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年少,尚且不知特吕弗和《祖与占》,只知道港岛上有一对孤儿叫祖和占(《纵横四海》),阿祖外号钵仔糕,还有一个叫红豆的姑娘和他们一起长大,三个人的世界纯净得好像蒸馏水。“红豆钵仔糕”的味道刻骨铭心,其实彼时做钵仔糕的人已经漂洋过海闯荡“新世界”。此去经年,等来他老大归家,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大显一番身手,端上来的,却是一块美国派。 好吧,看过《赤壁》上集,也许是我需要冷静。 可我又要学着诸葛亮说一句,我已许久没有这么不冷静。只因那是吴宇森。我们进电影院的那一刻就注定动机不纯,不是看新知,却是寻故交,是复习是怀旧,是检阅曾有他和小马哥(《英雄本色》)相伴的每一段青春。却不想,听到曹丞相说着“欲望使人年轻”,听着诸葛军师的口头禅“略懂”,并见识了周都督和小乔那场“事先张扬的激情戏”……我在影院里笑到前仰后合,忍不住开个小差,忆起昔日大卫·伯德维尔对吴宇森一句评价:“西方观众给影片过激的场面和感情弄得不知所措,他们想知道东方观众是否会窃笑。”当年我们从未窃笑,而今听着影院里此起彼伏的爆笑,我却不由想:这台词这桥段,落到被FOX、ABC和HBO熏陶惯的美国人眼里,只怕是司空见惯的。 那是在好莱坞辛苦辗转十几年后留下的印记。他出身邵氏片场,师从张彻,跟过许冠文,也拍过《帝女花》这样的戏曲片,适应能力出了名的强,后来就是凭着这张通行证早早去好莱坞闯荡。那片“大”舞台上有更多规矩,更多制肘,他不是没有抱怨,但在异文化的语境里毕竟也学会了“平衡”。 一部《赤壁》,看到的是吴宇森费尽心力的“平衡”。他试图绕开《三国演义》,塑造他心中的“一时瑜亮”,可兜兜转转仍回到小说的套路,张飞还是豹头环眼,关羽还是面如重枣的美髯公。他不再执着于内心深处的古老黑暗,转而抒发和谐、温暖、团结的人生感悟,又带着娱己娱人的大话心态,制造出一个过分欢乐的诸葛亮。他想借这乱世纷争的故事抒发他的古中国情怀,又试图以美国式幽默征服国际市场。在个人趣味和大众诉求、古典情怀和普世愿望之间,吴宇森做着艰难的、一丝不苟的平衡,只可惜,这平衡最后带来的是割裂——满眼是羽扇纶巾,却恍惚在看《特洛伊》或《天国王朝》,中国人说着中国话,却把渔樵夜话演成一出好莱坞的传奇。一如吴宇森把一场大战劈成了上气不接下气的两部曲,分成两半的《赤壁》,成了卡尔维诺笔下分成两半的子爵,根本上是分裂的。 俱往矣。吴宇森是多么割舍不下兄弟情谊的人,在他的构想中,周瑜是周润发,梁朝伟是诸葛亮,邵氏的好兄弟狄龙、姜大卫来客串,兄弟一家亲,就像桃园结义。周瑜和诸葛亮要像《喋血双雄》里的小庄和李鹰……发哥的离开给了他很大打击,几乎无法接受这现实。好友星散,他喊下“开麦拉”时,眼前已不是心中的梦之队。隔了十几年的辛苦路,聚不齐的是旧弟兄,回不去的是旧时光。人犹如此,影何以堪。 当看到周瑜为赵云挡那一箭时,我试图感动一下,试图回想起小马哥掉转汽艇驶回码头那一刹,然而最终,我只是漠然地看着银幕上周公瑾风神俊朗的个人秀。我所熟悉的吴宇森元素在《赤壁》里悉数铺陈:惺惺相惜的男儿情谊,楚楚动人的姑娘,铁马金戈里的浪漫情怀,肆意洒脱的动作场面……但它们让《赤壁》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因为吴宇森这一次太明媚太轻快,他制造了一种心无城府的欢乐,这欢乐,吃惯了美国派的人会喜欢,却不能安慰我们这些把钵仔糕刻在记忆里的魂魄。 在影像经验至上的现实面前,商业片仿佛只剩娱乐一途。可我的电影记忆固执地停留在“旧石器时代”,我不习惯一览无遗的欢快,那如同一张面值百万英镑的钞票,连挥霍的机会都没有。我希望在温暖的底色上,仍有疲惫脆弱的柔情(《喋血双雄》),有刻骨铭心的个体记忆(《喋血街头》),有酣畅过后无可挽回的丧失(《英雄本色》),有沉郁的夜与雾(《英雄无泪》),甚至,在强大的治愈后仍有一丝苍凉流露(《纵横四海》)。吴宇森老师,那是你曾经的电影教会我的事。 这些话大概有些蛮不讲理,但我忍不住要嚷嚷:我不介意诸葛亮开口闭口的“略懂”,可我希望,他浑身上下闪烁的,不只是那双会放电的眼睛,还有“三分天下隆中对”的政治智慧;当他和周瑜惺惺相惜时,我希望看到,他们友情渐深,犹如对镜自照,真正进入彼此的内心世界,而不只是一种华丽的姿态;我希望看到一场以少敌多的经典战役,也希望看到战争背后的离乱之哀。我希望那些出现过又消逝了的人们,让我喜欢也好,讨厌也好,至少不会无动于衷,不会沦为苍白的人偶、历史的傀儡。 也许我对吴宇森总是心存侥幸,我总是愿意相信他的肆意洒脱,相信他在后现代的反讽中仍愿全心全意把故事说得动听的信念。所以我宁可祈祷,看到《赤壁》下集的那一刻,我发现此刻写下的这些都是断章取义的废话。 原载:《文汇报》2008-07-19 (责任编辑:admin) |