中国人的“情绪化存在”中,提炼出自己的话语,并且融入本民族的语言体系,与本民族精神形式的传统相衔接。我们的文学理论,在介绍、引进西方理论的同时,以更多的精力思索、把握本民族的生存状态和生存体验,自然会有话要说、有话可说,可能构建自己独特的观念、独特的理论体系,而不会“失语”。既要有可说的话,说自己的话;又要有可对话性,可沟通性,不只是自说自话。总之,文学理论基础的广泛性、本土性、合理性,是我们亟需正视的大问题,是本课题探讨的第一个要点。 困惑之二:文学理论能不能够、应不应该有内在的、所有参与者可以遵循和必须遵循的规范?现代文学理论能不能构成严密的逻辑体系,拥有成系列的、学者公认的范畴?这又是我们面对的另一个难点。西方文化成为强势文化,自然科学成为强势学科。除了西方普遍主义的强大压力之外,还有来自自然科学的普遍主义的压力。科学技术源源不断的令人惊奇亢奋的新成果,使人们对它所运用的方法滋生敬畏之感;自然科学方法向人文学科渗透、灌注,使得20世纪有若干文学理论批评学派,可以被视之为自然科学方法(或某些受到自然科学启示的社会科学方法)在文学领域的演习。有人引用马克思说的“一种科学只有在成功地运用数学时,才算达到了真正完善的地步”。那么,文学理论批评也是这样吗?不这样就是不科学的,而不科学就是随意的、无价值的吗?纽约大学的量子物理学家索卡尔在《社会文本》上发表文章,按照他自己的说法,其中充满了故意安排的常识性的科学错误,算是“一个物理学家的文化研究实验”。这篇恶作剧式的文章得以在深受尊重的人文学术杂志刊出,是一位自然科学家对当代文学理论(首先是对解构主义)的嘲弄。詹明信曾用格雷马斯的矩阵分析《聊斋志异》中的《画马》,新奇固然新奇,但这还是不是文学批评呢?我们不赞成套用自然科学方法,同样,文学理论不能拒绝从自然科学吸取营养。自然科学是物质世界规律的探究,通常是可以证伪的;人文学科的本质是意义的追寻、终极的关怀,是对不可最终回答的问题的回答,各种答案难以相互取代。诺贝尔奖获得者汤川秀树认为核物理学依赖大型加速器和高等数学,导致想象和直觉能力的萎缩。他说:“我之所以把庄子作为话题,是由于早在两千三百年前,庄子就已经洞察了现代人类状况的这种不可思议的感觉。”现代的人文科学之光,就不能照向自然科学吗?强化文学理论批评的审美属性,不是始终尾随在科学技术之后,而是坚守人类智慧的独立领地,它将能够恢复、保持和增强生命力、吸引力。文学理论批评不同于科学的规范,这是本课题探讨的另一个要点。 困惑之三:当今之世,文学和非文学的界限何在?文学理论家如何确定自己研究对象的范围。巴赫金早说过,欧洲经典的文学理论是在很狭窄、很有限的文学现象的材料上产生和发展起来的,它据以立足的,不过是被民间文化的汪洋大海包围的小岛——官方化了的文学和语言的上层。当前国内外的实际情况是,传统观念中不能进入文学殿堂的文本,在大众的文学接受中占据着显赫的地位,而传统文学观所重视、珍视的文本则时常受到冷落。每个文学理论家、批评家往往有自己关注和熟悉的专门领域和研究重点,但他的心里要装着文学世界的全部、整体,就是说,要意识到、要承认整体的存在。什么叫做“全部”文学现象?这并不是一个数量问题,而是一个文学理论观念问题。历来的文学理论家遇到的首要难题是确定文学的边界,而今这个问题更是十分突出。这就使固有的文学理论不但感觉窘迫,而且面临自身生存的危机。20世纪初期,王国维、胡适、鲁迅,通过对戏曲、小说这些长期在传统文论主流视野之外的古代通俗文学的研究,开辟出文学研究的新路,体现出新时代新的理论视角。近年文化研究的兴起,与其看作文化学方法的引进,毋宁看作文学理论家搜寻和确定对象时转换眼光的结果。一代有一代之文学,一代也有一代之文学理论批评,文学理论批评会随着时代变换而改变其形态、范式。理论家、批评家对待文学的态度,他们从事理论批评的目的,研究对象的选择,观察考量角度、切入点的确定,理论批评方法的运用,理论批评的形式,所乐于使用的文类、文体……都会发生相应的变化。世纪之交文学的概念、范围及其对文学研究的影响,是我们课题探讨的第三个要点。 我们想通过对20世纪中国文学理论批评研究历史的梳理分析,在多方位比较中外文学理论批评的基础上,以方法论研究为突破口,探讨中国当代文学理论批评的建构方法、基本思路和内容构架。中外文学理论批评的比较研究,不只是辨析其间之异同,更要通过比较寻求建构新理论的方法与构架的自觉意识。 讨论文艺学的建设,最根本的,也是如何认识和如何参与、影响当代学术潮流的问题,即陈寅恪所说的“预流”。了解世界,注视本土。在世界的背景下研究本土,以本土的特色丰富世界。 原载:《文艺研究》(京)2004年第2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